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功亏一篑
陆小凤竟似也想不到他会来,吃惊地看着他,再看看倒在血泊中的老刀把子,忽然道:“你为什么杀了他?为什么不留下他的活口?”
木道人道:“他的秘密我們早已知道,就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我出手虽重些,却绝了后患。”
木道人笑了笑,道:“人死了之后,還是一样能看得出他本来面目的。”
陆小凤怔了怔,也笑了:“這几天我实在太累,连头都累晕了。”
木道人笑道:“每個人都有晕头的时候,怕只怕沒有头可晕。”
——每個人死了之后,都一样能看得出他本来的面目。
——怕只怕他本来根本沒有面目。
陆小凤翻過老刀把子的脸,又怔住。
他看见的竟是一张沒有脸的脸,黑洞般的眼睛裡却带着說不出的讥诮,仿佛還在說:“永远沒有人能看见我的真面目,永远沒有……”
每個人都怔住,连柳青青都怔住。
石雁却长长吐出口气,道:“他虽然沒有脸,我也认得出他。”
木道人黯然道:“你当然认得出,我也认得出。”
他抬起头,看来仿佛更衰老:“這個人就是本门的叛徒石鹤。”
“不对。”陆小凤說,“不是石鹤。”
他的口气很坚决,很有自信,对他說的這件事,显得极有把握。
沒有把握的话,他绝不会对屋子裡這些人說。
這是间高雅安静的书房,在一個绝对安全隐秘的地方。
无论谁要进入這间书房,都必须先通過七道防守严密的门户。
防守在外面的人,几乎每一個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其中包括了武当、少林、雁荡,和巴山门下最优秀的弟子,還有长江水寨和十二连环坞中最精明干练的几位舵主。
沒有得到屋子裡這些人的允许,绝对沒有任何人能闯进来。
他们在這裡說的话,也绝对不会有一点风声走漏出去。
他们将這個地方叫作“鹰巢”,這次对付“幽灵山庄”的计划,就是他们三個月以前在“鹰巢”中决定的。這是绝对机密的计划。
计划中的第一步,就是先說服西门吹雪参加,造成他和陆小凤之间的冲突仇恨,让江湖中的人,都以为他非杀陆小凤不可。這本不是件容易事,西门吹雪绝不是個容易被打动的人。
谁知這一次西门吹雪居然并沒有拒绝,他显然觉得能追杀陆小凤是件很有趣的事,所以他唯一的條件是——“你一定要真的逃,因为我是真的追,你若被我追上,我也许就会真的杀了你。”
所以陆小凤在逃亡的时候,的确随时都在捏着把冷汗。
计划中的第二步,就是安排陆小凤逃亡的路线,一定要让他能在无意间和“幽灵山庄”中的人接触,而不被怀疑。在逃亡的過程中,他還得自己独力去应付一切困难,绝不能和任何人接触。
陆小凤是不是真的能混入幽灵山庄,他们并沒有把握。可是他愿意冒這個险。
他们对于“幽灵山庄”這個组织已知道了很久,却一直都抓不到一点线索,只不過从一個垂死的陌生人口中,知道這组织最近就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他们也非开始行动不可。
因为他们已查出這個垂死的陌生人,竟是多年前就已应该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顾飞云。
他从幽灵山庄中逃出来,被石鹤逼入了万丈深壑,虽然侥幸沒有死,两條腿却已断了,只凭着一双手和一股坚强的意志,在绝谷中爬了五天四夜,才遇见一個在深山中采药的道士。
這道士正是武当弟子,他总算能活着說出了幽灵山庄的秘密。
只可惜他知道的也不多,而且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所以陆小凤一开始就已知道“表哥”并不是顾飞云。
最先开始策划這件事的是武当石雁,他第一個找的人就是陆小凤。
——如果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完成這次艰巨的任务,這個人无疑就是陆小凤。
可是陆小凤却知道,单凭自己一個人之力,是绝对无法成功的。
