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油锅
三個人都已坐下来,冷冷地看着陆小凤,一個是高涛,一個是海奇阔。
第三個人却不是表哥,是杜铁心。
车底的夹层中本来明明只有表哥一個人的,现在反而偏偏少了他一個。他的人到哪裡去了?
這三個人是怎么来的?在前面赶车的是谁?是不是那個本来应该在买酒的车夫?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想說话,却說不出。
他们点穴的手法很重,他脸上的肌肉都已僵硬麻木,非但說不出话,连笑都笑不出。
他们显然并不想听他說话,也不想看他笑,可是等到他们要他說话的时候,他想不說都不行。
杜铁心的手张开,又握紧,指节发出一连串爆竹般的响声。
高涛看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做刑堂的堂主,一共做了多少年?”
杜铁心道:“十九年。”
高涛道:“在你這双手下面,有沒有人敢不說实话的?”
杜铁心道:“沒有。”
高涛道:“据說你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做总瓢把子的,你为什么不干?”
杜铁心道:“因为刑堂有趣。”
高涛道:“因为你喜歡看别人受罪?”
杜铁心道:“不错。”
高涛笑了,海奇阔也笑了,两個人的笑声就像生了锈的铁器在摩擦,令人听得牙龈发软。
海奇阔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他当年的手段。”
高涛道:“你马上就会看到的。”
海奇阔道:“刑堂已布置好了?”
高涛点点头。
海奇阔道:“据說昔年三十六寨裡的叛徒,宁可下油锅,也不愿进他的刑堂。”
高涛道:“一点也不错。”
海奇阔道:“他是不是有套很特别的法子对付叛徒?”
高涛阴恻恻地笑道:“不但特别,而且有趣。”
陆小凤闭上眼睛,只恨不得将耳朵也塞住,這话听来实在让人很不愉快,却又偏偏不是假话。
高涛忽又像唱歌一样唱着道:“将入刑堂,伤心断肠;入了刑堂,喊爹喊娘。”
海奇阔眨着眼,故意问道:“出了刑堂呢?”
高涛道:“出了刑堂,已见阎王。”
杜铁心冷冷道:“入了刑堂,就已如见阎王了。”
高涛道:“刑堂裡也有阎王?”
杜铁心道:“我就是阎王。”
车窗外忽然变得一片漆黑,连星光月色都已看不见,车声隆隆,响得震耳,马车竟似已驶入了一個幽深的山洞,在洞中又走了段路才停下。
高涛长长吐出口气,道:“到了。”
海奇阔道:“這裡就是黑心老杜的刑堂?”
高涛吃吃地笑道:“這裡也就是阎王老子的森罗殿。”
海奇阔将陆小凤从车厢裡拿了出来,就像是拿着口破麻袋一样,既不小心,也不在乎,一下子撞上车门,一下子又撞上山壁,撞得陆小凤脑袋发晕,连骨头都快散了。
高涛故意叹了口气,道:“你手裡钩着的是個活人,不是破麻袋,你怎么不小心一点?”
海奇阔道:“我看不见。”
這倒也不是假话,山洞裡实在太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愈走路愈窄,被撞的机会更多。
现在连陆小凤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像是口破麻袋了。
幸好就在這时,前面山壁上“咯咯”地在响,忽然有了一块石壁翻了起来,露出個洞穴,裡面居然有光。
不但有光,還有桌椅。
桌上摆着对死人灵堂裡用的白蜡烛,已经被燃掉一大半。
烛火闪烁,风是从洞穴上一條裂隙中吹进来的,就好像特地为這裡造出的通风口。
海奇阔随随便便地将陆小凤往桌子前面一摔,叹息着道:“這真是個好地方。”
高涛道:“就算有十万個人在附近找上三年六個月,也一定找不到這裡面来。”
海奇阔用钩子敲了敲陆小凤的头,道:“若是找不到,谁来救他?”
高涛笑道:“他就算真的喊爹叫娘,也沒有人会救他的。”
海奇阔道:“那么他岂非已死定了?”
