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歸(二)
此間三月,桃花開得正盛。跳入幻境時,他親自抹去了自己所有的記憶,可如今從幻境中脫出,原先丟失的回憶,包括那三千世界的記憶一起涌入他的腦海。越止戈極淺地勾了勾脣角,想起小世界中,化名爲沈長嶽的少年,在書齋裏餵給他喫酒,卻被先生逮了個正着,最後害得兩人被關了禁閉。
指尖摩挲着手中的酒盞,越止戈將它端了起來,醇厚的桃花酒香一下子漫入鼻腔間,他作勢要飲,然而脣還未碰到,手中的酒盞已經被人拿走了。
沈臨淵撈過酒盞一飲而盡,頗有些譏諷地勾了勾脣“堂堂仙君什麼時候也會喝酒了”
“你教的。”越止戈語氣平常,彷彿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隨你怎麼說吧。”沈臨淵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將將視線從對方蒼白的脣瓣上移開,接着纔將手裏的玉佩、長劍一起推到越止戈面前。
越止戈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望向他。
沈臨淵冷硬道“東西還你,日後再無相欠。”
垂下眼,往事重現在眼前。
對於無情劍者而言,本命飛劍就是他的心。許多年前,越止戈曾在思過崖親手把心交給了他,然而今日,他卻要把心還回去了。
無數的回憶在頃刻間涌入腦海,曾經的歡樂一片片碎裂,最後只剩下那場雷劫,那場血禍,那個無論他怎麼跪地哭喊,都不願意相見的無情劍修。
他和越止戈的情分,早在那天之後,就應當斷了。
沉默了半晌後,沈臨淵轉身要走。
然而就是那一個瞬間,身後的人抓住了他的衣袖,沈臨淵心下煩躁,將人揮開,然而下一秒,他卻臉色大變,一把握住越止戈的手腕。
“你體內的傷是怎麼回事”
他急急地詢問,臉上的擔憂毫不作假,一切的僞裝在這刻全都土崩瓦解。
冰涼的手腕被那人溫熱的大掌牢牢握住,過往的熟悉感撲面傳來。越止戈天生體寒又畏冷,每每受傷體溫驟降時,曾經都是沈臨淵緊緊擁抱着他,給予他溫暖。
如今,眼前的人,絲毫未變。
他愛的人,依舊是止戈峯上那不懂得掩飾的少年,唯獨眼角的鋒芒被磨去了,只剩下無法觸碰到底部的深淵。
越止戈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將長劍又塞回沈臨淵的手裏,道“我說過,如果有一天你把劍弄丟了,我會親手把它交到你手裏。”
他終於擡起他的眉眼,就那樣一瞬不瞬地看着沈臨淵,緩緩的,脣角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沈臨淵,沒有人可以把心收回的。”
“你若是不要,那便丟了吧。”
望着越止戈眼底那近乎化爲實質的悲傷,和無法被掩飾的情誼,沈臨淵幾乎是一瞬間就紅了眼眶,他很想揪起對方的衣領,質問一句當時思過崖上,你爲什麼不見我你如果見了我,如果見了我我就不會入魔
我就不會殺了所有人
在被困入幻境之前,他不知道是怎樣度過那些無邊的黑夜的。只要一闔上雙眼,就是被染成血紅的踏仙門,一個個同門師兄弟緩緩倒在地上,而那些所謂的正道君子殺紅了眼,嘴裏都在喊着邪魔當誅。
那日老道士的話就像一道夢魘,時時在他腦海裏響起你這一生斷親絕愛,註定孤苦無依。
曾經,他天不怕地不怕,相信人定勝天。
怎奈,後來,一語成讖。
胸口就像被壓上了一塊沉甸甸的巨石,沈臨淵難過的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越止戈在那一刻將劍塞進他的手裏,自己大力抱住了眼前的人。
遠遠的望着,瘦削的少年好像是投懷送抱一樣,然而只有當事人才知道,越止戈的這個舉動給予了沈臨淵最大的寬慰。
越止戈緊緊抱住他,兩人都在輕微的顫抖,他聲音沙啞,一遍又一遍在沈臨淵耳邊重複“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沈臨淵一下子繃直了身體,越止戈的話就像鑰匙,一下子打開了情緒的宣泄口,他愣了許久,才帶着兇狠的,報復性的、近乎侵略性的狠勁反扣住了對方的腰肢,幾乎要將人勒斷似的,嵌入自己的血肉,彷彿只有這樣,他纔是完整的。
“當日爲什麼不見我”
最大的心結問出口,越止戈知道眼前的人,正在嘗試打破桎梏他的枷鎖。他顧不上身體上的疼痛,依舊緊緊擁抱住對方,接着貼在耳畔輕聲說了兩個字“天道。”
在越止戈緩緩敘述的語調中,當年那場慘絕人寰的慘案終於露出了全貌,零碎的記憶點被完整地拼湊到了一起。
原來天道誕生之初,暗合陰陽正邪之意,正因爲如此,它纔可以從茫茫虛無中催生一個世界。光與影,本就是相生的,二者缺一不可。
