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逃避追捕
他想的不是宫九的剑,生死间的事,他一向都不太在乎。
他本来已经该死過很多次。
沙曼忽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陆小凤道:“在想你。”
沙曼道:“想我?”
陆小凤道:“想你是不是在吃醋。”
沙曼咬起嘴唇,道:“我为什么要吃醋?”
陆小凤道:“因为你有吃醋的理由。”
沙曼道:“因为你真的跟她好過?”
陆小凤道:“我跟很多女孩子都好過,她只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你……”
他故意停住,沙曼立刻就替他接了下去:“我也只不過是其中一個。”
陆小凤虽然并沒有一口承认,可是也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沒有。
沙曼看着他,瞪着他看了很久,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不是真的和宫九睡在一起過?”
陆小凤道:“我不必问。”
沙曼道:“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陆小凤非但不否认,而且居然還点了点头。
沙曼又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以为我還不明白你的意思,那你就错了。”
陆小凤道:“我有什么意思?”
沙曼道:“你是想故意把我气走。”
陆小凤道:“哦?”
沙曼道:“你以为只要我离开了你,我就可以活到一百八十岁了?”
這次陆小凤既沒有承认,也沒有否认。
沙曼道:“只可惜你忘了一点。”
他并沒有问,她已经接着說了下去:“一個女人就算真的能活到一百八十岁,活着也沒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了。”
陆小凤道:“那至少总比再活十八個时辰有意思一些。”
沙曼道:“這是你的想法。”
陆小凤道:“你怎么想?”
沙曼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只能再活一個时辰,我也心满意足!”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拉住她的手,道:“我們走。”
平坦的沙滩后,就是高大嶙峋的岩石,深邃茂密的丛林。
在這种地方,连一只兔子都可以很容易就逃避過狐狸的追踪。
陆小凤不是兔子。
他不仅有兔子的精灵和速度,也有狐狸的狡猾、狗的忠勇。
他本身就是猎人,在丛林沼泽中求生的技巧,他远比任何人懂得的都多。只要利用一段树枝,他就可以在片刻中制出一個杀人的陷阱。
在這种地方,他若想逃避一個人的追踪,应该也不是件困难的事。
“可是那個人不是人。”沙曼說的当然是宫九,“他是條毒蛇,是只狐狸,是個魔鬼。”
陆小凤笑了,道:“他究竟是什么?”
沙曼道:“有人說是用九种东西做出来的。”
陆小凤道:“哪九种?”
沙曼道:“毒蛇的液、狐狸的心、北海中的冰雪、天山上的岩石、狮子的勇猛、豺狼的狠辣、骆驼的忍耐、人的聪明,再加上一條来自十八层地狱下的鬼魂。”
陆小凤虽然在笑,可是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笑得并不愉快。
沙曼道:“這岛上的确有很多隐秘的地方可以躲藏。”
陆小凤道:“你知道多少?”
沙曼道:“我知道的虽然沒有五千多個,可是也不算少。”
陆小凤道:“他知道的有多少?”
沙曼道:“每個地方他都知道。”
——我知道的,他全知道,我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沙曼道:“所以我們不管躲在哪裡,他都一定可以把我們找出来。”
陆小凤沉默着,忽然又笑了。
沙曼并不奇怪,她知道世上本就有种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的。
她喜歡這种人,可是陆小凤实在笑得太愉快,她還是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起了件有趣的事。”
沙曼道:“现在還有什么事能让你觉得很有趣?”
陆小凤道:“我們可以躲到一個很有趣的地方去。”
沙曼道:“不管多有趣的地方,只要他找得到,都会变得很无趣。”
陆小凤道:“那地方我保证他一定找不到。”
沙曼道:“什么地方?”
陆小凤道:“鸡蛋壳裡。”
沙曼有点生气了,這种时候,他实在不该开這种玩笑。
陆小凤不但在笑,眼睛裡也在发着光。
沙曼忍不住道:“只有蛋才躲到鸡蛋壳裡去,只有你這种混蛋。”
陆小凤道:“你還忘了一点。”
沙曼道:“哦?”
陆小凤道:“只有蛋,才有鸡蛋壳。”
沙曼不懂。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最大的一個混蛋是谁?”
沙曼道:“不是你?”
陆小凤摇摇头,道:“我比不上他,我最多也只不過是用六七种东西做成的。”
沙曼道:“你說的是宫九?”