杜铁心道:“他不会死得太快。”
海奇阔道:“为什么?”
杜铁心冷冷道:“因为我一定会让他慢慢地死,很慢、很慢!”
海奇阔道:“他想死快一点都不行?”
杜铁心道:“不行。”
海奇阔笑了,发现高涛正低着头,好像正在研究陆小凤身体的构造,就问道:“若是由你动手,你准备从哪裡开刀?”
高涛拍了拍陆小凤的手,道:“当然是从這两根宝贝手指头。”
海奇阔道:“若是我,就先拔他的两條眉毛。”
高涛道:“哪两條?”
海奇阔道:“当然是长在嘴上的那两條。”
两個人愈說愈得意,就像是屠夫在谈论着一條待宰的羔羊。
陆小凤一向是很看得开的人,也很沉得住气,可是现在心裡的滋味,却好像整個人都已在油锅裡。
看起来他的确已毫无希望,能够快点死,已经是运气。
谁知就在這时候,外面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
“是什么人?”
高涛、海奇阔、杜铁心,三個人同时蹿了出去。
三個人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不但反应快,动作快,而且身经百战,能挡得住他们联手一击的人,并沒有几個。
外面来的仿佛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简直就像是来送死的。
他们一蹿出去,就采取了包抄之势,无论来的這人是谁,他们都绝不会让他再活着走出去。
海奇阔剽悍凶猛,手上的铁钩更是件极霸道的武器,以五丁开山之力,抢在最先。
杜铁心单掌护胸,右掌开路,紧贴在他身后。
又是一声冷笑,黑暗中突然有剑光一闪,就像是雷霆震怒,闪电生威,却比闪电更快,更可怕。
只听“叮”的一响,一柄铁钩打上石壁,火星四溅,铁钩上還带着一條铁臂。
杜铁心已仰面而倒,一股鲜血,泉水般从咽喉间涌出。
两個人连惨呼声都沒有发出,就已气绝。
好快的剑
剑锋還在黑暗中闪着光,闪动的剑光中,仿佛有條人影。
高涛看见了這個人,一步步向后退。
他的脸已完全扭曲,就好像忽然看见了厉鬼出现,退出几步,一跤跌在地上,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整個人都跌成了一摊泥,竟活活地被吓死。
谁能让他怕得這么厉害?
谁能有這么快的剑?
西门吹雪?
一個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穿着身灰布长袍,戴着顶篓子般的竹笠。
不是西门吹雪,是老刀把子。
陆小凤的人刚从油锅裡捞出来,又掉进冰窖裡,全身都已冰冷。
他一心想抓住這個人的致命要害,這個人当然也想要他的命。
就算他宁可进油锅,也不愿入杜铁心的刑堂,可是现在他宁可进刑堂,也不愿落入老刀把子的手裡。
老刀把子的声音却很温和,居然在问:“他们有沒有对你无礼?”
陆小凤苦笑。
刚才被撞了那么多下,他血脉总算被撞得比较畅通了,已经能說得出话。
可是此时此刻,他還有什么好說的?
老刀把子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你受到他们的委屈,他们還不配。”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现在才知道,你早就准备在事成之后杀了他们的。”
老刀把子并不否认,道:“斩尽杀绝,连一個都不留!”
陆小凤道:“也许满翠楼那地窖,本来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老刀把子道:“凌风山庄的地窖也一样。”
——潮湿阴暗的地窖、呼号着想逃命的人、血肉模糊的尸体。
陆小凤忍不住想呕吐,但他忍住了,道:“他们本就是要死的,虽然沒有杀死铁肩那些人,你的计划還是沒有失败。”
老刀把子笑了笑,道:“我早就說過,我绝不会失败。”
陆小凤也只有承认,现在看起来,最后的胜利的确属于他。
老刀把子道:“這就好像攻城一样,就算你已攻破了九道城,外面虽然已血流成渠,我却還是太太平平地高卧在城裡。”
他微笑着道:“因为我的思虑比你更周密,你能攻破九道城,我早已建立了第十道,到了這道城外,你已精疲力竭,倒下去了。”
陆小凤道:“你算准了我已沒法子揭穿你的真面目?”
