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市井七侠
陆小凤已回到客栈,在房裡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至少還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一顿。”
花满楼道:“你应该睡一觉的。”
陆小凤道:“若有霍天青那么样一個人约你日出决斗,你睡不睡得着?”
花满楼道:“我睡不着。”
陆小凤笑了,道:“你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你从来也不說谎话;只可惜你說的老实话,有时却偏偏像是在說谎。”
花满楼道:“我睡不着,只因为我根本完全不了解他!”
陆小凤道:“他的确是個很难了解的人!”
花满楼道:“你识得他已有多久?”
陆小凤道:“快四年了,四年前阎铁珊到泰山去观日出,他也跟着去的,那天我恰巧约好了個小偷,在泰山绝顶上比赛翻跟斗。”
花满楼道:“你了解他多少?”
陆小凤道:“一点点。”
花满楼道:“你說他年纪虽轻,辈分却很高?”
陆小凤道:“你有沒有听說過‘天松云鹤、商山二老’?”
花满楼道:“商山二老久已被尊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就算是聋子,也该听過的。”
陆小凤道:“据說他就是商山二老的小师弟。”
花满楼动容道:“商山二老如今就算還活着,也该有七八十岁,霍天青最多是不到三十,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年龄相差为什么如此悬殊?”
陆小凤笑了笑,道:“夫妻间相差四五十岁的都有,何况师兄弟?”
花满楼道:“所以‘关中大侠’山西雁成名虽已垂四十年,算辈分却還是他的师侄!”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昔日天禽老人威震八方,但平生却只收了商山二老這两個徒弟,怎么会忽然又多出個霍天青来的?”
陆小凤笑道:“花家本来明明只有六童,怎么忽然又多出個你来?”
父母生儿子,师父要收徒弟,這种事的确本就是谁都管不着的。
花满楼面上却已现出忧虑之色,道:“山西雁我虽未见過,却也知道他的轻功、掌法,号称关中双绝,却不知霍天青比他如何。”
陆小凤道:“我也沒见過霍天青出手,可是看他夹起阎铁珊那么重的一個人,還能施展燕子三抄水的轻功,就凭這一手,天下就已沒有几個人比得上!”
花满楼道:“你呢?”
陆小凤沒有回答這句话,他从来也不愿回答這种话。事实上,除了他自己外,世上几乎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但這次花满楼却似已决定要问個究竟,又道:“你有沒有把握胜過他?”
陆小凤還是沒有回答,只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
花满楼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沒有把握,所以你连酒都不敢喝得太多。”
陆小凤平时的确不是這样子喝酒的。
自从到了這裡后,丹凤公主居然也变得很乖的样子,一直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片刻忽然问道:“你刚才說你在泰山绝顶,跟一個小偷约好了翻跟斗,那小偷是谁?”
陆小凤笑了,道:“是個偷王之王,偷尽了天下无敌手,但被他偷過的人,非但不生气,而且還觉得很光荣。”
丹凤公主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够资格被他偷的人還不多,而且他从来也不偷真正值钱的东西,他偷,只不過因为是在跟别人打赌。”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有一次别人跟他赌,說他一定沒法子把那個天字第一号守财奴陈福州的老婆用的马桶偷出来。”
丹凤公主也忍不住嫣然而笑,道:“结果呢?”
陆小凤道:“结果他赢了。”
丹凤公主道:“你为什么要跟他比赛翻跟斗?”
陆小凤道:“因为我明知一定偷不過他,却又想把他刚从别人手上赢来的五十坛老酒赢過来!”
丹凤公主嫣然道:“這就对了,這就叫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你为什么不能用這种法子对付霍天青?你本来就不一定非跟他拼命不可的。”
陆小凤却叹了口气,道:“這世上有种人是你无论用什么花招对付他,都沒有用的,西门吹雪就是這种人,霍天青也是。”
丹凤公主道:“你认为他真的要跟你一决生死?”
陆小凤的情绪很沉重,道:“阎铁珊以国士待他,這种恩情他非报答不可,他本已不惜一死。”
丹凤公主道:“但你却不必跟他一样呀!”