他一定還要找几個好帮手,他认为其中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司空摘星。
要說服司空摘星简直比說服西门吹雪還困难,幸好他有弱点。
他好赌,尤其喜歡跟陆小凤赌,而且随便陆小凤赌什么都行。
所以陆小凤就跟他赌:“我若不成功,你就得替我挖蚯蚓。”
等到司空摘星发现這是個圈套时,后悔已来不及,为了不想输,他只有全力帮助陆小凤完成這件事。
他一向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可是他也坚持要找一個不能缺少的帮手,他要陆小凤替他找花满楼。
花满楼的思虑周密,无人能及,也许就因为他看不见,所以思想的时候比别人多。
最原始的计划,就是他们四個人在“鹰巢”中决定的。
他们四個人的力量当然不够,所以他们又拉入了六個人。
那就是少林铁肩、丐帮王十袋、长江水上飞、雁荡高行空、巴山小顾和十二连环坞的鹰眼老七。
因为這六個人门下都有人在幽灵山庄。他们的势力,也正好分布在幽灵山庄到武当的路上。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是绝对守口如瓶的人,绝不会泄露這计划的机密。
从外表看来,這只不過是闹市中一栋很普通的楼房,是用鹰眼老七门下一個分舵舵主的名义买下来的,用楼下的三间门面,分别开了一家药铺、一家酒肆,和一家棺材店。
三家店铺中的伙计,当然都是他们门下最忠诚干练的子弟。
知道這次计划的人,却只有他们十個,其余的人,只不過是奉命行事。
现在他们十個人之中已到了八個。
陆小凤看着他们,将刚才說的话又重新强调了一遍:“不是石鹤,绝不是。”
石雁沒有来,显然病得很严重,唯一见過石鹤的就是铁肩。
当年武当另立掌门,石鹤自毁面目时,這位少林高僧也在座。
他看见過那张沒有脸的脸,无论谁只要看過一眼,都永远不会忘记。
所以他反对:“我看過他的脸,他绝对就是石鹤。”
陆小凤道:“死在木道人剑下的当然是石鹤,石鹤却不是老刀把子,绝不是。”
司空摘星抢着道:“你怎么能确定?”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老刀把子是谁。”
司空摘星道:“是谁?”
陆小凤道:“是木道人。”
司空摘星吃了一惊,每個人都吃了一惊。
過了很久,铁肩才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不对,不会是他。”
陆小凤道:“为什么?”
铁肩道:“多年前他就可以做武当掌门的,但他却将掌门人的位子让给了他师弟梅真人,由此可见,他对名利和权位看得并不重,他怎么会做這种事?”
陆小凤道:“本来我也不相信的,本来我還想将他也拉入鹰巢来。”
铁肩道:“难道有人反对?”
陆小凤点点头,道:“石雁反对,花满楼也不赞成。”
铁肩道:“为什么?”
這次他问的是花满楼。
花满楼迟疑着,缓缓道:“当时我并不是怀疑他,只不過觉得他和古松居士太接近,很难对古松保守秘密。”
铁肩道:“你认为古松可疑?”
花满楼道:“他的武功极高,可是他的师承和来历却从来沒有人知道。”
铁肩道:“他是個隐士,隐士们本来就通常都是這样子的。”
花满楼道:“隐士在归隐之前,也总该有些往事的,可是他沒有,就像一生出来就是個隐士似的。”
铁肩沉吟着,又问道:“石雁为什么要反对木道人?”
陆小凤道:“因为他知道木道人并不是真心情愿让位给梅真人的。”
铁肩皱眉道:“难道他也像石鹤一样,是因为做了件有违教规的事,所以才被迫让位?”
陆小凤道:“想必是的。”
铁肩道:“他做了什么事?”
陆小凤道:“石雁不肯說。”
家丑不可外扬,不管怎么样,木道人总是他的师叔,又是武当门下硕果仅存的长老。
陆小凤道:“石雁虽然不肯說,现在我却還是已大致猜出来了。”
巴山小顾也忍不住问道:“木道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违背教规的事?”
