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已知将死
陆小凤却放开了她,故意板起脸,道:“你果然不会說谎,我不喜歡你。”
小玉看着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你以为我真的怕你喜歡我?”
陆小凤道:“你不怕?”
小玉摇了摇头,悠然道:“我告诉你這些事,只不過因为我本来就不会說谎而已。”
陆小凤大笑。
這时太阳刚升起,照着她苹果般的脸,也照着她那发育得很好的胸膛。
陆小凤笑道:“不管你为什么說了老实话,现在你可以穿好衣裳了。”
小玉眨了眨眼,道:“我反正已被你看過了,为什么還要穿好衣裳?”
她解开头上的青巾,让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下来,转身迎着阳光,道:“我這裡从来也沒有晒過太阳,我真想把全身衣服都脱光了晒一晒。”
阳光灿烂,海水湛蓝,能够赤裸着晒晒太阳,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陆小凤却大声道:“你千万不能這么做!”
小玉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因为我是個色狼。”
小玉嫣然道:“我不怕色狼,难道色狼反而怕我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色狼也不怕,色狼只不過怕他自己会……”
這句话還沒有說完,他的脸色忽然变了,他忽然发现船底已进了水。
陆小凤道:“你会不会游水?”
小玉道:“不会。”
陆小凤道:“這下子真的完了。”
小玉道:“什么事完了?”
陆小凤道:“你那位宫主不但要杀我,還要将你也一起杀了灭口。”
小玉淡淡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你知道?”
小玉道:“她在這小船底下打了两個洞,用蜡封住,被海水一泡,蜡就会融,海水涌进来,這條船就要沉了。”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還要坐這條船?”
小玉道:“因为我早就想尝尝被淹死是什么滋味的。”
陆小凤傻了。他想不到這看来很聪明伶俐的小姑娘,竟是個糊裡糊涂的小混蛋。
小玉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在骂我是個小混蛋,其实,你若不遇见我,也一样是会被淹死的,现在多了個人陪你,有什么不好?”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不過有点后悔。”
小玉道:“后悔什么?”
陆小凤道:“后悔刚才沒有真的喜歡你。”
小玉脸一红,却又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
陆小凤瞪眼道:“你笑什么?”
小玉也不回话,却从船头下找出了一大块黄蜡,然后分成两半,用手揉软,将船底的两個洞塞了起来,喃喃道:“這块蜡融开怎么办?”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小玉道:“我知道,這样的蜡我已准备了十七八块。”
陆小凤又惊又喜,道:“原来你不是小混蛋,却是條小狐狸。”
小玉故意叹了口气,道:“我虽然很想尝尝被淹死的滋味,可是還沒有被人真的喜歡過就糊裡糊涂地死了,岂非有点冤枉?”
陆小凤大笑,道:“你那位宫主看到你活生生地回去了,不知道会不会被吓死?”
小玉道:“她不会。”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小玉道:“因为她每次要我做事,总是想把我也一起杀了灭口,只可惜每次我都沒有死,每次她看到我活着回去,反而好像很高兴,因为她知道我以后又可以替她做事了。”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她要害你,为什么還要替她做事?”
小玉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若不做,就真的要死了,死得很快。”
陆小凤也不禁叹了口气,跟那只蜜蜂在一起,要活下去的确不容易。
他知道自己這次回去后,那只蜜蜂還会来找他的。他连躲都沒法子躲。
小玉看着他,忽然道:“你是個好人。”
陆小凤笑了,道:“你眼光总算不错。”
小玉道:“你這两條像眉毛一样的胡子,虽然有点讨厌,可是你這人倒不算难看。”
陆小凤道:“等你再长大一点,你說不定就会喜歡我這胡子了。”
小玉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這又有什么可惜?”
小玉道:“你若不是陆小凤,我就一定会嫁给你,就算做小老婆都沒关系。”
陆小凤道:“我是陆小凤,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
小玉道:“因为我不想做寡妇。”
陆小凤道:“嫁给陆小凤就会做寡妇?”
小玉叹道:“我那位宫主一心想要你的命,九少爷也未必喜歡你活下去,我若嫁给你,也许不出三天就要做寡妇的。”
正午。
小艇终于靠岸,两個人都已累得精疲力竭,像死人一般躺在沙滩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玉忽然道:“做寡妇好像也是很好玩的事。”
陆小凤道:“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小玉道:“好玩,一定很好玩。”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玉道:“女人迟早都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有丈夫,寡妇却沒有,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也沒有人管,還可以去偷别人的丈夫,岂非好玩得很?”