陆小凤笑了笑,似已不愿再讨论這件事,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口。
窗子本就是支起来的,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已有個穿着长袍,戴着小帽的老人,搬了张凳子坐在外面的天井裡抽旱烟。
夜已很深,這老人却连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沒有,悠悠闲闲地坐在那裡,好像一直要坐到天亮的样子。
陆小凤忽然笑道:“风寒露冷,老先生若有雅兴,不妨過来跟我們喝两杯以遣长夜。”
這老人却连睬都不睬,就像是個聋子,根本沒听见他的话。陆小凤只有苦笑。
丹凤公主却生气了,冷笑道:“人家好意請你喝酒,你不喝也不行。”
她忽然又冲到窗口,一挥手,手裡的一杯酒就向老人飞了過去,又快又稳,杯裡的酒居然连一点都沒有溅出来。
老人突然冷笑,一招手,就接住了酒杯,竟将這杯酒一下子全都泼在地上,却把空酒杯一片片咬碎,吞下肚子裡,就好像吃蚕豆一样,還嚼得“咯噔咯噔”地响。
丹凤公主看呆了,忍不住道:“這個老头子莫非有毛病?不吃酒,反倒吃酒杯。”
陆小凤目光闪动,微笑着道:“這也许因为酒是我买的,酒杯却不是。”
就在這时,院子外面又有個人走了进来,竟是個卖肉包子的小贩。
如此深夜,他难道還想到這裡来做生意?
丹凤公主眨了眨眼,道:“喂,你的肉包子卖不卖?”
小贩道:“只要有钱,当然卖!”
丹凤公主道:“多少钱一個?”
小贩道:“便宜得很,一万两银子一個,少一文都不行。”
丹凤公主脸色变了变,冷笑道:“好,我就买两個你這一万两银子一個的肉包子,你送過来!”
小贩道:“行。”
他刚拿起两個包子,墙角忽然有條黄狗蹿出来,冲着他“汪汪”地叫。
小贩瞪眼道:“难道你也跟那位姑娘一样,也想买我的肉包子?你知不知道肉包子本来就是用来打狗的。”
他真的用肉包子去打這條狗,黄狗立刻不叫了,衔起肉包子,咬了两口,突然一声惨吠,在地上滚了滚,活狗就变成了條死狗。
丹凤公主变色道:“你這包子裡有毒?”
小贩笑了笑,悠然道:“不但有毒,而且還是人肉馅的。”
丹凤公主怒道:“你竟敢拿這种包子出来卖?”
小贩翻了翻白眼,冷冷道:“我卖我的,买不买却随便你,我又沒有逼着你买。”
丹凤公主气得脸都红了,几乎忍不住想冲出去,给這人几個耳刮子。
陆小凤却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就在這时,突听一人曼声长吟:“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一個满身酸气的穷秀才,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进了院子,忽然向那卖包子的小贩笑了笑,道:“今天你又毒死几個人?”
小贩翻着白眼,道:“我這包子只有狗吃了才会被毒死,毒不死人的,不信你试试?”
他抛了個包子過去,穷秀才竟真的接住吃了下去,摸着肚子笑道:“看来你這包子非但毒不死人,而且還能治病!”
只听墙外一人道:“什么病?”
穷秀才道:“饿病。”
墙外那人道:“這病我也有,而且病得厉害,快弄個包子来治治。”
小贩道:“行。”
他又拿起個包子往墙头一抛,墙头就忽然多了個蓬头乞丐,一张嘴,恰巧咬住了這包子,再一闭嘴,包子竟被他囫囵吞下了肚。
小贩双手不停地抛出七八個包子,他抛得快,這乞丐也吞得快,忽然间七八個包子全都不见了,完全都被又瘦又小的乞丐吞下了肚。
穷秀才笑道:“這下子看来总该已将你的饿病治好了吧?”
乞丐苦着脸,道:“我上了你们当了,這包子虽然毒不死人,却可以把人活活胀死。”
院子外居然又有人笑道:“胀死也沒关系,胀死的、饿死的、被老婆气死的,我都有药医。”
一個卖野药的郎中,背着個药箱,提着串药铃,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竟是個跛子。
這冷冷清清的院子,就像是有人来赶集一样,忽然间热闹了起来,到后来居然连卖花粉的货郎、挑着担子的菜贩都来了。
丹凤公主看得连眼睛都有点发直,她虽然沒有什么江湖历练,但现在也已看出這些人都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奇怪的是,這些人全都挤在院子裡,并沒有进来找他们麻烦的意思。
她忍不住悄悄地问:“你看這些人是不是来替阎铁珊报仇的?”