陆小凤道:“他不但在外面娶了妻室,而且還生了儿女。”
铁肩沉下脸,道:“人言不可轻信,有关他人名节的话,既不可轻易听信,更不可轻易出口。”
陆小凤道:“是。”
司空摘星又抢着道:“可是他既然已說出口,就一定有把握。”
铁肩道:“不但要有把握,還得要有证据。”
陆小凤沒有证据。可是他的分析和判断,就连铁肩大师都不能不承认极有道理。
——沈三娘是叶凌风的妻子,却为老刀把子生了儿女,她对不起的是叶凌风,并不是他,老刀把子为什么反而恨她?而且還杀了叶凌风?
因为老刀把子就是木道人,就是沈三娘的表哥,也就是沈三娘真正的丈夫。
陆小凤道:“木道人当时正在盛年,沈三娘也正是豆蔻年华……”
在铁肩大师面前,他說得很含蓄,但是他的意思却很明显。
“這表兄妹两人,无疑有了私情,怎奈木道人当时已是武当的长门弟子,当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和她结成夫妻,所以他就想出了個李代桃僵之计,让沈三娘嫁给叶凌风,做他子女的父亲。”
“他为什么要选上叶凌风?”
“因为叶凌风也曾在武当学過剑,而且是他亲自传授的,为了授业的恩师,做弟子的当然不能不牺牲了。”
但是后来木道人老了,又长年云游在外,沈三娘空闺寂寞,竟弄假成真,和叶凌风有了私情。
等到木道人发现他又有了個本不该有的女儿,也就发现了他们的私情,当然对他们恨之入骨。
“但是他更恨武当,因为他的弟子石鹤,也遭受了他同样的命运,被迫让出了掌门之位。”
他本来已将希望寄托在石鹤身上,现在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他只有别走蹊径。
“报复”和“权力”這两样事,其中无论哪一样都足以令人不择手段,铤而走险了。
“可是這還不足以证明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
“我還可以举出几点事实证明。”
典礼进行时,只有他才能接近石雁,也只有他知道剑柄中的秘密。
“那秘密很可能就是他当年被迫让位的秘密,所以他势在必得。”
对武当内部的情况,只有他最熟悉,所以他才能布置事后安全撤退的路线,而且将群豪留在大殿裡,想追都沒法子去追。长净和长清都是他门下的直系子弟,只有他才能收买他们。
石鹤一向孤僻骄傲,也只有他才能指挥命令。
這几点虽然也只不過是推测,却已足够接连成一條很完整的线索。
何况陆小凤手裡還掌握着最重要的一個环节:“我虽然早就知道表哥不是顾飞云,却一直看不出他的真正来历。”
铁肩忍不住问:“现在你已查出来?”
陆小凤点点头,道:“表哥就是古松。”
這句话說出来,大家又吃了一惊。
陆小凤道:“近年来木道人和古松一向形影不离,经常结伴云游,而且行踪飘忽,只因为他们经常要回幽灵山庄去。”
巴山小顾道:“這次武当盛会,大家都以为古松一定会到的,他却偏偏沒有露面。”
陆小凤道:“那只因为他已被我囚禁在叶氏山庄的地窖裡。”
铁肩道:“你有证据能证明他就是古松?”
陆小凤道:“我见過他出手,他的剑法极精,而且极渊博,和古松的剑法很接近。他的身材和脸型更像古松,只要加一点胡须,添几根白发,再染黄一点,就完全和古松一模一样了。”
司空摘星道:“难怪我总觉得古松有点阴阳怪气的样子,原来他一直都沒有以真面目见人。”
铁肩沉思着,忽然道:“還有一点漏洞。”
陆小凤道:“哪一点?”
铁肩道:“如果木道人真的就是老刀把子,为什么不依约到满翠楼去跟你们会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那只因为他已知道事情有了变化,已有人泄露了我們的机密。”
铁肩道:“是谁泄露了机密?”