陆小凤又傻了。他实在猜不透這小姑娘怎么会有這种想法的,做寡妇居然是件很好玩的事,這個连他都是第一次听见。
小玉道:“你为什么不說话,是不是觉得我說得很有道理?”
陆小凤苦笑道:“原来你不仅是小狐狸,你還是小混蛋。”
小玉笑了,道:“只不過你尽管放心,我這小混蛋,還不想嫁给你這大混蛋。”
她一下跳了起来,又道:“我要回去了,你呢?”
陆小凤道:“我……”
他沒有說下去,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到哪裡去。他并不是怕别人害他,這种事他早已很习惯,可是今天就是沙曼成亲的日子,要他眼看着沙曼去嫁给别人,他实在受不了。
一阵阵浪涛卷来,他忽然发现這裡就是他上一次上岸的地方。
小玉又问道:“你究竟回不回去?”
陆小凤道:“我有栋很漂亮的房子,就在這附近,你想不想去看看?”
小玉道:“你說谎,我可不喜歡会說谎的男人。”
陆小凤道:“我那间屋裡還有個朋友在等着我,他肚子大大的,不但好玩极了,而且他从来不說谎话。”
小玉笑得弯下了腰,道:“原来你不但会說谎,還会吹牛。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从来不說谎的人我倒還沒有见過。”
陆小凤道:“你若不信,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
小玉道:“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反正……”
她抿嘴一笑,又道:“反正我又不怕你,是你怕我。”
泉水依然不停地流,他那小草棚也依然无恙,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小玉又笑得弯下了腰,道:“這就是你的漂亮房子?”
陆小凤道:“這房子又凉快,又通风,你說有哪点不好?”
小玉道:“好……好……好不要脸。”
陆小凤大笑,拉着她的手进去,大肚子的弥勒佛也躺在那裡,笑口常开。
小玉道:“這就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你看他会不会說谎?”
小玉只有承认:“不会。”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沒有說谎。”他弯下腰,拍了拍弥勒佛的肚子,笑道:“好朋友,我就知道你一定還在這裡等着我,你非但不会說谎,也不会出卖朋友。”
弥勒佛笑嘻嘻地看着他,忽然道:“可是我会咬人。”
声音的确是从弥勒佛嘴裡說出来的,陆小凤真吃了一惊。這弥勒佛几时变得会說话的?
弥勒佛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不但会咬人,還会說谎。”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一下子抱起了弥勒佛,又笑又跳。
小玉吃惊地看着他,還以为他病了。
陆小凤的确病了,高兴得病了。
弥勒佛当然不会說话,只不過有個人躲在他肚裡說话。
陆小凤听得出這個人的声音。
這個人竟是沙曼。
沙曼的脸色還是苍白的,虽然显得比往昔憔悴,眼睛裡却充满欢喜。
陆小凤痴痴地望着她,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问道:“你怎么会到這裡来的?”
沙曼眨了眨眼,道:“你能到我的家去,我为什么不能到你的家来?”
陆小凤笑道:“你当然能来,随时都能来,可是……”
他心裡忽然又打了個结,道:“今天你却不该来的。”
沙曼道:“为什么?”
陆小凤虽然勉强笑笑,却硬是笑不出,道:“今天岂非是你成亲的日子?”
沙曼却笑了笑,道:“我刚才岂非已告诉過你,我不但会咬人,還会說谎?”
陆小凤又傻了。
小玉忍不住道:“现在我才明白了,为什么你喜歡会說谎的女孩子,因为你喜歡曼姑娘。”她也眨了眨眼,道:“现在你们可以真的彼此喜歡喜歡,我却得走了,再不走只怕就要被你赶出去了。”
這小姑娘倒真的很识相,真的說走就走,這次陆小凤当然不会再留她。
等她走了很远,沙曼才问道:“真的彼此喜歡喜歡,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就是這個意思。”他忽然扑過去,用力抱住了她,两個人一起滚到柔软的木叶上。
海风温暖而潮湿,浪涛轻拍着海岸,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他们的呼吸却并不像海风那么温柔。
他们的呼吸很短、很急,就仿佛他们的心跳一样。
——你为什么要說谎?为什么迫我走?