陆小凤摇了摇头,微笑道:“阎大老板怎么会有這种朋友!”
丹凤公主道:“可是我看他们并不是真的郎中小贩,他们身上好像都有功夫。”
陆小凤淡淡道:“市井中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只要他们不来找我們,我們也不必去管人家的闲事。”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你几时变成個不爱管闲事的人了?”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刚刚才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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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抽旱烟的老头子忽然站起来,伸了個懒腰,道:“约我們来的人,他自己怎么還不来?”
原来他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
但丹凤公主却更奇怪,是谁约這些人来的?为什么要约他们来?
穷秀才道:“长夜已将尽,他想必已经快来了。”
卖包子的小贩道:“我来看看。”
他忽又双手不停,将提笼裡的包子全都抛出来,几十個包子,竟一個叠一個,笔直地叠起七八尺高。
這小贩一纵身,竟以金鸡独立式,站在這叠肉包子上,居然站得四平八稳,纹风不动。
他不但一双手又快又稳,轻功也已可算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丹凤公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闯江湖的确不是件容易事,我总算明白了。”
花满楼微笑道:“能明白总是好的。”
突听那小贩大叫一声,道:“来了!”
這一声“来了”叫出来,每個人都好像精神一振,连丹凤公主的心跳都已加快,她实在也早就想看看来的這是什么人。
可是她看见了這個人后,却又有点失望。
少女们的幻想总是美丽的,在她想象中,来的纵然不是风度翩翩的少年侠客,至少也应该是威风八面,身怀绝技的江湖豪侠。
谁知来的却是個秃顶的老头子,一张黄惨惨的脸,穿着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說长不长,說短不短,刚好盖着膝盖,脚上白布袜、灰布鞋,看着恰巧也像是個从乡下来赶集的土老头。
但他一双眼睛却是发亮的,目光炯炯,威棱四射。
奇怪的是,院子裡這些人本来明明是在等他的,可是他来了之后,又偏偏沒有一個人過去跟他招呼,只是默默地让出了一條路。
這秃顶老人目光四下一打量,竟突然大步向陆小凤這间房走過来。
他走得好像并不快,但三脚两步,忽然间就已跨過院子,跨进了门。
房门本就是开着的,他既沒有敲门,也沒有跟别人招呼,就大马金刀地在陆小凤对面坐下,提起了地上的酒坛子嗅了嗅,道:“好酒。”
陆小凤点点头,道:“确是好酒。”
秃顶老人道:“一人一半?”
陆小凤道:“行。”
秃顶老人什么话也不再說,就捧起酒坛子,对着嘴,咕噜咕噜地往嘴裡倒。
顷刻间半坛子酒就已下了肚,他黄惨惨的一张脸上,忽然变得红光满面,整個人都像是有了精神,伸出袖子来一抹嘴,道:“真他娘的够劲。”
陆小凤也沒說什么,接過酒坛子就喝,喝得绝不比他慢,绝不比任何人慢。
等這坛酒喝完了,秃顶老人突然大笑,道:“好,酒够劲,人也够劲。”
陆小凤也伸出袖子来一抹嘴,道:“人够劲,酒才够劲。”
秃顶老人看着他,道:“三年不见,你居然還沒喝死。”
陆小凤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只担心你,你是個好人。”
秃顶老人瞪眼道:“谁說我是個好人?”
陆小凤笑了笑,道:“江湖中谁不說山西雁又有种、又够朋友,是他娘的第一個大好人。”
秃顶老人大笑,道:“你是個大祸害,我是個大好人,這他娘的真有意思。”
丹凤公主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再也想不到這又秃又土,满嘴粗话的老头子,竟是享名三十年,以一双铁掌威震关中的大侠山西雁。
不管怎么样,一個人能被称为“大侠”,都不是件简单的事。
可是這老人却实在连一点大侠的样子都沒有——难道這就正是他的成功之处?丹凤公主想不通。
她忽然发觉自己想不通的事,竟好像愈来愈多。
山西雁的笑声已停顿,目光炯炯,盯着陆小凤,道:“你只怕想不到我会来找你?”