陆小凤苦笑道:“当然是凭空多出来的那個人。”
多出来的人,当然就是那高大威猛的老人。
陆小凤道:“這件事本来绝不能让第十一個人知道的,你们为什么要多带一個人去?”
巴山小顾反问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谁?”
陆小凤不知道。
巴山小顾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個师叔,是滇边苗人山三十六峒的峒主,也是世袭的土司?”
陆小凤忽然跳了起来,道:“你說的是龙猛龙飞狮?”
巴山小顾微笑道:“他足迹久未到中原,难怪连你都不认得他了。”
陆小凤道:“你们让他也参与了這秘密?”
巴山小顾道:“他世代坐镇天南,贵比王侯,富贵尊荣,江湖中无人能及,你想他怎么会出卖我們?泄露我們的机密?”
陆小凤闭上了嘴。可是他终于想起這個人是谁了,也已想起自己为什么总觉得见過這個人。
他忽然觉得嘴裡又酸又苦,就好像刚吃了一大锅臭肉。
铁肩道:“现在我們只有一個法子能证明你的推测是否正确。”
巴山小顾道:“什么法子?”
铁肩道:“要石雁說出剑柄中的秘密。”
每個人都同意:“木道人让位,若真是为了他和沈三娘的私情,也就证明了他是老刀把子。”
铁肩道:“石雁虽然不愿泄露他本门尊长的隐私,可是在這种情况下,他已不能不說。”
陆小凤道:“他已回武当?”
铁肩道:“天還沒有亮就已回去。”
陆小凤道:“木道人是不是也在武当?”
铁肩道:“我們也想到很可能会有人对他不利,所以特地要王十袋陪他回去。”
巴山小顾道:“那么我們也应该尽快赶到武当去问個清楚。”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希望现在赶去還来得及。”
突听门外有人道:“现在已来不及了。”
王十袋先坐下来,擦干了脸上的汗,喘過一口气,才缓缓道:“武当十三代掌门人石雁,已于四月十四午时前一刻仙逝,享年四十七。”
沒有人动,沒有人开口。
大家的心都已沉了下去,過了很久,才有人问:“他怎么死的?”
王十袋道:“他有宿疾,而且很严重。”
铁肩道:“是什么病?”
王十袋道:“病在肝膈之间,木道人早已看出他的寿命最多已只剩下百日。”
陆小凤动容道:“木道人替他看過病?”
王十袋道:“木道人的医道颇精,我也懂得一点医术。”
陆小凤道:“你看他真的是因为旧疾发作而死的?”
王十袋道:“绝无疑问。”
陆小凤慢慢地坐了下去,竟仿佛连站都已站不稳了。
铁肩的脸色也很沉重:“他有沒有留下遗言,指定继承武当掌门的人?”
王十袋道:“我們本来以为他一定有遗书留下的,却找不着。”
铁肩的脸色沉重。他深知武当的家法门规,掌门人若是因特别事故去世,未及留下遗命,掌门之位,就由门中辈分最尊的人接掌。
武当门下辈分最尊的,就是木道人。
铁肩长长叹息,道:“想不到三十年后,他還是做了武当掌门。”
陆小凤苦笑道:“這只怕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们心裡都明白,现在若沒有确切的证据,更不能动他了。
武当的掌门,是绝不容任何人轻犯的。
现在他们连一点证据都沒有,就算木道人真是老刀把子,他们也无能为力。
王十袋黯然道:“石雁自己虽然也知道死期不远,却還是想不到会如此突然。”
陆小凤道:“他临死时难道连一句话都沒有說?”
王十袋道:“只說了一句。”
陆小凤道:“他說什么?”
王十袋道:“他要我告诉你,你猜得不错。”
陆小凤霍然站起,又慢慢地坐下,喃喃道:“沒有用了,就算我猜得不错,也沒有用了。”
他问過石雁,木道人当年是不是因私情而被迫让位的。石雁沒有說,等到說的时候已太迟。
剑柄中的秘密,现在无疑已落入木道人手裡,他们已拿不出证据。
铁肩道:“你猜得虽不错,却做错了。”
陆小凤道:“错在哪裡?”
