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冒牌大盗的亡命窝
从沙大户的庄院回到老王的杂货铺,要走一段很长的黄土路,融雪使沙土变成了泥泞,人走在上面,走一步就是一脚泥。
這种感觉是令人非常不愉快的。
陆小凤又不愿施展轻功,他很想领略一下這种略带凄凉苦涩的荒漠春色,這种清冷的空气,对他的思想也很有帮助。
他很快地就想出了一個两全其美的办法。
找两根比较粗的树枝,用匕首削成两根长短一样的木棍,绑在脚上,当作高跷,就可以很愉快地在泥泞上行走了。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一把匕首。
现在大概是午时左右,风吹在身上居然好像有点暖意,陆小凤心裡虽然有很多問題不能解决,還是觉得很舒服。
他绝不是那种时时刻刻都要把钱财守住不放的人,也绝不会把烦恼守住不放。
他常說:“烦恼就像是钱财,散得愈快愈好。”
一阵风吹過,路旁那一排還沒有发出新芽来的枯树梢头,簌簌地在响。
陆小凤并沒有停下来抬头去看,只唤了声。
“金七两。”
“陆小鸟。”
金七两就在树梢下,看来真的就好像七两棉花。
他低着头看着陆小凤,吃吃地直笑。
“其实我不该叫你陆小鸟的,你看起来根本不像一只鸟。”金七两說,“你看起来,简直就像只小鸡。”
陆小凤也笑了。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脚下踩着的那两根木棍,实在很像是鸡脚。
“金七两,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来追我的?”陆小凤带着笑问。
“我要追,至少也要追一只母鸡,来追你這只小公鸡干什么?”金七两說,“我是沒法子,是被逼得非跑出来不可。”
“谁逼你?”
“人逼不走我,只有气才逼得走我。”
“谁的气?”
“当然是大老板的气。”金七两說,“也只有大老板的气才能逼人。”
“大老板在生气?”
“不但在生气,而且气得要命。”
“他在生谁的气?”
“当然是在生你的气。”金七两說,“他早就已经关照厨房,把酒菜准备好,你却死也不肯留下来吃饭,如果你是他,你气不气?”
“我不气。”陆小凤說,“非但不气,而且還开心得要命。”
“开心?”
“我沒有留在他那裡吃饭,他的酒也省了一点,菜也省了一点,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要生气?”
金七两苦笑:“大概就因为你不是他,所以才会說這种话,我們這位大老板是個死要面子的人,陆小凤既然已经来到他的地盘,居然不肯在他家裡吃一顿饭,這对他說来,简直是奇耻大辱,简直比偷了他老婆還要让他生气,所以這顿饭我也吃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只好偷偷地溜出来找我?”陆小凤說,“你是不是想要我請你吃一顿?”
金七两笑了。
“本来是我想請你的,可是如果你一定要請我,我也不会太不给你面子。”
陆小凤也笑了:“本来我是真的想請你的,只可惜這裡连個饭馆都沒有,我就算想請你也沒有法子請。”
金七两立刻抢着說:“有办法,只要你肯花钱,我就有办法,如果连别人的钱我都花不出去,我就不是金七两,而是金土狗了。”
办法果然是有的。
把十两银子交给王大眼,不到一個时辰,酒菜就摆在陆小凤屋裡的桌子上了。
酒虽然不太怎么样,几样菜却做得非常好,尤其是一样红烧鸡,烧得鲜嫩而入味,连一向非常挑嘴的陆小凤都很满意。
“想不到老板娘居然有這么好的手艺。”
“這不是老板娘的手艺,是王老板的手艺。”
金七两用一种很暧昧的眼神看着陆小凤:“而且他好像什么都吃。”
陆小凤只有把眼睛盯着鸡了。
金七两看着他,本来好像已经快要笑了出来,却偏偏故意叹了口气。
“别人在他店裡,偷他一個鸡蛋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偷他老婆他却看不见。”金七两說,“你知不知道這個镇上有一句很流行的俏皮话?”
陆小凤虽然想暂时变成個聋子,却又不能不搭腔。
“什么话?”
“赵瞎子有一双什么都能看得见的贼眼,王大眼却是個睁眼瞎子。”
金七两又故意大笑,就好像他刚刚說的是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只可惜,他沒有笑多久就笑不出了,因为陆小凤已经用一只鸡腿堵住了他的嘴巴。
只要一谈到老板娘,陆小凤就希望能赶快改变话题,想不到這次把话题转开的却不是他,而是金七两。
“陆小凤,我老实告诉你,我們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可是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朋友。”金七两說,“就算你不把我当朋友,我也要把你当朋友。”
他的酒量好像并不太好,喝了几杯酒之后,仿佛已经有了一点酒意。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奇怪我为什么会逃亡到這裡来。”金七两說,“天下之大,我金七两什么地方不可以去,什么地方沒有把我当贵宾一样看待的大阔佬?我为什么要到這裡来投奔那個狂妄自大、死要面子的活土狗?”
几杯老酒下肚,一股豪气上涌,大老板忽然间就变成了活土狗,這种话陆小凤也听得多了,這种事陆小凤也看得多了。
可是对金七两刚才提出的那個問題,他還是很有兴趣,所以他忍不住要问:“那么你为什么要到這裡来?”
“为了一條蛇,一條比赤练蛇還要毒一百倍的毒蛇。”金七两說。
這條蛇虽然不会真的是一條蛇,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任何一种毒蛇,能比赤练蛇更毒一百倍,所以陆小凤立刻就想到了:“你說的這條蛇,大概不是一條蛇,而是一個人。”
陆小凤說:“你說的這個人,大概就是蛇郎君。”
蛇郎君的年纪应该不小了,二十五年前,南七北六十三省联营镖局的总镖头“稳如泰山”孔泰山就已经发出武林帖追捕他,而且“格杀勿论”。
這件事是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的。
但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孔老总为什么会对一個当时還是刚出道的年轻人如此发火?