——因为我要试试你,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這些话他们都沒有问,也不必回答,這一切都不必解释了。
现在他们做的事,就是最好的解释,在真心相爱的情人间,永远沒有比這更好的解释。
海风還是同样轻柔,他们呼吸也轻柔了。這小小的茅屋,就是他们的宫殿,在他们的宫殿中,只有和平,只有爱。世上所有粗暴、邪恶的事,距离他们都仿佛已很遥远、很遥远。
可是他们错了。就在這时,他们的宫殿——爱的宫殿,忽然倒塌了下来,倒在他们身上。
陆小凤沒有动,沙曼也沒有动。他们依旧紧紧地拥抱着,就像天塌下来,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压得粉碎,他们也不在乎。因为他们已得到他们這一生中最渴求的——真情和真爱。
他们已互相满足在对方的满足中。
他们甚至沒有听见外面的声音——并不是真的沒听见,而是他们不愿听。這的确是他们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对他们来說,世上几乎已沒有任何声音比牛肉汤的笑声更难听。
现在从外面传来的,就正是牛肉汤的冷笑声。
牛肉汤不但冷笑,而且在說话。她說的话比她的冷笑声更尖锐、更刺耳,她甚至還在拍手
“好,好极了,你们的武功如果有你们刚才的动作一半好,一定沒有人能受得了。”
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用一只手拨开了压在身上的草棚。
牛肉汤正在上面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怨毒和妒忌。
陆小凤道:“你好。”
牛肉汤道:“我不好。”
陆小凤笑了,道:“這倒是实话,你這人的确不太好。”
牛肉汤的冷笑忽然变成了媚笑,道:“我只要你凭良心說一句话。”
陆小凤道:“說什么?”
牛肉汤道:“做這种事,究竟是我好,還是她好?”
陆小凤道:“你们不能比。”
牛肉汤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做這种事的方法有两种。”
牛肉汤道:“哪两种?”
陆小凤道:“一种是人,一种是野兽。”
牛肉汤的媚笑又变成了冷笑:“人死了之后呢?”
陆小凤道:“我记得有人說過,一万個死人,也比不上一條活母狗。”
牛肉汤道:“這一定是個聪明人說的话了。”
陆小凤道:“你是人,還是母狗,也许我還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件事。”
牛肉汤道:“你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知道我們還活着,至少现在還活着。”
牛肉汤道:“還能活多久?”
陆小凤道:“只要能活一天,也比你活一万年好。”
牛肉汤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哦。”
牛肉汤道:“也许你们還能活一天半。”
陆小凤道:“哦。”
牛肉汤道:“這是個很大的海岛。”
陆小凤道:“哦。”
牛肉汤道:“据我們估计,這岛上至少有五千七百多個可以躲藏的地方。”
陆小凤道:“哦。”
牛肉汤道:“只要你们能躲過十八個时辰,也许就可以活到一百八十岁。”她冷笑,“只可惜你们一定躲不過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牛肉汤道:“因为你们就算是两只蚂蚁,他也可以在半個时辰中把你们找出来捏死。”
陆小凤道:“是你?還是他?”
牛肉汤道:“他。”
陆小凤道:“他就是你的九哥?”
牛肉汤道:“当然是。”
她眼睛裡充满了骄傲:“他甚至還愿意先让你们半個时辰。”
陆小凤道:“怎么让?”
牛肉汤道:“从现在开始,這半個时辰裡他绝不追你们。”
陆小凤道:“绝不?”
牛肉汤道:“他說的话,每個字都像钉在墙裡,一個钉子一個眼。”
陆小凤道:“這点我倒相信。”
牛肉汤道:“就算你不信,睡在你旁边的人至少应该相信。”她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温柔,“因为她以前好像也睡過我九哥旁边。”
陆小凤并沒有难受。
有了一种完全可以互相信任的真情和真爱,世上就已沒有什么可以值得他们难受的事。
可是如果你說陆小凤连一点都不生气,那也不是真话。至少他的脸色已经有点变了。
牛肉汤在笑。
陆小凤道:“這就是你要来跟我說的话么?”
牛肉汤点头。
陆小凤道:“现在我已经听见了。”
牛肉汤道:“每個字都听得很清楚?”
陆小凤道:“每個字。”
牛肉汤道:“你想不想跟我打個赌?”
陆小凤道:“什么赌?”
牛肉汤道:“我打赌,用不着三個时辰,九哥就可以找到你。”
陆小凤道:“然后他就像捏蚂蚁一样把我捏死?”
牛肉汤道:“一点都不错。”
海风還是同样的轻柔,他们的呼吸也是同样轻柔,可是他们的心情已不同。
宫九的剑,宫九杀人的手段,沙曼当然比陆小凤知道得更清楚。
可是现在她心裡想的却不是這件事。
她正在想刚才牛肉汤說的一句话。
——做這种事,究竟是她好,還是我好?
到了這种时候,她居然還在吃醋。
其实這一点都不奇怪。
无论在什么时候,你若想要一個女人的命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可是你如果想要一個女人不吃醋,那简直是做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