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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最后指示

作者:古龙
這酒楼的装潢很考究,气派也很大,可是生意并不太好。

  现在虽然正是晚饭的时候,酒楼上的雅座却只有三桌客人。

  高行空他们并不是三個人来的,酒楼上早已先到了一個人在等着他们。

  這人高大威武,相貌堂堂,看气派,都应该是武林中的名人。

  可是陆小凤却偏偏不认得他,甚至连见都沒有见過。武林中的名人,陆小凤沒有见過的并不多。

  人最多的一桌,也是酒喝得最多的一桌,座上有男有女。

  男的衣着华丽,看来不是从扬州那边来的盐商富贾,就是微服出游的京官大吏,女的姿容冶艳,风流而轻佻,无疑是风尘中的女子。

  人最少的一桌只有一個人。

  一個白衣人,白衣如雪。

  看见這個人,陆小凤的掌心就沁出了冷汗,他实在想不到会在這裡遇见這個人,否则就算有人在后面用鞭子抽他,他也绝不会上来的。

  既然已上了楼,再下去就来不及了。

  陆小凤只有硬着头皮找了個位子坐下,柳青青冷冷地看着他,几乎可以看见一粒粒汗珠已透過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冒了出来。

  白衣人却连眼角都沒有看他们。

  他的脸铁青。

  他的剑就在桌上。

  他喝的是水,纯净的白水,不是酒。

  他显然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杀人。

  木道人在向他打招呼,他也像是沒有看见,這位名重江湖的武当名宿,竟仿佛根本就沒有被他看在眼裡。

  他根本就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裡。

  木道人却笑了,摇摇头喃喃笑道:“我不怪他,随便他怎么无礼,我都不怪他。”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忍不住问:“为什么?”

  木道人道:“因为他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只要他手裡還有剑,他就有权不将任何人看在眼裡。

  也许他现在眼裡只看见陆小凤一個人。

  仇恨就像种奇异的毒草,虽然能戕害人的心灵,却也能将一個人的潜力全部发挥,使他的意志更坚强,反应更敏锐。何况,這种一剑刺出,不差毫厘的武士,本就有一双鹰隼般的锐眼。

  现在他虽然绝对想不到陆小凤就在他眼前,但陆小凤只要露出一点破绽,就绝对逃不過他這双锐眼。

  菜已经点好了,堂倌正在问:“客官们想喝什么酒?”

  柳青青立刻抢着道:“今天我們不喝酒,一点都不喝。”

  酒总是容易令人造成疏忽的,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可是酒也能使人的神经松弛,心情镇定。

  陆小凤道:“今天我們不喝一点酒,我們要喝很多。”他微笑着拍了拍表哥的肩,“今天是我的乖儿子的生日,吉日怎可无酒?你先给我們来一坛竹叶青。”

  柳青青狠狠地盯着他,他也好像完全看不见,微笑着又道:“天生男儿,以酒为命,妇人之言,慎不可听,来,你们老两口也坐下来陪我喝几杯。”

  管家婆和海奇阔也只好坐下来,木道人已经在那边抚掌大笑,道:“好一個‘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听此一言,已当浮三大白。”

  酒来得真快,喝得更快。三杯下肚,陆小凤神情就自然得多了,眼睛裡也有了光。

  现在他总算已走出了西门吹雪的阴影,仿佛根本已忘了酒楼上還有這么样一個人。

  西门吹雪剑锋般锐利的目光,却忽然盯到他身上。

  木道人也在看着他,忽然举杯笑道:“這位以酒为命的朋友,可容老道士敬你一杯?”

  陆小凤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老朽也当回敬道士三杯。”

  木道人大笑,忽然走過来,眼睛裡也露出刀锋般的光,盯着陆小凤,道:“贵姓?”

  陆小凤道:“姓熊,熊虎之熊。”

  木道人道:“萍水相逢,本不该打扰的,只是熊兄饮酒的豪情,像极了我一位朋友。”

  柳青青心已在跳了,陆小凤居然還是笑得很愉快,道:“道长這位朋友在哪裡?”