铁肩道:“你既然知道有人要夺剑,就不该让石雁将那秘密留在剑柄裡。”
陆小凤道:“我們這样做,只不過因为要诱他依约到满翠楼去,我們才能当面揭穿他的真面目,剑柄中的秘密若不是原件,他一定看得出,一定会疑心。”他叹息着,又道,“当时我們怎么想到消息会走漏,他竟忽然改变了主意!”
铁肩叹道:“无论他是谁,都实在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的计划虽然一败涂地,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還是沒有败。”
大家默默地坐着,心情都很沮丧。他们的计划虽然周密巧妙,想不到最后還是功亏一篑。
巴山小顾道:“现在我們对他难道真的已完全无能为力?”
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也许我還能想出一两個法子来。”
巴山小顾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你师叔是不是也在武当?”
巴山小顾道:“他不在。”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在哪裡?”
巴山小顾道:“我知道全福楼的主人是他昔年的旧属,特地宰了條肥牛,請他去大快朵颐,這种事他是绝不会错過的。”
陆小凤眼睛裡发出了光,道:“他喜歡吃肉?”
巴山小顾道:“简直不可一日无肉。”
陆小凤道:“他吃得多不多?”
巴山小顾道:“多得要命。”
四月十四,午后。
全福楼的门上贴着张红纸:“家有贵客,歇业一日。”
虽然歇业,门板并沒有上起来,一走进门,就可以看见威武高大,气吞斗牛的龙猛龙飞狮。
三张桌子并起来,摆着一大锅肉。
他吃肉不喜歡精切细脍,花样翻新,要吃肉,就得一大块一大块的吃。
偌大的厅堂裡,只有一個堂倌远远地站着侍候,连主人都不在。
他吃肉的时候,不喜歡别人打扰,也不喜歡說话。可是他并沒有叫人拦阻陆小凤。
陆小凤就大步走過去,搬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微笑道:“你好。”
龙猛道:“好。”
陆小凤道:“我认得你。”
龙猛道:“我也认得你,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认得龙猛,我只认得你。”
龙猛大笑:“我难道不是龙猛?”
陆小凤道:“你是飞狮土司,难道就不是吃肉的将军?”
龙猛不笑了,一双环目精光暴射,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将军并沒有死,将军還在吃肉。”
龙猛道:“肉好吃。”
陆小凤道:“犬郎君既然能将你扮成将军的样子,当然也能将别人扮成那样子,何况人死了之后,样子本就差不多。”
龙猛道:“将军为什么会死?”
陆小凤道:“因为我去了。”
龙猛道:“你去了将军就要死?”
陆小凤道:“将军的关系重大,除了老刀把子之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的真正面目,早一点死,总比较安全些。”
龙猛道:“不错,死人的确最安全,谁也不会注意死人。”
陆小凤道:“只可惜最近死人常常会复活。”
龙猛舀起了一勺肉,忽然问:“你吃肉?”
陆小凤道:“吃。”
龙猛道:“吃得多?”
陆小凤道:“多。”
龙猛道:“好,你吃。”
他先将一勺肉倒入嘴裡,就将木勺递给了陆小凤:“快吃,多吃,肉好吃。”
陆小凤也舀起一勺肉:“肉的确好吃,好吃得要命,只可惜有时竟真会要人的命。”
龙猛道:“将军吃肉,你也吃肉,大家都吃肉,吃肉的未必就是将军。”
陆小凤承认。
龙猛眼睛忽然露出种诡异的笑意,忽然压低声音,道:“所以你永远也沒法子证明我就是将军了。”他又大笑,“所以你只有吃肉。”
陆小凤想笑,却也笑不出。
他只有吃肉。肉的确炖得很香,可是他刚吃了一口,脸色就变了。
龙猛笑道:“今天你好像吃得不快,也不多。”
陆小凤道:“你吃了多少?”