陆小凤承认:“我想不到。”
山西雁道:“其实你一到太原,我就已知道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這并不奇怪,我来了若连你都不知道,才是怪事。”
山西雁道:“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来找你!”
陆小凤道:“你是個忙人。”
山西雁道:“我一点也不忙,我沒有来,因为你是我师叔的客人,我既然沒法子跟他抢着做东,就只好装不知道了。”
陆小凤笑道:“我還以为我剃了胡子后,连老朋友都不认得我了。”
山西雁又大笑道:“我本就觉得你那两撇骚胡子看着讨厌。”
陆小凤道:“你讨厌沒关系,有人不讨厌。”
山西雁的笑声停顿:“霍天青是我的师叔,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但你却总该知道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山西雁道:“外面抽旱烟的那老怪物,姓樊,叫樊鹗,你认不认得?”
陆小凤道:“莫非是昔日独闯飞鱼塘,扫平八大寨,一根旱烟袋专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的樊大先生?”
山西雁道:“就是他。”
陆小凤道:“西北双秀,樊简齐名,那位穷酸秀才,想必也就是‘弹指神通’的唯一传人,简二先生了。”
山西雁点点头,道:“那穷要饭的、野药郎中、卖包子跟卖菜的小贩、卖花粉的货郎,再加上這地方的掌柜和還在门口卖面的王胖子,七個人本是结拜兄弟,人称‘市井七侠’,也有人叫他们山西七义。”
陆小凤淡淡笑道:“這些大名鼎鼎的侠客义士们,今天倒真是雅兴不浅,居然全都挤到這小院子来乘凉来了。”
山西雁道:“你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山西雁道:“他们也都是我的同门,论起辈分来,有的甚至是霍天青的徒孙。”
陆小凤又笑了,道:“這人倒真是好福气!”
山西雁道:“六十年前,祖师爷创立‘天禽门’,第一條大戒,就是要我們尊师重道,這辈分和规矩,都是万万错不得的。”
陆小凤道:“当然错不得。”
山西雁道:“祖师爷一生致力武学,到晚年才有家室之想。”
陆小凤道:“天禽老人竟也娶過妻,生過子?”
山西雁道:“這件事江湖中的确很少有人知道,祖师爷是在七十七岁那年,才有后的。”
陆小凤道:“他的后代就是霍天青?”
山西雁道:“正是。”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年纪轻轻,辈分却高得吓人。”
山西雁道:“所以他肩上的担子也重得可怕。”
陆小凤道:“哦?”
山西雁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他不但延续祖师爷的香灯血脉,唯一能继承‘天禽门’传统的人也是他,我們身受师门的大恩,纵然粉身碎骨,也绝不能让他有一点意外,這道理你想必也应该明白的。”
陆小凤道:“我明白。”
山西雁长长叹了口气,道:“所以他明晨日出时,若是不幸死了,我們‘天禽门’上上下下数百弟子也绝沒有一個還能活得下去。”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他怎么会死?”
山西雁道:“他若败在你手裡,你纵然不杀他,他也绝不会再活下去。”
陆小凤道:“我也知道他是個性情很刚烈的人,但他却并不是一定会败的!”
山西雁道:“当然不一定。”
陆小凤淡淡道:“他若胜了我,你们‘天禽门’上上下下数百子弟,岂非都很有面子?”
山西雁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愿你败在他手裡,伤了彼此的和气。”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真是好人。”
山西雁的脸好像又有点发红,苦笑道:“只要你们一交手,无论谁胜谁败,后果都不堪设想,霍师叔跟你本也是道义之交,這么样做又是何苦?”
陆小凤微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在日出之前,赶快离开這裡,让他找不着我。”
山西雁居然不說话了,不說话的意思就是默认。
丹凤公主突然冷笑,道:“现在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约了這么多人来,就是为了要逼他走,让霍天青不战而胜,否则你们就要对付他。现在距离日出的时候已沒多久,他就算能击退你们,等到日出时,他一样沒力气去跟霍天青交手了。”她铁青着脸,冷笑又道,“這法子倒的确不错,恐怕也只有你這样的大侠才想得出来!”