  木道人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柳青青一颗心已几乎跳出腔子,陆小凤杯中的酒也几乎溅了出来。

  木道人却又仰面长叹,接着道:“天忌英才,我這位朋友虽然已远去西天,可是此间有酒,又有故人,他的一缕英魂,說不定又已回到我眼前。”

  柳青青松了口气,陆小凤也松了口气,因为他们都沒有去看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苍白的脸似已白得透明,一只手已扶上剑柄。

  忽然间,窗外响起“锵”的一声龙吟。

  只有利剑出鞘时,才会有這种清亮如龙吟般的响声。

  西门吹雪的瞳孔立刻收缩。

  就在這同一刹那间,夜空中仿佛有厉电一闪,一道寒光,穿窗而入,直刺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剑在桌上,犹未出鞘,剑鞘旁一只盛水的酒杯却突然弹起,迎上了剑光。

  “叮”的一响,一只酒杯竟碎成了千百片,带着千百粒水珠,冷雾般飞散四激。

  剑光不见了,冷雾中却出现了一個人。

  一個黑衣人,脸上也蒙着块黑巾,只露出一双灼灼有光的眸子。

  桌上已沒有剑,剑已在手。

  黑衣人盯着他,道:“拔剑。”

  西门吹雪冷冷道:“七個人已太少,你何必一定要死?”

  黑衣人不懂:“七個人?”

  西门吹雪道:“普天之下,配用剑的人,连你只有七個,学剑到如此,并不容易。”他挥了挥手,“你走吧。”

  黑衣人道:“不走就死?”

  西门吹雪道:“是。”

  黑衣人冷笑,道:“死的只怕不是我,是你。”

  他的剑又飞起。

  木道人皱起了眉:“這一剑已不在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之下,這個人是谁?”

  只有陆小凤知道這個人是谁。

  他又想起了在幽灵山庄外的生死交界线上,那穿石而入的一剑。

  石鹤,那個沒有脸的人。他本来就一心想与西门吹雪一较高低的。

  又是一声龙吟,西门吹雪的剑已出鞘。

  沒有人能形容他们两柄剑的变化和迅速。

  沒有人能形容他们這一战。

  剑气纵横,酒楼上所有的杯盘碗盏竟全都粉碎,剑风破空,逼得每個人呼吸都几乎停顿。

  那四個衣着华丽的老人,居然還是面不改色,陪伴在他们身旁的女孩子,却已莺飞燕散,花容失色。

  忽然间,一道剑光冲天飞起,黑衣人斜斜蹿出,落在他们桌上。

  西门吹雪的剑光凌空下击,黑衣人全身都已在剑光笼罩下。他已失尽先机,已退无可退。

  谁知就在這时,這块楼板竟忽然间凭空陷落了下去——桌子跟着落了下去,桌上的黑衣人落了下去,四個安坐不动的华衣老人也落了下去。

  酒楼上竟忽然陷落了一個大洞,就像是大地忽然分裂。

  西门吹雪的剑光已从洞上飞到,這变化显然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正想穿洞而下,谁知這块楼板竟忽然又飞了上来,“嚓”一声,恰巧补上了這個洞。

  桌子還在這块楼板上,四個华衣老人也還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裡。

  這块楼板竟像是被他们用脚底吸上来的,桌上的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剑光也不见了,剑已入鞘。

  西门吹雪冷冷地看着他们,冷酷的目光中,也有了惊诧之色。

  高行空、鹰眼老七、木道人,也不禁相顾失色。

  现在他们当然都已看出来,這四個华衣老人既不是腰缠万贯的盐商富贾,也不是微服出游的京官大吏,而是功力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

  他们以内力压断了那块楼板,再以内力将那块楼板吸上来,功力达到這一步的,武林中有几人?

  西门吹雪忽然道:“三個人。”

  华衣老者们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說下去。

  西门吹雪道:“能接住我四十九剑的人,只有三個人。”

  刚才那片刻之间,他竟已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剑。

  他杀人的确从未使出過四十九剑。

  华衣老者年纪最长的一個终于开口,道:“你看他是其中哪一個?”

  西门吹雪道:“都不是。”

  华衣老者道:“哦?”