龙猛道:“很多,多得要命。”
陆小凤苦笑道:“這次只怕真的要命。”
龙猛道:“要谁的命?”
陆小凤道:“你的。”
他的人在桌上轻轻一按,人已掠過桌面,闪电般去点龙猛心脉附近的穴道。
只可惜他忘了中间還有一锅肉,一锅要命的肉。
将军的动作也极快,突然掀起這锅肉,肉汁飞溅,還是滚烫的。
陆小凤只有闪避,大声道:“坐着,不要动!”
龙猛当然不会听他的,身子已掠起,往外面蹿了出去。
他不但动了,而且动得很快、很剧烈。所以久已潜伏在他肠胃裡的毒,忽然就攻入了他的心。
他立刻倒了下去。
陆小凤道:“肉裡有毒,一动就……”他沒有說下去,因为他看得出龙猛已听不见他的话了。
這锅肉真的要了他的命。他倒下去时,脸已发黑,脸发黑时,已经变成了個死人。
死人既不是飞狮土司,也不是将军。
死人就是死人。
這锅肉是谁煮的?這裡的主人呢?
远远站在一旁侍候的堂倌,早已吓呆了,陆小凤一把揪住他:“带我到厨房去。”
煮肉的人当然应该在厨房裡。可是厨房裡却只有肉,沒有人。
炉子上還煮着一大锅肉,好大的锅,竟像是武当山上,香积厨裡的煮饭锅,裡面满满的一锅肉,還沒有完全煮熟。
陆小凤脸色又变了,竟忍不住开始呕吐。
他忽然发现了一样可怕的事——难道肉在锅裡,人也在锅裡?
现在還能够为陆小凤作证的,很可能已只剩下一個人。
不管他是表哥也好,是古松也好,陆小凤只希望他還是個活人。
现在這個人在哪裡?幸好只有陆小凤知道。
叶家凌风山庄的地窖,当然绝不是個安全的地方,他早已将這個人送到一個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秘密所在——棋局已将终了,這已是他最后一着杀手,他当然要为自己留一点秘密。
暮春的下午,阳光還是很灿烂,他慢慢地走在长街上,好像一点目的都沒有。
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店铺中有各式各样的人,他看得见他们,他们也看得见他,但他却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人是在偷偷地监视着他。
长街尽头,忽然有辆马车急驰而来,几乎将他撞倒,仿佛有個人从车裡伸出头来看他一眼,仿佛有双很明亮的眼睛。
如果他也能仔细看看,一定会认得這個人的,只可惜他要去看的时候,马车已去远。
可是直到他走出這條长街后,他心裡仿佛還在想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甚至還因此觉得不安。
一個陌生人的匆匆一瞥,为什么就能让他提心吊胆?难道這個人并不是個陌生人?
他尽量不再去想這件事,走過街角的水果摊时,他买了两個梨,一個抛给摊旁发怔的孩子,一個拿在手裡慢慢地啃。现在他一心只想抓住木道人致命的要害,现在木道人是不是也想杀了他?
刚才那锅要命的肉,他虽然只咬了两口就吐出来,此刻胃裡還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幸好肉裡下的毒分量并不重,分量太重,就容易被觉察。
龙猛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只不過肉吃得太多了些,多得要命。
如果他刚才也多吃几块肉,木道人就真的完全用不着再担心任何事,他自己也用不着担心任何事了。
——刚才车窗裡那個人好像是個女人,拉车的马嘴角有很浓的白沫子,好像赶了很远的路,而且赶得很急。
——她是谁?是从哪裡来的?
陆小凤虽然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想這件事,却偏偏還是忍不住要去想。
他心裡竟似有种很奇怪的预感,觉得這個人对他很重要。
真正对他重要的人当然不是她,是古松。
那天灯灭了的时候,是他亲自出手制住他的,海奇阔和高涛都被囚禁在后面的地窖裡。
从幽灵山庄来的人,现在都已被囚禁在那地窖裡,下山的那一天,陆小凤就已将這些人的容貌图形交给了那個“遛狗的堂倌”,鹰巢中的人立刻分别开始行动,将他们一網打尽,再由犬郎君、司空摘星和王十袋将自己人改扮成他们的样子。
陆小凤并不十分关心他们的死活,反正他们也绝不会知道“老刀把子”的真实身份,反正他们都是早已该死了的人。
“表哥呢?”