陆小凤道:“答对了。”
他又补充道:“就因为他是最大的一個混蛋,无论谁只要能躲得进去,一定都安全得很。”
沙曼眼睛也发出了光。现在她总算已明白陆小凤的意思——
宫九既然要出来追捕他们,自己的屋裡一定沒有人。
如果他们能躲到宫九屋裡去,倒的确是個很安全的地方。因为谁都想不到他们会躲到那裡去,甚至包括宫九自己。
沒有人能想到的地方,当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沙曼道:“现在我們只剩下一個問題,我們要怎么样才能躲进去?”
陆小凤当然也知道這問題很大,可是他相信他们一定有法子。
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本就沒有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沙曼道:“這問題你已有法子解决?”
陆小凤道:“你当然知道那鸡蛋壳在哪裡?”
沙曼道:“嗯。”
陆小凤道:“那么這問題就已经解决了。”
沙曼道:“你难道认为我們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别人都看不见?”
陆小凤道:“我們不必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我們根本连一步都不必走。”
沙曼道:“连一步都不必走?难道变成只苍蝇飞进去?”
陆小凤道:“我不会变,再变也不会变成只苍蝇。”
他又笑了笑,道:“苍蝇飞得太累,我准备舒舒服服地躲进去。”
沙曼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是個正在听人說神话的孩子。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不相信的,可是我保证這問題你一点都不必担心。”
沙曼道:“难道你還有什么真正值得担心的事?”
陆小凤道:“只有一件。”
沙曼道:“你說嘛。”
陆小凤道:“我只有法子能躲进去,却沒法子出来。”
沙曼道:“所以我們就算能躲得了十八個时辰,他還是会找到我們的。”
陆小凤道:“到了那时候,他如果要杀我們,我們……”
沙曼打断了他的话,道:“這一点你也用不着担心。”
陆小凤道:“为什么?”
沙曼道:“因为十八個时辰后,他已经不在這裡。”
陆小凤道:“他還要走?”
沙曼道:“非走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沙曼道:“因为外面還有件事一定要等着他去做。”
陆小凤沉吟道:“除了杀人外,還有什么事是一定非他去做不可的?”
沙曼道:“沒有了。”
陆小凤道:“這次,他要去杀的是什么人?”
沙曼道:“值得他出手去杀的,当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陆小凤道:“是谁?”
沙曼道:“不知道。”
也许她是真的不知道,也许她虽然知道,却不愿說出来。不管怎么样,陆小凤都沒有再问。
他并不希望任何女人为了他而出卖她们以前的男人。
沙曼看着他,道:“现在你准备变成什么样的东西?”
陆小凤道:“你看呢?”
沙曼道:“依我看,只有死人才能舒舒服服地躲着进宫九的屋子。”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又忘了一点。”
沙曼道:“哦?”
陆小凤道:“死的东西很多,并不一定只有人。”
沒有生命的,就是死的。
树木有生命,可是被砍断,锯成木片,做成箱子后,就死了。所以箱子是死的。
幽秘曲折的山路上,十個活人,抬着五個大箱子走過来,箱子显然很重,大家都很吃力。
尤其是最后一口箱子,抬箱子的两條大汉满头汗出如浆,已经落后了一段路。
幸好這裡已经快走到入谷的出口,就在這时候,他们看见沙曼。
就像是一阵风,她忽然出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道:“你们都认得我?”
他们当然认得。入過山谷的人,无论谁都曾经偷偷看過她两眼——最多也只不過敢偷偷看两眼。
因为大家知道,若是被九少爷发觉有人在偷看她,九少爷就会生气的。
沒有人敢惹九少爷生气。
两條大汉都垂下头:“曼姑娘有什么吩咐?”