  西门吹雪冷冷道:“這三人都已有一派宗主的身份,纵然血溅剑下,也绝不会逃的。”

  华衣老者淡淡道:“那么他就一定是第四個人。”

  西门吹雪道:“沒有第四個。”

  华衣老者道:“阁下手中還有剑,为何不再试试,我們是否能接得住阁下的四十九剑?”

  西门吹雪道:“纵然能接得住,你们四人恐怕最多也只能剩下三個。”

  华衣老者道:“你呢?”

  西门吹雪闭上了嘴。要对付這四個人,他的确沒有把握。

  华衣老者们也闭上了嘴。要对付西门吹雪,他们也同样沒有把握。

  跟着他们来的四個艳装少女中,一個穿着翠绿轻衫的忽然叫了起来。

  “舅舅。”她大叫着冲向陆小凤,“我总算找到你了,我找得你好苦。”

  陆小凤怔住。

  他一向是個光棍,标准的光棍,可是现在不但忽然多了個儿子出来,又忽然做了别人的舅舅。

  這少女已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地道:“舅舅你难道已不认得我了?我是小翠,你嫡亲的外甥女小翠。”

  陆小凤忽然一把搂住她:“我怎么会不认得你,你的娘呢?”

  小翠好像已被抱得连气都透不出来,喘息着道:“我的娘也死了。”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跟那些老头子到這裡来的?”

  小翠道:“我……我沒法子,他们……他们……”一句话未說完,已放声大哭了起来。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冲到华衣老人们的面前,破口大骂:“你们为什么要欺负她?否则她怎么会哭得如此伤心?”

  他揪住一個老人的衣襟:“看你们的年纪比我還大,却来欺负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你们是不是人?我跟你们拼了。”

  他用力拉這老人,小翠也赶過来,在后面拉他,忽然间,“哗啦啦”一声响,這块楼板又陷落了下去,三個人跌作一团。

  西门吹雪似也怔住。

  刚才他面对着的,很可能就是他這一生中最可怕的对手。

  可是现在忽然之间,他面对着的已只不過是個大洞。

  他只有走。

  走過木道人面前时,他忽然又停下来,道:“你好。”

  木道人也怔了怔,开怀大笑,道:“好,我很好,想不到你居然還认得我。”

  西门吹雪道:“可曾见到陆小凤?”

  木道人不笑了,叹息着道:“我见不着他,谁都见不着他了!”

  西门吹雪冷笑

  木道人转开话题,道:“你是不是也到武当去?”

  西门吹雪道:“不去!”

  木道人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我有剑,武当有解剑岩。”

  木道人道:“你的剑从不肯解?”

  西门吹雪道:“是的。”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忽然冷笑道:“你也不敢带剑上武当?”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只敢杀人,只要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杀了你。”

  沒有人再說一個字。

  西门吹雪的手中仍有剑。

  他带着他的剑,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陆小凤還在跟那些华衣老者纠缠,他却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闹市灯火依旧。

  看着他走上灯火辉煌的长街,看着他走远,高大威武的老人才叹了口气,道:“這世上难道真的只有三個人能接住他四十九剑?”

  木道人道:“真的。”

  老人道:“有沒有人能解下他的剑?”

  木道人道:“沒有。”

  高行空道:“难道他真的已天下无敌?”

  高大威武的老人忽然笑了,道:“也许沒有人能解下他的剑,但却有個人能杀了他!”

  高行空、鹰眼老七同时抢着问道:“谁?”

  高大威武的老人笑得仿佛很神秘,缓缓道:“只要你们有耐心等着,這個人迟早总会出现的!”

  忽然就发生的冲突,又忽然结束,别的人看来虽莫名其妙,他们自己心裡却有数。

  西门吹雪一走,陆小凤也就走了,华衣老者们当然不会阻拦他,大家都好像根本沒有发生過任何事一样。

  现在陆小凤又舒舒服服地坐到他那辆马车上,车马又开始往前走。

  他那穿着翠绿轻衫,长得楚楚动人的外甥女,就坐在他对面,脸上的泪痕虽未干,却连一点悲哀的表情都沒有,眼睛裡還带着笑意,仿佛觉得這件事很有趣。

  陆小凤好像也觉得這件事很有趣,忽然道:“你是我嫡亲的外甥女?”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你妈妈就是我的妹妹?”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现在她已经死了?”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要带我們到你家去?”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你家裡還有些什么人?”