山西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仰面狂笑,道:“好,骂得好,只不過我山西雁虽然沒出息,這种事倒還做不出来!”
丹凤公主道:“那种事你既做不出来,他若不愿走,你怎么办?”
山西雁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满院子的人全都鸦雀无声,他发亮的眼睛从這些人脸上一個個扫過去,忽然道:“他若不走,你们怎么办?”
卖包子的小贩翻着白眼,冷冷道:“那還不简单,他若不走,我就走。”
山西雁又笑了,笑容中仿佛带着种說不出的悲惨之意,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你走,我也走,大家都走。”
卖包子的小贩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妨先走一步?”
他的手一翻,已抽出了柄解腕尖刀,突然反手一刀,刺向自己的咽喉。
他的出手不但稳,而且快,非常快。但却還有人比他更快的。
突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他手裡的刀已断成了两截,一样东西随着折断的刀尖掉在地上,竟是陆小凤的半截筷子。
剩下的半截筷子還在他手裡,刀是钢刀,筷子却是牙筷。
能用牙筷击断钢刀的人,天下只怕還沒有几個。
丹凤公主忽然明白山西雁为什么要這样做,霍天青根本就不是陆小凤的敌手,别人虽然不知道,山西雁却很清楚。
那卖包子的小贩吃惊地看着手裡的半截断刀,怔了很久,突然恨恨跺了跺脚,抬头瞪着陆小凤,厉声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笑了笑,淡淡道:“我也沒什么别的意思,只不過還有句话要问你!”
卖包子的小贩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我几时說過我不走的?”
卖包子的小贩怔住。
陆小凤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道:“打架本是件又伤神、又费力的事,我找個地方去睡觉多好,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打架?”
卖包子的小贩瞪着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哭,又好像要笑,忽然大声道:“好,陆小凤果然是陆小凤,从今天起,无论你要找我干什么,我若皱一皱眉头,我就是你孙子。”
陆小凤笑道:“你這样的孙子我也不想要,只要我下次买包子时,你能算便宜一点,就已经很够朋友了。”
他随手抓起了挂在床头的大红披风,又顺便喝了杯酒,道:“谁跟我到城外的又一村去吃碗大麻子炖的狗肉去?”
花满楼微笑道:“我。”
樊大先生忽然敲了敲他的旱烟袋,道:“還有我。”
简二先生道:“有他就有我,我們一向是秤不离锤的。”
卖包子的小贩立刻大声道:“我也去。”
简二先生道:“你专卖打狗的肉包子,還敢去吃狗肉,你不怕那些大狗、小狗的冤魂在你肚子裡作怪?”
卖包子的小贩瞪起了眼,道:“我连死都不怕,還怕什么?”
山西雁大笑,道:“好,你小子有种,大伙儿都一起去吃他娘的狗肉去,谁不去就是他娘的龟孙子!”
花满楼微笑着,缓缓道:“看来好人還是可以做得的。”
陆小凤道:“偶尔做一次倒沒关系,常常做就不行了。”
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陆小凤板着脸,道:“好人不长命,這句话你难道沒听說過?”
他虽然板着脸,但眼睛裡却似已有热泪盈眶。
丹凤公主看着他们,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轻轻地喃喃自语:“谁說好人做不得,谁就是他娘的龟孙子。”
狗肉已卖完了,沒有狗肉。可是他们并不在乎
他们要吃的本来就不是狗肉,而是那种比狗肉更令人全身发热的热情,用這种热情来下酒,世上绝沒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
何况日出的时候,還有人用快马追上了他们,送来了一封信。
霍天青的信:
朝朝有日出,今日之约,又何妨改为明日之明日。
人不负我,我又怎能负人?