沙曼道:“我沒有,九少爷有。”
两條大汉都在听。九少爷的吩咐,沒有人敢不听。
沙曼道:“他特地要我来,叫你们把這口箱子送到他卧房裡去。”
虽然他们以前听到的命令并不是這样子的,可是谁都沒有怀疑,更不敢反抗。
大家都知道,曼姑娘說出来的话,和九少爷自己說出来的并沒有什么两样
沙曼道:“九少爷喜歡干净,所以现在你们最好先去找個地方把手脚洗一洗。”
正好附近有條小溪,他们尽快赶去,尽快赶回来,箱子還在路上,曼姑娘却已不在了。
她的人虽然已不在了,可是她說的话還是同样有效。
箱子裡黑暗而安静,已经被轻轻地摆了下来。
外面充满了生死一线的危机,两個人紧紧地拥抱在箱子裡,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世界上只怕很少有人能领略到這种滋味,可是陆小凤能,沙曼也能。
因为现在他们就紧紧地拥抱在箱子裡,呼吸着对方的呼吸。
直等他们能开口的时候,沙曼就忍不住问:“你怎能知道他会有箱子要运来?”
陆小凤道:“我看出他是個很讲究的人,而且喜歡用礼物打动人心,他的人還沒有到,已经有箱子送回来了,何况他的人已回来?”
沙曼道:“他的人是昨天回来的,你怎么知道他的箱子要等到今天才到?”
陆小凤道:“跟着他在海上走了那么些日子,大家一定早就快憋死,好容易等到船靠岸,就算找不到女人,也一定要喝個痛快,喝醉了的人,早上一定爬不起来。”
沙曼道:“所以你算准了箱子一定要等到這时候才会送上岸?”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当然也是在碰运气。”
沙曼道:“你的运气好,也许只不過因为你通常都能算得很准。”
判断正确的人,本就通常都会有好运气的。因为只有判断正确的人,才能把握住机会。
机会就是运气。
沙曼的声音更温柔,道:“你也算准了抬箱子的人不会知道我的事,一定会服从我的命令?”
陆小凤当然算得准,這种事宫九自己若不說,又有谁敢說?
一個骄傲而自负的男人,若是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背弃,他自己是绝不会說出来的。
他宁可让别人认为是他抛弃了那個女人,宁可让人认为是他负了心。
他甚至宁可死,也不愿让别人知道他的痛苦和羞侮。
陆小凤明了這种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這种人。
沙曼道:“可是你怎么会知道箱子能平安送到這裡,一路上连问都沒有人问?”
陆小凤道:“因为我看得出這裡的人都不喜歡管闲事,尤其是這种小事。”
沙曼叹了口气,道:“你看得不错,這裡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代价的。”
箱子被送来的时候既沒有人问,以后当然更不会有人问。
宫九既然正在追捕他,现在当然也不会回来。
箱子已被打开了一條缝,他们還是紧紧地拥抱着在箱子裡。
他们并不急着想出去。
“我死了之后,如果阎王爷问我,下辈子做什么?”
“你一定想做小鸡。”
“答对了。”
這箱子实在很像鸡蛋壳,這鸡蛋壳裡实在又安全、又温暖、又甜蜜。
“我相信小鸡们在鸡蛋壳裡的时候,一定也不会急着想出去的。”
“为什么?”
“因为它们一定知道,出去了之后,就会变成大鸡。”
“大鸡通常很快就会变成香酥鸡、红烧鸡和清炖鸡汤。”
“听說只有母鸡才能炖汤。”
“你想把我炖汤?”
“我舍不得,可是你实在太香,比香酥鸡還香。”
“你想吃了我?”
“想得要命。”
天色已昏暗。鸡蛋壳裡终于有两只小鸡钻了出来。
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九少爷住的地方,当然绝不会像鸡蛋壳。
华美的居室,精雅的器皿。夕阳正照在雪白的窗纸上。
“他不在的时候,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绝不会。”
這许多年来,从来沒有任何人敢闯入宫九少爷的屋子,连他老子都沒有。
他一向是個孤僻自负的人,所以他最喜歡照镜子。
“为什么?”
“因为他唯一真正喜歡的人,就是他自己。”
屋子裡果然有面很大的镜子,看来显然是名匠用最好的青铜磨成的。
“這是他自己磨成的,他自认为這无疑已是天下第一明镜。”
镜旁悬着一柄剑,剑身狭长,形式古雅。
“這就是他的剑。”
他要去杀人,却将剑留在屋裡。
他杀人已不必用剑。
陆小凤用指尖轻轻抚着剑,缓缓道:“我知道還有一個人,剑术也已练到‘无剑’的境界。”
沙曼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
沙曼淡淡道:“我只知道‘无剑’的境界,并不是剑术的高峰。”
陆小凤道:“哦?”
沙曼道:“既然练的是剑,又何必执著于‘无剑’二字?”