  小翠忽然笑了笑,道:“還有些你一定会喜歡的人。”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歡什么人?”

  小翠眨着眼睛:“我当然知道。”

  陆小凤道:“有些人是多少人?”

  小翠道:“不少。”

  她也笑得很神秘,忽然把头伸到窗外,大声吩咐赶车的:“从前面那條巷子向左转,右边第三间红门就到了。”

  铺着青石板的巷子,两边高墙内一棵棵红杏开得正好,墙内的春色已浓得连关都关不住了。

  右边第三间红门本来就是开着的,门楣上挂着好几盏粉红色的宫灯。

  小翠一走进去就大声地喊:“大家快出来,我們的舅舅来了。”

  她的叫声還沒有停,院子裡就有十七八個女孩子拥了出来。

  她们都很年轻,就像是燕子般轻盈美丽,又像是麻雀般吱吱喳喳吵個不停。

  年轻的女孩子谁不喜歡舅舅呢?

  她们都拥到陆小凤身旁,有的拉手,有的牵衣角,一個個都在叫:“舅舅。”

  陆小凤又怔住:“她们都是我的外甥女?”

  小翠点点头,道:“你喜不喜歡她们?”

  陆小凤只有承认:“喜歡,每一個我都喜歡。”

  小翠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歡她们的。”

  她又去警告那些女孩子:“可是你们却要小心点,我們這個舅舅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太老实,抱着你的时候,简直让人连气都喘不過来。”

  女孩子们笑得更娇,吵得更厉害了:“你是不是已经被他抱過?”

  “舅舅不公平,抱過她,为什么不抱我?”

  “我也要舅舅抱。”

  “我也要。”

  陆小凤左顾右盼,很有点想要去左拥右抱的意思,柳青青冷眼旁观,正准备想個法子让他清醒清醒,莫要乐极生悲。

  谁知小翠的动作居然比她還快,已拉住陆小凤的手,冲出了重围。

  女孩子们又大叫:“你叫我們出来的,为什么又把舅舅拉走?他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舅舅?”

  陆小凤立刻同意:“既然大家都是我的外甥女,我也该陪陪她们才是。”

  小翠不理他,一直将他拉入了后面的长廊,才松开手,似笑非笑地用眼角瞟着他:“看来你的野心倒真不小,那些野丫头都是母老虎,你难道不怕她们拆散你這把老骨头!”

  這已经很不像外甥女对舅舅說话的样子,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认陆小凤做舅舅?把陆小凤拉到這裡来干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你是不是想单独跟我在一起?”

  小翠又笑了,吃吃地笑着道:“我可沒有這么大的胆子,刚才你就差点把我全身骨头都抱碎了,若是单独跟你在一起,那還得了?”

  陆小凤道:“有时我也会很温柔的,尤其是在旁边沒有人的时候。”

  小翠故意叹了口气,道:“难怪别人說你是老色狼,居然连自己的外甥女都要打主意。”

  陆小凤道:“谁說我是老色狼?”

  小翠道:“一個人說的。”

  陆小凤道:“谁?”

  小翠道:“当然也是個你一定会很喜歡的人,我保证你一看见他,立刻就会将别人的话全都忘了。”

  陆小凤眼睛又亮了,立刻问道:“這個人在哪裡?”

  小翠指了指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道:“他就在那屋裡等着你,已等了很久了,你還不快去?”

  陆小凤道:“你呢?”

  小翠又吃吃地笑道:“我這個红娘只管送信,可不管带人进洞房。”

  长廊裡也挂着好几盏粉红色的宫灯,灯光比月色更温柔。

  那些野丫头居然沒有追进来,柳青青居然也沒有追进来。

  门是虚掩着的。

  门裡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

  ——究竟是谁在裡面等着他?裡面是個温柔陷阱?還是個杀人的陷阱?