他将表哥送到哪裡去了?是用什么法子送走的?他好像根本沒有机会带走那么大的一個活人。
陆小凤忍不住自己对自己笑了,穿過條斜巷,走回客栈——就是四月十一那天,他们刚到這裡来的时候,投宿的那家客栈。
他们卸下了行李,安顿了车马后,才去喝酒的,喝酒的时候才遇见他的外甥女,才到了满翠园,车马和行李都還留在客栈裡,从路上雇来的车夫,還在等着他开发脚力钱。
他好像已经忘了這件事,好像直到现在才想起。
给了双倍的赏钱,他好像又觉得有点冤枉了,所以又叫车夫套上马:“今天的天气不错,我想到四处去逛逛,你再替我赶最后一次车,我請你喝酒。”
天气真不错,赶车的人和拉车的马都已养足了精神,走在路上也特别有劲。
這裡不但是到武当去的必经之路,也是距离武当山口最近的一個市镇,走出闹区后,满眼青翠,天下闻名的武当山仿佛就在眼前。
他们在山麓旁的一個树林边停下来,陆小凤才想起忘记带酒。
“我答应過請你喝酒的。”他又给了车夫一锭银子,“你去买,多买一点,剩下来的给你。”
這裡离卖酒的地方当然不近,可是看在银子分上,车夫還是兴高采烈地走了。
现在正是黄昏,夕阳满天,晚霞瑰丽,這道教的名山,武林的圣地,在夕阳下看来也就更瑰丽雄奇。
只不過這附近并沒有上山的路,距离山上的道观和名胜又很远。
所以无论往哪边去看,都看不见一個人,陆小凤忽然一头钻进了车底。
车底下更沒有东西可看了,他钻进去干什么?难道想在下面睡一觉?
可是他并沒有闭上眼睛,反而好像在喃喃自语:“只不過饿了三天,无论什么人都不会饿死的,何况隐士们通常都吃得不太多的。”
他又好像并不是在喃喃自语,难道车底下還有别的人?
人在哪裡?他敲了敲车底的木板,裡面竟是空的,车底居然還有夹层。
京官们告老回乡,带的东西总不少,当然要雇辆特别大的车,车底若有夹层,当然也不小,要将一個人藏在裡面,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那天在凌风山庄裡,柳青青還沒有醒,别人正忙着易容改扮时,他已将“表哥”藏到這裡面了。
将一個人点住穴道,关在這种地方,虽然是虐待,但是他认为這些人本就应该受点罪的。
“现在你虽然受罪,可是只要你肯帮我一点忙,我保证绝不再为难你的,你還可以去做你的隐士。”
他卸下了夹层的木板,就有一個人从裡面掉了下来。
一個活人。你用不着检查他的脉搏呼吸,就可以看得出他是個活人。
因为他掉下来的时候,全身都在动,动作的变化還很多。
這個人一掉下来,裡面又有個人掉了下来,接着,又掉下了一個。
陆小凤明明只藏了一個人在裡面,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三個?
三個人都是活的,三個人都在动,动作都很快,变化都很多。
车底下的地方不大,能活动的范围更小,陆小凤一個人在下面,已经觉得很局促,何况又多了三個人挤进来。
一下子他就已经连动都不能动了,因为這三個人已像三條八爪鱼,压在他身上,紧紧地缠住了他,五只手同时点在他穴道上。
三個人为什么只有五只手?是不是因为其中一個人只有一只手?
這個一只手的人难道是海奇阔?
陆小凤甚至连他们的脸都沒有看见,就已被提了起来,重重地摔在车厢裡,就像是一條死鱼被摔入了油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