金鹏旧债,随时可清,公主再来时,即弟远游日也,盛极一时之珠光宝气,已成为明日之黄花,是以照耀千古者,唯义气两字而已。
天青再拜。
就凭這封信,已足下酒百斗,沉醉三日,何况還有那连暴雨都浇不冷的热情。
暴雨。雨正午才开始下的,正午时人已醉了——不醉无归,醉了才走的。
陆小凤将醉未醉,似醉非醉,仿佛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醉是醒。正面对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呆呆地出神。
丹凤公主看着他,忽然道:“你若不走,那些人难道真的全都会死在那裡?”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懂不懂得‘有所不为,有所必为’這两句话的意思?”
丹凤公主道:“我当然懂,這意思就是說,有些事你若是认为不该去做,无论别人怎么样威逼利诱,甚至還用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绝不要去做;若是你认为应该去做的事,就真要你抛头颅,洒热血,你也非去做不可。”
陆小凤点了点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有人黥身吞炭,舍命全义,也有人拿八十三斤重的大铁锤,搏杀暴君。”
丹凤公主抢着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霍天青才会以死报阎铁珊,山西雁和那些卖包子和馒头的,才会不惜为霍天青卖命。”
陆小凤道:“不管他们是干什么的,只要能做到這两句话,就已不负‘侠义’二字。”
丹凤公主轻轻叹息,道:“可是放眼天下,又有几個人真能不负這‘侠义’二字?”
花满楼手持杯酒,曼声低吟:“盛极一时之珠光宝气,已成明日黄花,是以照耀千古者,唯‘义气’两字而已……好一個霍天青,我竟几乎小看了他,当浮一大白。”他真的举杯一饮而尽,仿佛也有些醉了,喃喃道:“只可惜那苏少英,他本也是個好男儿,他本不该死的,本不该死的……”
他声音愈說愈低,伏在桌上,竟似睡着了。
丹凤公主悄悄地走到窗口,悄悄地拉起了陆小凤,柔声道:“你還在生我的气?”
陆小凤道:“我几时生過你的气?”
丹凤公主嫣然一笑,垂下了头,悄悄地问道:“今天你還怕弄错人么?”
她的呼吸轻柔,指尖仿佛在轻轻颤抖,她的头发带着比鲜花更芬芳的香气。
陆小凤也许是個君子,也许不是,但他的确是個男人,是個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的男人。
窗外暴雨如注,就仿佛是一道道密密的珠帘,隔断了行路的人,也隔断了行人的路。
屋子裡幽静昏暗,宛如黄昏,从后面一扇开着的门看进去,可以看见一张新换過被单的床。
陆小凤忽然发现心跳得很厉害,忽然发现上官丹凤的心也跳得很厉害,他问:“你的心在跳?”
“比比看,谁的心跳得快?”
“怎么比?”
“我摸摸你的心,你摸摸我的……”
突然间,密如万马奔腾的雨声中,传来了一阵密如雨点般的马蹄声,十余骑快马,冒着暴雨急驰而来,冲過了這荒村小店。
马上人一色青蓑衣、白笠帽,经過他们的窗口时,突然一起挥手,只听“嗖、嗖、嗖”,一连串风声,比雨点更密,比马蹄更急,数十道乌光,有的穿窗而入,有的打在外面的墙上。
陆小凤侧身,已拉着丹凤公主躲到窗后。
伏在桌上的花满楼却已霍然长身而起,失声道:“硝磺霹雳弹。”
五個字還沒有說完,只听“轰”的一声,窗裡窗外,被乌光击中的地方,已同时冒起了数尺高的火焰,赤红中带着惨碧色的火焰。
陆小凤变色道:“你们先冲出去,我去救赵大麻子。”
赵大麻子已睡了,他们刚才還听见他的鼾声。
但火焰竟眨眼间就已将门户堵死,连外面的墙都已燃烧起来,连暴雨都打不灭。
花满楼拉着上官丹凤冲出去,那十余骑已飞驰而過,去得很远了,马上人一起纵声狂笑,還有人在放声大呼:“陆小凤,這只不過是给你個小小的教训,若再不识相,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几句话說完,人马都已被珠帘般的雨帘隔断,渐渐不能分辨。
再回头,赵大麻子的小店也已完全被火焰吞沒,哪裡還看得见陆小凤?