  陆小凤正在迟疑着,小翠已在后面用力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进了這扇门。

  屋裡的灯光更温柔,锦帐低垂,珠帘摇曳,看来竟真有几分像是洞房的光景。

  现在新郎已进了洞房,新娘子呢?

  帐子裡也寂无人声,好像并沒有人,桌上却摆着几样菜、一壶酒。

  菜都是陆小凤最喜歡吃的,酒也是最合他口味的竹叶青。

  這個人无疑认得他,而且還很了解他。

  ——是不是叶灵已赶到他前面来了,故意要让他吓一跳?

  ——若不是叶灵,還有谁知道他就是陆小凤?

  他将自己认得的每個女人都想了一遍,觉得都不可能。

  于是他索性不想了,正准备坐下将刚才還沒有吃完的晚饭补回来,帐子裡忽然有人道:“今天你不妨开怀畅饮,无论想要谁陪你喝都行了,就算喝醉了也无妨,明天我們沒有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刚才那些粉红色的幻想,一下子全都变成了灰色的。

  灰扑扑的衣服,灰扑扑的声音。

  這是老刀把子的声音。

  陆小凤叹息着,苦笑道:“你明明有很多法子可以跟我见面,为什么偏偏要我空欢喜一场?”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现在跟你說的话,绝不能让第二個人听见。”

  他的人终于出现了,穿的果然是那套灰扑扑的衣裳,头上当然也還是戴着那顶篓子般的竹笠,跟這地方实在一点也不相配。

  陆小凤连酒都已喝不下去,苦笑道:“你是不是准备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老刀把子道:“刚才你做的事确实很危险,若不是我早已有了安排,不但木道人很可能认出你,西门吹雪只怕也认出了你。”

  他的声音居然很和缓:“可是现在事情总算已過去,总算沒有影响大局。”

  陆小凤却忍不住要问:“刚才的事你已全都知道?难道刚才你也在那裡?”

  老刀把子道:“我不在,可是我知道。”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最佩服你的一点,倒并不是因为你什么事都知道。”

  老刀把子道:“你最佩服的是哪一点?”

  陆小凤道:“你居然想得出要无虎无豹那些老和尚带着女人去喝酒,就凭這一点,我想不佩服你都不行。”

  狎妓冶游的人们,竟是昔日的少林高僧,這种事除了老刀把子,有谁能想得到?

  所以西门吹雪他们纵然觉得他们武功形迹可疑,也绝不会怀疑到他们就是死而复活的无虎兄弟。

  江湖之中,本就有很多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

  老刀把子淡淡道:“就因为别人想不到,所以這件事才不致影响大局。”

  陆小凤道:“可是等到四月十三那一天,他们又在武当出现时……”

  老刀把子道:“那时他们已变成了上山随喜的游方道士,沒有人会注意他们的。”

  陆小凤道:“我呢?那天我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是個火工道人,随时都得在大殿中侍奉来自四方的贵客。”

  陆小凤苦笑道:“這倒真是個好差事。”

  老刀把子道:“那一天武当山上冠盖云集,绝对沒有人会注意到一個火工道士的。”

  陆小凤道:“我真正的差事是什么?是对付石雁?還是对付木道人?”

  老刀把子道:“都不是,我早已有了对付他们的人。”

  陆小凤道:“那么我呢?你找我来,总不会是特地要我去侍候那些客人的?”

  老刀把子道:“你当然還有别的事要做,這计划的成败关键,就在你身上。”

  陆小凤忍不住喝了杯酒,想到自己肩上竟负着這么大的责任,他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他实在有点紧张。

  老刀把子居然也倒了杯酒,浅浅啜了一口,才缓缓道:“我要你做的事并不是杀人,我只不過要你去替我拿一個账簿。”

  陆小凤道:“谁的账簿?”

  老刀把子道:“本来是梅真人的,他死了之后,就传到石雁手裡。”

  陆小凤想不通:“堂堂的武当掌门,难道也自己记账?”

  老刀把子道:“每一笔账都是他们亲手记下的。”

  陆小凤试探着问道:“账上记着的当然不是柴米油盐。”

  老刀把子道:“不是。”

  陆小凤更好奇:“上面记的究竟是什么?”