老刀把子道:“现在世上已沒有一個人能为你作证,你說的话,還有谁相信?”
陆小凤道:“還有一個人。”
老刀把子道:“谁?”
陆小凤道:“你自己。”
老刀把子大笑。
陆小凤道:“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說得不错,所以你一定要杀我灭口。”
老刀把子道:“你呢?你自己是不是完全绝对相信你自己的想法?”
陆小凤道:“我……”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绝对相信的,除非你能够摘下我這顶竹笠来,亲眼看见我的真面目。”
陆小凤无法否认。
老刀把子道:“還有件事你也错了。”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我并不想杀你。”
陆小凤道:“你不想?”
老刀把子又笑了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你现在跟死人有什么两样?”他微笑着转身,施施然走了出去,“不值得我杀的人,我绝不会动手的。”
陆小凤忍不住大声道:“现在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老刀把子头也不回,道:“不能。”
烛光闪动,已将熄灭。
老刀把子已走了,入口处那块巨大的石壁,也已密密阖起。
就算陆小凤能够自由活动,也一定沒法子活着从這裡走出去。
现在這地方就好像是個密封的罐子,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我为什么要杀你,现在你跟一個死人又有什么两样?
沒有两样,這密封的罐子,就是他的坟墓。
每個人迟早都要进坟墓的,只不過活生生地坐在坟墓裡等死,還不如索性早点死了的好。
最悲哀的是,现在他连死都沒法子死。
烛泪已将流尽了,他的生命,岂非也正如這根残烛?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无往不利,无所不能的超人。
他能从以前那些危机中脱身,也许只不過全凭一点运气。
可是遇见老刀把子這种可怕的对手时,运气就沒有用了。
——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绝对相信的,除非你能亲眼看见我的真面目。
现在他已永远看不到了,他已只有带着這疑问下地狱去。
——为什么要下地狱?
——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人,不下地狱還能到哪裡去?
烛光灭了,他却還活着。
世上唯一比活生生坐在坟墓中等死更糟的事,就是活生生地坐在黑暗裡等死。
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甚至還想起了车窗中那双发亮的眼睛。
此时此刻,他为什么還会想到她?
难道這個有一双发亮眼睛的過路女人,和他也有某种奇异而神秘的关系?
密室中忽然变得很闷热。
他已开始流汗,一粒粒汗珠,就像是蚂蚁般在他脸上爬過。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能动了。
——你有只天下无双的手,你這两根手指,就是无价珍宝。
每個人都這么說,可是现在,他這两根手指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力捏一捏他自己的腿,让他清醒清醒,不要总以为自己了不起。
只不過清醒了反而更痛苦。
“如果能睡着多好。”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地狱裡,岂非也痛快得很?
他睡不着。
随着黑暗和闷热而来的,是疲倦和饥渴,尤其是渴更难忍受。
這种罪要受到何时为止?
到死为止。
什么时候才能死?
他忽然大声唱起歌来,唱的還是那首儿歌:
妹妹背着泥娃娃,
要到花园去看花……
黄金般的童年,甜蜜的往事,就连往日的痛苦,现在都已变得很甜蜜。
原来生命竟是如此可爱,人们为什么偏偏总是要等到垂死时才知珍惜?
忽然间,黑暗中发出“咯”的一声响,那块巨大的山壁忽然翻起。
灯光照人,一大群人涌了进来,其中有铁肩、有王十袋、有花满楼,走在最前面的一個白发老道士,赫然竟是木道人。
在垂死时突然获救,本是最值得欢喜的事,陆小凤却忽然觉得一阵怒气上涌,竟气得晕了過去。
四月十五,午后。
将近黄昏。
云房中清凉而安静,外面竹声如涛,正是武当掌门接待贵宾的听竹小院。
這次来的贵宾就是陆小凤。
他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看来也跟一個死人沒什么分别。
“若不是木道人想起后山有那么样一個洞窟,這次你就死定了。”
說话的是铁肩:“那本是昔年武当弟子负罪去面壁思過的地方,现在他们的门规已不如昔日的严厉,那地方也已很久沒有人去過,這次你实在是运气。”
——运气?见鬼的运气
“但是你也不能完全感激运气,带我們到那裡去找你的,就是木道人。”
這位少林高僧說得很含蓄,意思却很明显。
他显然已不再怀疑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否则他为什么要带我們去救你?”