可是大家都相信像孔老总這样的人,做事绝不会沒有理由的,不管谁能做到“老总”,做事都一定有他的理由,他要杀蛇郎君,一定是因为蛇郎君该死极了。
“這個人不但比蛇還毒,而且比蛇還滑,我盯他已经盯了七八個月,直到最近才听人說他在這條路上出现過。”金七两說,“我也听說這地方有位沙大老板,只要是在江湖上有点名头的朋友,只要到這裡来了,不管他身上背着多大的案子,沙大老板都一概收留。”
“所以你就认定那條蛇一定在沙大户那裡避仇?”
“无论谁都会這么想的。”金七两說,“你大概也会认为,你要找的那一男一女,一定都是沙大老板收留的亡命客。”
“不错。”
“可是你错了。”
陆小凤立刻问:“你怎么知道我错了,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人不在那些亡命客之中?”
“因为他们都认为我真的杀了小小田,都认为田八太爷非要我的命不可,所以什么事都不避我。”金七两說,“他们已经把我看成他们的同类,谁也沒想到那只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你要杀的是王八,就得把自己先变成王八;你要混入一堆乌龟裡去刺探他们的秘密,当然也得把自己先变成乌龟。
“沙大老板总是喜歡很神秘地告诉别人,他家裡窝藏着多少個亡命江湖的大盗,偶尔還会假装不小心地透露出几個名字来。”金七两說,“他說出来的名字,的确都是轰动過一时的。”
他說:“看见别人听到這些名字之后的反应,沙大老板总是会觉得愉快的。”
陆小凤笑了。
“能够把几個声名赫赫的江洋大盗,窝藏在家裡,倒真的是件很過瘾的事。”陆小凤說,“不但他自己觉得過瘾,别人也会觉得他很有面子。”
金七两叹了口气:“大老板都是要面子的,只不過這位沙大老板要得太過分了一点。”
“怎么样過分?”
“他要面子,已经要得快要沒有面子了。”
“为什么?”
“因为他窝藏的那些大名鼎鼎的巨盗,全都是冒牌货。”金七两說,“這些人知道大老板的脾气,所以就投其所好,有的自称为横行江淮间的某某某,有的打着杀人如麻的某某某的旗号。”
“其实呢?”
金七两苦笑:“其实他们全都只不過是些下三流的小贼而已,非但沒有蛇郎君那一号的人物,连個像样的角都沒有。”
他问陆小凤:“在這一群胡說八道混吃混喝的小王八蛋裡面,怎么会有你要找的人?”
陆小凤愣住。
听见這种事,他当然也会觉得很好笑,可是现在却笑不出。
這些亡命客,本来是嫌疑最大的,也是他最主要的一條线索,现在線又断了。
杀死柳乘风的凶手,好像已经完全消失,甚至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金七两显然很明白他的心情,举起酒杯,自己先干了一杯。
“陆小鸟,你用不着难過,要难過,我比你更难過。”他替陆小凤倒酒,“看来我們都一样,這一次都白跑了一趟,不如一起打道回府吧!”
陆小凤忽然笑了:“這地方這么好玩,我怎么舍得走!”
這一次愣住的是金七两。
“你說這地方好玩?”
“当然好玩。”陆小凤說,“好玩极了。”
他說的不是假话。
愈危险愈刺激的事情愈好玩,愈不能解释的問題愈能引起陆小凤的兴趣。
這本来就是陆小凤的一贯作风。
可是他在說這句话的时候,恐怕连做梦都沒想到,他很快就会死在這裡。
這时候陆小凤既不知道自己会死,也還沒有完全绝望。
“除了那一批冒牌大盗之外,别的人难道全都是土生土长在這裡的?”
“好像是的。”金七两想了想又說,“好像只有一個人不是。”
“谁?谁不是?”
“宫素素。”
這是陆小凤第一次听见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无疑是個很高尚优雅美丽的名字,很能引发男人们的好奇心,任何人都不会把這個名字和一個卖猪肉的女人联想在一起的。
所以陆小凤立刻就问:“她是個什么样的人?”
“她是個女人,风度非常好,学识也非常好,见解很独特,谈吐也很优雅,而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金七两故意叹了口气,“她只有一点不好。”
“哪一点?”陆小凤急着问。
“她喜歡喝酒。”金七两慢吞吞地說,“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一顿饭喝了一坛莲花白,喝完了之后,面不改色。”
他又压低声音,很神秘地告诉陆小凤:“如果你要问我,像這么样一個人,怎么能在這种地方待得下去?”金七两說,“那么我告诉你,她并不是自己要到這裡来的,而是想走却走不了。”
“为什么?”
金七两的声音压得更低:“因为她本来是当朝一位亲贵王爷的爱妃,因为犯事坐罪,触怒了王爷,才被放逐到這裡来的。”
陆小凤的四條眉毛,又开始往下垂了,叹着气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在害我。”
“我在害你?”金七两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我怎么会害你?”
“你明明晓得我听到這個地方有這么样一個女人,如果不见她一面,连觉也睡不着的。”陆小凤說,“现在你叫我怎么办?”
“怎么办?好办极了。”金七两說,“你要见她,我就带你去,而且還要叫她請你喝酒。”
他们走出杂货店的时候,老板娘的脸色看起来就好像是块铁板一样,冷冷地瞅着陆小凤,又好像恨不得要把他活活地掐死。
陆小凤连看都不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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