  老刀把子居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沉声道:“账上记的是千千百百人的身家性命。”

  陆小凤道:“是哪些人?”

  老刀把子道:“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有名的人,有钱的人。”

  陆小凤更不懂:“他们的身家性命,和石雁的账簿有什么关系?”

  老刀把子道:“這本账簿上记着的,就是這些人的隐私和秘密。”

  陆小凤道:“见不得人的秘密?”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石雁若是将這些秘密公开了,這些人非但从此不能立足于江湖,只怕立刻就要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道:“堂堂的武当掌门,总不该做出挟人隐私的事。”

  老刀把子冷冷道:“他们的确不该做的,可是他们偏偏做了出来。”

  他的声音忽然充满怨毒:“若不是因为他们总是以别人的隐私作为要挟之手段,石鹤怎么会在接掌武当门户的前夕自毁面目?顾飞云、高涛、柳青青、钟无骨等這些人,他们的秘密,又怎么会被人知道?”

  陆小凤又不禁吐出口气,道:“這些秘密都是梅真人和石雁說出来的?”

  老刀把子恨恨道:“因为他们要挟不遂,他们就一定要将這人置之于死地,就算這個人已洗心革面,想重新做人,也已绝无机会。”

  陆小凤道:“可是你给了他们一個机会。”

  老刀把子道:“我只给了他们一次机会,不是一個机会。”

  陆小凤道:“那有什么不同?”

  老刀把子道:“他们是想重新做人,不是做死人。”

  ——活在幽灵山庄中的人,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只有毁了那账簿,他们才真正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老刀把子握紧双手,道:“這才是我這次行动的最大目的,我們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噗”的一声,酒杯在他掌中粉碎,一丝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陆小凤看着這一丝鲜红的血,忽然变得沉默了起来,因为他心裡正在问自己——

  老刀把子這件事,是不是做得正确?

  如果是正确的,一個正直的人,是不是就应该全力帮助他完成這件事

  武当是名门正宗,梅真人和石雁一向受人尊敬,他从未怀疑過他们的人格。

  可是现在他对所有的事都已必须重新估计。

  老刀把子盯着他,仿佛想看出他心底最深处在想什么。

  陆小凤究竟在想什么?谁知道?

  老刀把子缓缓道:“我很了解,你若不是真的愿意去做一件事,谁也沒法子勉强你,所以你一定要了解這件事的真相。”

  陆小凤忽然问道:“既然你的目的是为了救人,为什么還要杀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杀的,只是一些非杀不可的人!”

  陆小凤道:“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飞,這些人都非杀不可?”

  老刀把子冷笑:“我问你,只凭梅真人和石雁的亲信弟子,怎么能查得出那么多人的隐私和秘密?”

  陆小凤道:“难道你要杀的這些人,都是他们的密探?”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因为這些人本身也有隐私被他们捏在手裡。”

  陆小凤也握紧了双手,终于问道:“那本账簿在哪裡?”

  老刀把子道:“就在石雁头上戴着的道冠裡。”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

  武当石雁少年时就已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剑客,近年来功力修为更有精进,平时虽然绝少出手,据一般估计,他的剑法已在木道人之上。

  西门吹雪說的三個人其中无疑是有他。

  武当掌门的道冠,不但象征着武当一派的尊严,本身就已是无价之宝,何况道冠中還藏着有那么大的秘密。

  老刀把子道:“我也知道要从他头上摘下那顶道冠来并不容易。”

  那又岂非是不容易,那简直难如登天摘月。

  陆小凤道:“我們为什么一定要在他戴着這道冠时动手?”

  老刀把子道:“因为那是我們唯一的机会。”

  他有很充足的理由解释:“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平时這顶道冠藏在哪裡。”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做不到。”

  那一天武当道观的大殿中,灯火通明,高手如云,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武当掌教真人的头上摘下他的道冠来,這种事有谁能做得到?

  老刀把子道:“只有你,你一定能做到。”

  陆小凤道:“就算我能摘下来,也绝对沒法子带着它在众目睽睽下逃出去。”

  老刀把子道:“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出手时,沒有人能看见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看不见?”