陆小凤還沒有开口,忽然听见床下有人在鼓掌。
掌声很轻,却比雷霆還令人吃惊。
陆小凤霍然回头,就看见一個光秃秃的脑袋从床底下伸了出来。
“老实和尚!”
陆小凤刚刚叫出声,剑光一闪,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剑已架上了老实和尚的脖子。
好快的剑
挂在铜镜旁的剑已出鞘,到了沙曼手裡,她的出手之快,连陆小凤都吓了一跳。
老实和尚当然比他吓得更惨,一张脸已吓得发白,勉强笑道:“其实姑娘用不着动手,和尚也知道姑娘是当世第一位女剑客了。”
沙曼冷冷道:“你知道?”
老实和尚道:“和尚虽然沒吃過猪肉,至少总见過猪走路,听见姑娘刚才說的那句,早就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陆小凤笑了:“原来老实和尚也会拍马屁。”
老实和尚道:“和尚绝不是拍马屁,和尚一向說老实话。”
沙曼不笑,板着脸道:“只可惜姑娘一向不喜歡听老实话。”
老实和尚道:“姑娘喜歡听什么?”
沙曼道:“姑娘喜歡听人拍马屁。”
老实和尚眼睛眨了眨,道:“和尚虽然不会拍马屁,别的事会的却不少。”
沙曼道:“你会什么?”
老实和尚道:“替人說媒求亲,成媒作证,都是和尚的拿手本事。”
沙曼道:“你准备让谁成亲?替谁作证?”
老实和尚道:“替两只小鸡,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沙曼也笑了。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老实和尚已游鱼般从她剑下溜了出来,一溜出来,就立刻躲到陆小凤背后,道:“你這只小公鸡若是不肯娶小母鸡,和尚第一個不答应。”
陆小凤道:“谁說我不肯?”
老实和尚道:“你真的肯?”
陆小凤不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沙曼。
“当”的一声,沙曼手裡的剑掉了下来,两個人忽然间就已变成一個人。
老实和尚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嘴裡喃喃道:“和尚为什么不去做小公鸡?和尚为什么要做和尚!”
屋子裡居然沒有酒,连一滴都沒有。
老实和尚在叹气:“一個男人的屋子裡如果沒有酒,這個男人還算男人?”
陆小凤道:“不喝酒的都不是男人?”
老实和尚道:“就算他自己不喝,也应该准备一点請别人喝的。”
沙曼道:“和尚也想喝酒?”
老实和尚道:“只想喝一种酒。”
沙曼道:“哪种?”
老实和尚道:“喝你们的喜酒。”
沙曼嫣然一笑,陆小凤也笑了,他们忽然发觉這個和尚实在老实得可爱。
老实和尚道:“其实沒有酒也一样,和尚自己吞口口水,也可以算是喝了你们的喜酒。”
他真的吞了口口水下去:“现在和尚既然已喝過你们的喜酒,你们想不做夫妻都不行了。”
沙曼仰起脸,看着陆小凤,道:“你說行不行?”
陆小凤道:“不行。”
于是两個人立刻又变成了一個人。
老实和尚脸上的表情又好像要哭出来了,道:“你们這样子,是不是一定要逼着和尚還俗?”
夜色已深。
屋子裡有灯,却沒有点着,也不能点着。
陆小凤不在乎。
沙曼不在乎。
——若是有真情,无星无月亦无妨,又何妨无灯无火?
老实和尚当然更不在乎。
他正好落得個眼不见为净。
屋子裡真的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老实和尚道:“你们在干什么?”
陆小凤道:“什么都沒有干。”
老实和尚道:“你们的嘴有沒有空?”
沙曼抢着道:“有。”
老实和尚道:“既然有空,能不能陪和尚聊聊天,說說话?”
沙曼道:“能。”
陆小凤道:“和尚怎么会躲到床底下去的?”
老实和尚道:“因为這地方的主人虽然不喜歡喝酒,却喜歡吃醋。”
陆小凤道:“和尚不笨。”
沙曼道:“和尚聪明得要命。”
老实和尚道:“小鸡却不大聪明。”
陆小凤道:“哪点不聪明?”
老实和尚道:“小鸡本可以叫那两個笨蛋把這口箱子送回那條船上去的,那么過不了三五天,两只小鸡都可以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