上官丹凤咬了咬牙道:“你在這裡等,我进去找他。”
花满楼道:“你若再进去,就出不来了。”
上官丹凤道:“可是他……”
花满楼笑了笑,道:“他可以出来,比這再大的火,都沒有烧死他。”
他全身都已湿透,但脸色却還是很平静。
就在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惨呼,呼声惨厉,就好像是一群被困死了的野兽发出来的,但却很短促。呼声一发即止,却又有马群的惊嘶。
上官丹凤动容道:“难道刚才那些人现在也已遭了别人的毒手?”
突然间,又是“轰”的一响,燃烧着的房子突然被撞破個大洞,一個人从裡面飞出,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雨中凌空一個跟斗,扑到地上,就地滚了滚,滚灭了身上的火,衣服上、头发上,都已被烧焦了七八处,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又一滚,就站了起来,正是陆小凤。
上官丹凤吐出口气,喃喃道:“看来這個人确是烧不死的!”
陆小凤笑道:“要烧死我倒的确不容易。”他虽然還在笑,脸都似已被熏黑了。
上官丹凤看着他的脸,忽然一笑,道:“可是你本来有四條眉毛的,现在却几乎连一條眉毛都沒有了。”
陆小凤淡淡道:“眉毛就算被烧光了,也還可以再长,可惜的是那几坛子酒……”
花满楼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赵大麻子呢?”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道:“他不在裡面?”
陆小凤道:“不在。”
上官丹凤变色道:“他难道也是青衣楼的?难道早就跟那些人串通好了?否则他们又怎会知道你在這裡?”她恨恨地接着道,“你冒险去救他,连眉毛都几乎被烧光,他却是這么样一個人。”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狗肉烧得最好。”
上官丹凤道:“别的你全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我全不知道。”
上官丹凤看着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說道:“为什么别人都說他有两個脑袋,我看他简直……”她的声音突然停顿,因为她又看见一個人从暴雨中大踏步而来。
一個身材很魁梧的人,头上戴着個斗笠,肩上扛着根竹竿,竹竿上還挑着一串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也看不清是什么,但她却已看清了這個人正是赵大麻子。
陆小凤笑了,悠然道:“你不能对任何人都沒有信心的,這世上的坏人也许并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多,毕竟总還有……”
他的声音也突然停顿,因为他已看清楚赵大麻子竹竿挑着的,竟是一串手,人的手!血渍虽已被暴雨冲干净,却显然是刚从别人腕子上割下来的,十三四只手用一條裤带绑住,吊在竹竿上。
赵大麻子的裤带上,赫然正插着一把刀,杀狗的刀。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道:“原来你不但会杀狗,還会杀人。”
赵大麻子咧着嘴一笑,道:“我不会杀狗,我只杀過人。”
陆小凤又看了他半天,才叹口气道:“你不是赵大麻子!”
這人笑道:“谁說我是赵大麻子的?”
他笑的时候,除了一张大嘴咧开了之外,脸上并沒有别的表情。
陆小凤道:“你是谁?”
這人的眼睛闪着光,道:“连你都认不出我是谁,看来我易容的本事纵然還是不能算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
陆小凤盯着他,忽然也笑了笑,道:“可是你翻跟斗的本事却不行……”
他的话還沒有說完,上官丹凤已大声道:“這人就是你刚才說的那個小偷?”
這人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跟他比過翻跟斗的司空摘星,但却不是小偷,是大偷。”
上官丹凤嫣然道:“我知道,你不但是大偷,而且還是偷王之王,偷尽天下无敌手。”
司空摘星挺了挺胸,道:“這一点我倒不敢妄自菲薄,若论偷的本事,连陆小凤都不敢跟我一较高低,還有谁能比得上我?”
上官丹凤道:“你什么人不好扮,为什么要扮成個杀狗的麻子?”
司空摘星笑道:“這点你就不懂了,扮成麻子,才不容易被人看破。”
上官丹凤道:“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几时见過有人瞪着大麻子的脸左看右看的?”
上官丹凤也笑了,道:“看来易容這门功夫的学问也不小。”
司空摘星道:“的确不小。”
陆小凤皱眉道:“你几时到关中来的?”
司空摘星道:“前两天。”
陆小凤道:“来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来等你!”
陆小凤道:“等我?”