然而,在千年以前,以踏仙門爲首的仙門宗派,勢力逐漸壯大,並且以除魔衛道爲由,大肆打壓妖魔,致使妖邪一道勢力大衰,正邪失衡,天道不穩,天地動盪,所以在千年以前,纔會如此頻繁的出現自然災禍,這都是天道的預警。
但是,正道中人卻將所有罪過全都怪罪到妖魔身上,正邪之間的不平衡越來越明顯。
急於平衡兩派的天道很快就將目標鎖在了踏仙門的沈臨淵身上,還未覺醒就已經展露出極高天賦的血魔是最好的武器,也是邪道最好的首領,他是一柄刀,可以從正道之中殺出一條血腥的路。
那一年,正值仙門大比,沈臨淵代表踏仙門出戰,一舉奪魁,榮光加身,最是奪目不過的英才少年。然而,也正是那一日,天道無情地在所有仙門衆人面前,揭露了他的身份。
一個將來會爲禍蒼生的血魔,竟然在仙門藏匿瞭如此之久
踏仙門的掌門,也就是沈臨淵的師父最先被問責,這個曾經被沈臨淵氣得幾度吹鬍子瞪眼,喊着我要殺了你的暴脾氣老人,在那一刻卻是挺身而出,站在了自己徒弟的身前,講那些所謂的“正道君子”罵了一通。
無數踏仙門弟子自發地站到沈臨淵身前,與他們的師尊一起,護住了沈臨淵。
沈臨淵在他們的保護下,衝出了包圍圈。然而,那日前來參加仙門大比的宗門何其之多,縱然踏仙門弟子個個都是精英,最終也是敗在了車輪戰下。
口中說着要除魔衛道的仙道衆人,將踏仙門這羣叛徒屠戮待盡,又放了一把永不會熄滅的異火。
那日的沈臨淵,可謂是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的驚變。
前一刻,他是剛剛奪得魁首的天之驕子,正想着要用這次的材料給越止戈再鍛造一把好用的飛劍,下一刻,他就變成了人人喊打喊殺的血魔。
最絕望的是,幼年時被師尊封印的記憶也在這一刻盡數涌入腦海。父母正是爲了保護自己,所以慘死在牛鼻子老道的劍下。
他恨恨天道不公恨正道虛僞
可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仍有殘存的一絲善念,一絲光明。
那就是思過崖裏的越止戈。
越止戈的禁閉還未結束,所以他成了踏仙門在這場災難中,爲數不多的倖存者。
沈臨淵拖着滿身的血痕來到思過崖前,身上的血已經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同門師兄弟的,殷紅的血染紅了玄冰鋪就的小徑。
若是以前,執法長老見到此情此景,一定又會大叫起來“要死咯,這可是玄冰你還敢把血滴在它身上走走走給我去關禁閉”
然而,此時,偌大的宗門只剩下令人絕望的廝殺聲。
沈臨淵見到思過崖的那一刻,他的眼裏露出欣喜的光芒,往前走了一步,然而下一秒他就被結界擋在了外面。
他難以置信地拍打着透明的結界,“小越”
然而無論他如何拍打,空蕩蕩的洞府內都傳不出一絲聲響。
暴雨突至,卻澆不滅踏仙門上熊熊燃燒的烈火。
沈臨淵只覺得身體裏的力氣在這一刻被耗盡了,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卑微地祈求道“求求你,不要不見我。”
然而,他看見的只有一個緩緩轉身的背影,和毫無溫度的眼眸。
“咔”
有什麼東西徹底破碎了。
天雷降下,不滅之火燃起。
應合雷火而生的魔君已經降生。
那一日,踏仙門上所有的仙門宗派無一人生還,血魔沈臨淵之名傳遍整個大陸,令人聞風喪膽。
那一日的思過崖,死了一個心劍弟子,多了一個魔君。
然而沈臨淵不知道的是,那一日的思過崖裏,同樣有一人忍受着鑽心徹骨之痛。
天道看似大度,擺在越止戈面前的卻是兩個殘酷的選擇救還是不救
救沈臨淵,意味是他要漠視結界外困獸似的絕望少年,他要先將對方推入深淵。與此同時,他所有敬愛的師長都要死在這裏。
不救沈臨淵,這個世界崩散,一切不復存在。
無論選擇哪個,都是無解的結局。
在面臨抉擇那一刻,越止戈心想師傅當真沒有罵錯,情之一字,終歸會害人。
沈臨淵恐怕已經忘了,在那個瀕死的雪夜,最先發現他的不是他最親愛的師尊,而是一個眼神清亮的小小孩童。
後來,這個小小孩童被檢測出擁有無情劍資質,便被更改了名字,送去了無情峯。
踏仙門的掌門是他的親生父親。
那一日的思過崖上,兩個背道而馳的少年同樣絕望,心底涌起的念頭卻驚人的一致
是他害死了所有人。
作者有話要說所以,第一個世界沈臨淵會救小越是必然的,他真正想救的是曾經的自己。
想把所有的光明都給曾經的自己,他心底深處還是止戈峯上那個無憂無慮的心劍弟子,每天惹禍被師傅追着打,逃到小越那裏尋求安慰的心劍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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