别人想法当然也一样,這道理本就和“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
所以木道人就变成了木真人。
但是陆小凤心裡却很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木道人若杀了他灭口,大家就算找不出证据,心裡也必定难免怀疑。
但是现在他救了陆小凤。
那不但能证明他绝不会是老刀把子,而且還可以获得大家对他的感激和尊敬。
陆小凤只有承认,這的确是他平生所知道的最狡黠缜密的计划,木道人的确是他平生所遇见過最可怕的对手。
這件事无疑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挫折,现在他已只有认输。
他心裡虽然很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却不能說出来,因为他就算說出来,也沒有人会相信。
他只问過一句话:“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已遇险的?”
“在這种情况下,我們知道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我們又在武当后山一個险坡下,找到了你那辆马车,车上還留着你一件外衣,衣襟被撕破,上面還有在泥土上挣扎過的痕迹。”
這几点已足够证明他已有了危险,所以他连一句话都沒有再說。
暮色渐临,外面忽然响起了清悦的钟声。
“今天是木真人正式即位的大典,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去道贺的。”
看着一個本该受到惩罚的人,反而获得了荣耀和权力,這种事当然不会让人觉得很好受的。
但他却還是不能不去。
他不愿逃避。
他要让木道人知道,這次挫败的经验虽惨痛,却并沒有将他击倒。
就算他已非认输不可,他也要面对面地站在那裡认输。
窗外风吹竹叶,夜色忽然间就已笼罩大地。
大殿裡灯火辉煌。
戴着紫金冠,佩着七星剑的木真人,在灯光下看来,更显得尊严高贵。
昔日那游戏风尘,落拓不羁的木道人根本已不存在了。
此刻站在這裡的,是武当的第十四代掌门教主木真人,是绝不容任何人轻慢的。
陆小凤在心裡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這一点。
然后他就整肃衣冠,大步走上去,长揖到地:“恭喜道长荣登大位,陆小凤特来贺喜。”
木真人微笑,扶住了他的臂,道:“陆大侠千万不可多礼。”
陆小凤也在微笑,道:“道长历尽艰难,终于如愿以偿,陆小凤却還是陆小凤,不是陆大侠。”
他的态度虽恭谨客气,言辞中却带着尖针般的讥诮之意。
尤其是“如愿以偿”四個字。
他忍不住還是要让木真人知道,他虽然败了,却不是呆子。
木真人微笑道:“既然陆小凤還是陆小凤,那么老道士也依旧還是老道士,所以我們還是朋友,是不是?”