司空摘星道:“因为你要去找阎老板,這裡正好是你必经之路,何况,你既然已到太原附近来了,总免不了要吃一顿赵大麻子炖的狗肉。”
他叹了口气,又道:“连我都不能不承认,他炖的狗肉,的确沒有人能比得上。”
陆小凤道:“就因为你生怕我吃出味道不对,露出马脚来,所以才說狗肉卖完了?”
司空摘星大笑,道:“不管怎么样,這次我总算骗過了你這個机灵鬼。”
陆小凤道:“你在這裡等我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這個人還会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难道想偷到我身上的东西?”
司空摘星傲然道:“只要你能說得出来,我什么都偷。”
陆小凤道:“你想偷我的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說?”
陆小凤淡淡道:“你若不敢說,我也不勉强。”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为什么不敢說?”
上官丹凤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偷什么?”
司空摘星道:“偷你。”
上官丹凤瞪大了眼睛,呆住。
司空摘星道:“有人出二十万两银子,要我把你偷走。”
上官丹凤道:“想不到我居然還值二十万两银子……”這句话沒說完,她自己的脸色已通红。
司空摘星道:“只不過那個人要我偷你走,倒并不是你想的那种用意。”
上官丹凤红着脸,忍不住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用意?”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不說话了。
上官丹凤道:“那個人又是什么用意?他究竟是谁?”
司空摘星還是不开口。
陆小凤叹道:“他不会說的,干他這行的若是泄露了主顾的秘密,下次還有谁敢上他的门?”
上官丹凤道:“小偷還有主顾上门去找他?”
陆小凤道:“我早就說過,他這小偷与众不同,他从不偷值钱的东西。”
司空摘星道:“但是我也要吃饭。”
陆小凤道:“不但要吃饭,還要喝酒,喝好酒。”
司空摘星道:“所以只有在别人肯出大价钱来請我偷的时候,我才偷。”
陆小凤道:“只不過能出得起钱請你偷的人并不多。”
司空摘星道:“的确不多。”
陆小凤道:“所以你纵然不說,我也知道這次是谁找你来了。”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是你的事,我不說是我的事。”
陆小凤道:“不管我知不知道,你反正都不說。”
司空摘星道:“对了。”
陆小凤道:“可是你现在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将這秘密告诉了我?”
司空摘星叹道:“你冒险到火裡去救我,差点把眉毛都烧光了,我怎么還好意思偷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看来你這人倒還是‘盗亦有道’。”
司空摘星道:“你又說对了。”
上官丹凤忍不住大声道:“你若好意思,难道就真的能把我偷走?”
司空摘星傲然道:“莫忘记我是偷王之王,天下還沒有什么是我偷不到的。”
上官丹凤冷笑道:“我倒要听听你准备怎么偷法?”
司空摘星道:“你有沒有听說過卖膏药的肯将他们独门秘方告诉别人?”
上官丹凤道:“沒有。”
司空摘星悠然道:“這也是我的独门秘方,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
上官丹凤瞪着他,忽然道:“十個麻子九個怪,我看你本来也是麻子!”
司空摘星瞪眼道:“谁說的?”
上官丹凤道:“我說的,要不然你就把你這张麻面卷起来,让我看看你本来是什么样子!”
司空摘星道:“那可不行。”
上官丹凤道:“为什么不行?”
司空摘星道:“你若万一看上了我,陆小凤岂非又要跟我比翻跟斗了?那次已经把我翻得头昏脑涨,第二次我可再也不敢领教。”
上官丹凤红起了脸,却又忍不住“扑哧”笑了。
陆小凤道:“這些手是什么人的?”
司空摘星道:“那些放火烧房的人。”
陆小凤道:“你追上他们了?”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扮成了赵大麻子,有人来放火烧他的房子,我当然要替他出气。”
上官丹凤道:“所以你就砍下他们的手,叫他们以后再也不能烧别人的房子。”
司空摘星道:“我准备把他们那十几匹马卖了,赔偿赵大麻子。”
陆小凤道:“他们的人呢?”
司空摘星道:“還在那边的树林裡,我特地留给你的。”
陆小凤道:“留给我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他们要烧死你,你难道不想问问他们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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