  老刀把子道:“因为那时大殿内外七十二盏长明灯一定会同时熄灭。”

  ——灯裡的油干了,灯自然会熄灭。

  老刀把子道:“我們至少已试验了八百次,算准了灯裡的油若只有一两三钱,就一定会在他宣布继承人的时候燃尽,我們在武当的内线,到时一定会使每盏灯裡的油都只有一两三钱。”

  這计划实在周密。

  陆小凤道:“可是大殿中一定有点着的蜡烛。”

  老刀把子道:“這一点由花魁负责,他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已无人能及。”

  现在這计划几乎已天衣无缝。

  灯灭时大殿中骤然黑暗,大家必定难免惊惶,就在這片刻之间,陆小凤要出手夺道冠,石鹤杀石雁,无虎兄弟杀铁肩,表哥杀小顾道人,管家婆杀鹰眼老七,海奇阔杀水上飞,关天武杀高行空,杜铁心杀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无论他们是否能得手,等到灯火再亮时,他们就都已全身而退。”

  只要一击不中,就全身而退。

  老刀把子道:“你也一样,纵然道冠不能得手,你也一定要走,因为在那种情况中,无论任何人都绝沒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他又补充着道:“无论你是否得手,都要立刻赶回来這裡,灯亮之后,大家都一定只会去照顾已负了伤的友伴同门,谁都不会注意到大殿中已少了些什么人,更不会有人追踪。”

  何况那时根本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究竟是怎么会发生的。

  陆小凤又不禁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佩服你!”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插手過多少件阴谋,绝沒有任何一次能比得上這一次。

  這计划几乎已完全无懈可击。

  可是他還有几点要问:“我們为什么不先杀了石雁,再取他顶上道冠?”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們沒有一击就能命中的把握。”

  這件事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這件事的确已耗尽了他的一生心血。

  陆小凤又问:“若沒有我,我的差使谁做?”

  老刀把子道:“叶雪!”

  陆小凤苦笑道:“为什么会是她?”

  老刀把子道:“她轻功极高,又是天生夜眼,在石雁骤出不意之下,她至少有七八成得手的机会。”

  他忽然用手握住了陆小凤的手:“你却有九成机会,甚至還不止九成,我知道你也有在黑暗中明察秋毫的本事,而且你還有這一双天下无双的手。”

  他握着這只手,就好像在握着件无价的珍宝。

  陆小凤却在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瘦削、稳定、干燥,手指长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剑,這只手是不是比西门吹雪的手更可怕?

  這個人究竟是谁?

  现在陆小凤若是反腕拿住他的脉门,摘下他头上的竹笠,立刻就可以知道他是谁了。

  成功机会就算不大,至少也该试一试。但是陆小凤沒有试。

  這使得他对自己很愤怒,忽然大声问道:“你难道从来都沒有想到過她的死活?”

  老刀把子道:“你說的是谁?”

  陆小凤道:“是你的女儿,叶雪!”

  老刀把子淡淡道:“想了也沒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她的母亲死了之后還被……”

  老刀把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刀锋般在竹笠裡怒视着他:“你可以要我替你做任何事,但是你以后千万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這個女人。”

  ——为什么?

  ——沈三娘是叶凌风的妻子,却为他生了一個女儿,她对不起的是叶凌风,并不是他。

  ——他为什么如此恨她?

  陆小凤想不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

  老刀把子的愤怒很快就被抑制:“明天白天沒有事,随便你想干什么都无妨,后天凌晨之前,我会安排你到武当去。”

  他站起来,显然已准备结束這次谈话:“那裡香火道人的总管叫彭长净,你到了后山,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替你安排的。”

  陆小凤道:“然后呢?”

  老刀把子道:“然后你就只在那裡等着。”

  陆小凤道:“等灯灭的时候?”

  老刀把子道:“不错,等灯灭的时候。”

  他走出去,又回過头:“从现在开始,你就完全单独行动,用不着再跟任何人联络,也不再有人来找你。”

  陆小凤苦笑道:“从现在开始,连我老婆儿子都已见不到了。”

  老刀把子道:“但是你不会寂寞的,你還有很多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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