他虽然在笑,目光中也露出了尖刀般的锋芒。
陆小凤忽然觉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他手上传了過来。
就在這一瞬间,尊贵荣华的武当掌门也不存在了,又已变成了阴鸷高傲,雄才大略的一代枭雄老刀把子。
他仿佛故意要告诉陆小凤:“我就算让你知道我是谁又何妨?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他双手扶在陆小凤肘间,上托之势忽然变成了下压之力。
這一压很可能造成两种结果——双臂的骨头被压断,或者是被压得跪下去。
陆小凤宁可断一百根骨头,也不会在這個人面前下跪的。
幸好他的骨头也沒有断,他的两臂上也早已贯注了真力。
以力抗力,力弱者败,這其间已绝无取巧退让的余地。
制敌取胜的武功也有很多种的,有的以“气”胜,有的以“力”胜,有的以“势”胜,有的以“巧”胜,陆小凤的武功机变跳脱,不可捉摸,本来是属于最后一种。
可是现在他的真力已发,就正如箭在弦上,人在虎背,再想撤回,已来不及了。
因为对方的力量实在太强,他的真力一撤,就难免要被压得粉身碎骨。
“噗”的一响,他站着的石板已被压碎,脸上也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站在他们附近的人,脸色已变,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
两個人的力量已如针锋相对,若是被第三者插入,力量只要有一点偏差,就可能害了他们其中一個人,也可能被他们反激的力量摧毁。
谁也不敢冒這种险。
其实陆小凤也不必冒這种险的,在木真人力量将发未发的那一瞬间,他已感觉到,本来還有机会从容撤退。
可是他已退了一次,他不愿再退。
现在他只觉呼吸渐重,心跳加快,甚至连眼珠都似已渐渐凸出。
唯一让他支持下去的力量是,他看得出木道人也很不好受。
這一战无论是谁胜,都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木道人本来也不必這么做的。
也许他想不到陆小凤会有這种宁折不曲的勇气,也许他现在已开始后悔。
就在這时,大殿外忽然有個年轻的道人匆匆奔入,神色显得很焦急,若沒有极严重的事发生,他绝不敢這么样闯入大殿。
木真人忽然笑了笑,滑出两步,陆小凤臂上的千斤重担竟似忽然就变得无影无踪,這使得他整個人都像是要飞了起来。
他实在想不到他的对手在這种情况下還能从容撤回真力,看来這一战他又败了。
他還沒有完全喘過气来,木真人已能开口說话,正在问那年轻的弟子:“什么事?”
“西门吹雪来了!”
“贵客光临,为什么還不請上来?”
“他一定要带剑上山。”年轻道人的手還在发抖,“弟子们无能要他解剑,留守在解剑岩的师兄们,已全都伤在他剑下。”
這的确是件很严重的事,数百年来,从来沒有人敢轻犯武当。
“他的人在哪裡?”
“還在解剑池畔,八师叔正在想法子稳住他。”
木真人的手已握住剑柄。
他的手瘦削、干燥、稳定,手指长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剑,這只手是不是比西门吹雪更可怕?
他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他走出去,陆小凤心裡忽然有了种說不出的恐惧。
只有他看见過這個人的剑,如果世上還有一個能击败西门吹雪的人,无疑就是這個人。
解剑池中的水,立刻就要被鲜血染红了。是谁的血?
陆小凤沒有把握能确定,他绝不能再让西门吹雪死在這個人手裡。
他一定要想法子拦阻這一战。
木道人已穿過广阔的院子,走出了道观的大门,陆小凤立刻也赶出去。
道观外佳木葱茏,春草已深,草木丛中,仿佛有双发亮的眼睛。
陆小凤的心一跳,一個穿着白麻孝服的人,忽然从草木丛中蹿出来,手裡提着出了鞘的剑,一剑向木真人心口刺了過去。
木真人的手握着剑柄,本来很容易就可以拔剑击败這刺客,很容易就可以要她死在剑下。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剑竟沒有拔出来。
看见這穿着白麻孝服的女人,他竟似忽然被惊震。
就在這一刹那间,這白衣女子的剑,已毒蛇般刺入他的心。
他還沒有倒下,還在吃惊地看着她,好像還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脸上的表情不仅是惊讶,還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痛苦。
“你……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父亲,我当然要杀你!”
“你父亲?”
“我父亲就是死在你剑下的老刀把子。”
木真人的脸突然扭曲,這句话就像是一根钉,又刺在他心上,甚至比那致命的一剑還锋利。
他脸上忽然露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那绝不是死的恐惧。
他恐惧,只因为天地间所有不可思议、不可解释的事,在這一瞬间忽然全都有了答案,所有他本来绝不相信的事,在這一瞬间,都已令他不能不信。
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很好,很好……”
這就是他最后說出的四個字。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陆小凤看着那柄剑刺入他心脏,也看着他倒下去,只觉得全身冰冷,脸上也露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冥冥中竟仿佛真的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的命运,绝沒有任何一個应该受惩罚的人,能逃過“它”的制裁。
這种力量虽然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是每個人都随时感觉到“它”的存在。
木道人的恐惧,就因为已经感觉到“它”的存在。
现在陆小凤也已感觉到,只觉得满心敬畏,几乎忍不住要跪下去,跪在這黑暗的穹苍下。
别的人也都被惊震,過了很久之后,才有武当子弟冲過去围住那白衣刺客。
她立刻大喝:“你们退下去,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她苍白的脸在夜色中看来显得无比美丽庄严,就像是复仇的女神:“我叫叶雪,我就是老刀把子的女儿,若有人认为我不该替父亲报仇的,尽管過来杀了我!”
她忽然撕开衣襟,露出晶莹洁白的胸膛。
可是沒有人過去动手。每個人都似已被她那种神圣庄严的美丽所震慑,尤其是陆小凤。
只有他才知道她真正的父亲是谁,因为——
“木道人才是老刀把子。”
他不能說,不忍說,也不愿說——何况,他說出来也沒有人相信。
這结果本是木道人自己造成的,现在他已自食恶果,他的计划虽周密,却想不到還有张更密的天網在等着他。
“我本来已该死在沼泽裡,可是我沒有死。”
她是個猎豹的女人,她远比任何人都能忍耐痛苦和危难,她早已学会等待,所以才能等到最好的机会出手。
“我沒有死,只因为老天要留着我来复仇。”她的声音冷静而镇定,“现在我心愿已了,我不会等你们来动手的,因为……”
直到现在,她才去看陆小凤,眼睛裡带着种谁都无法解释的表情,既不是悲伤,也沒有痛苦,可是无论谁看见她這种表情,心都会碎的。
陆小凤的心已碎了。
她却昂起头,能再看他一眼,仿佛就已是她最后的心愿。
现在她心愿已了,她绝不会等别人动手。
“因为我這一生中,只有一個男人,除了他之外,谁也不能碰我!”
应该流的血都已流尽,解剑岩下的池水依旧清澈,武当山也依旧屹立,依旧是人人仰慕的道教名山,武林圣地。
改变的只有人,由生而死,由新而老,這其间转变的過程,有时竟来得如此突然。
所有的情爱和仇恨,所有的恩怨和秘密,现在都已随着突来的转变而永远埋葬,埋葬在陆小凤心底。
现在他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静静地過一段日子,让那些已经埋葬了的,埋得更深。
他趁着长夜未尽时下山,却不知山下還有個人在等着他。
一個人独立在解剑岩下,白衣如雪。
陆小凤慢慢地走過去:“现在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你为什么還不走?”
西门吹雪道:“人虽已散,曲犹未终。”
陆小凤道:“你還准备吹一曲什么?”
西门吹雪道:“我追踪八千裡,只为了杀一個人,现在這個人還沒有死,我還准备吹一曲为他送丧的死调,用我的剑吹。”
陆小凤道:“你說的這個人就是我?”
西门吹雪道:“是你!”
陆小凤道:“你难道忘了你并不是真的要杀我?”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一向不分真假,你若活着,就是我的耻辱。”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想逼我出手,试试我究竟能不能破得了你那天下无双的出手一剑?”
西门吹雪并不否认。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很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我也知道這是你的好机会,只可惜你還是试不出的。”
西门吹雪忍不住问:“为什么?”
陆小凤的笑容疲倦而憔悴,淡淡道:“只要你的剑出鞘,你就知道为什么了,现在又何必问?”
难道他已不准备抵抗闪避?难道他真的已将生死荣辱看得比解剑池中的一泓清水還淡?
西门吹雪盯着他看了很久,池畔已有雾升起,他忽然转身,走入雾裡。
陆小凤大声道:“你为什么不出手?”
西门吹雪头也不回,冷冷道:“因为你的心已经死了,你已经是個死人!”
“我的心是不是真的已死?”陆小凤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像死人般毫无作为?”
這問題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
晨雾凄迷,东方却已有了光明,他忽然挺起胸膛,大步走向光明。
《陆小凤传奇5:幽灵山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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