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老太后吃完饭,乐曲又变成悠扬的调子了。有时老太后高兴,還让李莲英传旨指名叫某個乐工吹奏某個曲子。老太后是深通音律的,喝着茶,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如醉如痴地听着。過一会儿,老太后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龙船的前面,左手背着,右手端着水烟袋,往四外一望,东有知春亭,西有豳风桥,南有龙王庙,北有排云殿,四周花木葱茏,湖中水天一色,清风徐来,丝竹悦耳,左顾右盼,怡然自得。這大致就是老太后游湖的情形了。”
乞巧
乞巧
時間相隔有40多年了,但一合眼,老宫女那种凄苦的面孔就呈现在我的面前。她对我說:“我极不愿意谈我們年轻时欢快的事,想起在一起苦熬岁月的姐妹们,全都七零八落,沒有一個好下场的。小娟子难产死了。春苓子嫁给個护军,男的吃喝嫖赌,她又窝囊,挨打受气,自己的一点积蓄全给偷光了,小命也跟着完了。小翠起初還好些,一到民国年间,男的当巡警,当时北京巡警很多是旗下人。他又好脸面,摆阔气,弄得吃上顿沒下顿,穷得揭不开锅盖,不几年也穷死了。想想她们,比比我自己,我還有什么心肠說那些欢乐的事呢。当时越是欢天喜地的事,现在越让人伤心落泪!我下狠心把当年高兴的事埋在肚子裡,永世也不再对外人提了。当年别人都瞪眼瞧着我們,說我們吃香的喝辣的,跟太后、皇上沾光,他们哪裡知道伺候人的苦处。
“我們是有名的‘戳脚子’,东北人管把东西竖起来叫戳起来,竹竿子竖着靠在墙边叫戳在墙边。我們沒黑夜沒白天的整天站着,像竹竿子钉在地上一样,所以小太监们就背后讥讽我們叫‘戳脚子’。老太后爱听戏是谁都知道的,可我在這裡并沒叙說過老太后听戏的事。因为一提听戏我們几個就浑身打哆嗦。只要老太后听戏,我們一定得在旁边毕恭毕敬地伺候着,伺候還算容易,就是站规矩难,大庭广众之下,必须笔管條直地站着,一站就是几個时辰,腿也麻腰也酸,当时恨不能躺在地下,哪有心肠听戏呀!老太后最高兴的事常常是我們最受罪的事。人的苦乐就是這样不公平,我們当奴才的连骨头都是主子的,谁還敢喊一句苦哇!”
她一边摇着手磨,一边和我絮絮地谈着心裡话,干瘦的脸上显示出冷漠的表情,眼睛有些凹陷了,两边眼角有两块红红的眼晕,那是长期抱着火盆烤火留下的痕迹,睫毛长长地掩盖着昏暗的眼睛,两個眼皮一张一合地在试探着听话人的态度,這是她多年的习惯。我只是聚精会神地听,不用话去安慰她,因为過去的伤心事,安慰是沒有用的,只有让她把苦水吐出来心裡才舒服些。
“我們在宫裡的生活可以用四個字把它概括下来,那就是‘真哭假笑’!”她又断断续续地說下去,声音拉得很长。
“我們可以說沒有真正痛痛快快地由心裡头笑過。一天从早到晚,主子笑我們陪着笑,我們的下颏要永远是圆的。主子生气我們倒霉,哪有件痛快事是我們自己的?所以我們沒有真正地笑過。可我們受到了冤屈更沒处去诉苦,也不容我們诉苦,只有憋在心裡,找個僻静沒人的地方一個人呜咽流泪,哭完以后,用手绢把眼睛一抹,谁也不让看见,该干什么干什么,再說不干也不行。我們宫女子十個有九個半是狠心的,把下嘴唇咬出血来也不能叫苦,因为叫苦也白叫,沒有人心痛。這就是我們的真正生活。”
我赶忙用话岔开她的牢骚,有时她会說個不停。如果不用话岔开,她会絮絮地說一個上午。這大概是她的心病,我不知听過她多少次了。我慢慢地說:“难道你们一年到头,就沒有松心的日子。”這时她推着磨有时发疯似地转十几下,有时停下来,木然地两眼看着墙角,半天动也不动,更不答理我的话。我知她又犯心病了,只得找她熟悉的事引起她的兴趣。
“老太后不是最爱听戏嗎?”我有意无意地說。“《坐宫》,是她老人家最喜歡听的戏,裡头铁镜公主打坐在皇宫内院和驸马爷猜心事一段,您還记得吧?”她說:“老掉牙的戏咧,谁不知道呀!”我說:“‘闲着也是闲着’(铁镜公主的戏词),您就找您爱說的给說点吧!”她想了想說:“我就给您說七月七吧。”我笑着說:“我是個汉民,可不能照你们旗人吃大饽饽似的,渣全掉了,光剩個核(音胡)啦,我要求有花有叶。”她终归笑了,低头想了想,說:“就依着您!”我总算把她的牢骚给岔开了。于是就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七月七不算大节气,比起過年、五月节、八月节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在我們小姐妹的体会中那却是個再大也沒有的节日了!我們整年沒有节日,過年過节,主子舒服我們受累,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轻松的味儿,幸亏不知道由什么朝代传下来的风俗,女孩儿有几個不许摸针的日子,這就等于是我們的假日了。我們還不太感到轻松,因为不论什么节日也得照样伺候人,但那些绣鞋的、做针线的女人,难得停工一天,這一天真是她们自由自在的日子了。我們宫裡头年轻的女人把七月七看成是女儿节,也暗暗的看成是夫妻节。女孩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到夜晚在藤箩架下,葡萄园裡喁喁地对着天河倾吐着自己的心愿。”她說到這裡,我看她眼圈又发红了,跟着两行热泪掉下来了。我赶紧对她說:“您有什么伤心的事就說吧,我不忌讳!”我心想,好容易晴天了,怎么一小会儿又下起雨来了。
她停了一会儿說:“我真不应该,给您添不顺气了。”她断断续续地說:
“入宫的時間长了,年龄一年大着一年,也渐渐地懂人事了。有一次,大概是光绪二十四年吧(戊戌年,1898年)七月初六的傍晚消闲的时候,我暗暗地找到张福大叔。我装沒事的样子,对他說,我有件心事,求您给占一卦!”他眨眨眼說:‘您有什么事?姑娘!’张福是一双胡椒眼,单眼皮,小眼睛,一眨一眨的透着机灵,這個日子口找他,他当然心照了。我說:‘又求财又求事。外带占一占流年如何?’他看我很诚恳,說‘你,洗手、焚香、磕头吧,我给你占文王六十四卦’。這是庄重的大卦。我虔诚地摇了摇盒子裡的六枚制钱,把盒揭开,用盒子把制钱倒出来(不许用手摸)摆在桌上,张福楞了半天神沒言语,說:‘荣姑娘,不是我嘴直,這個卦可不好,是個下下的卦。卦辞叫:
乞巧
乞巧
隔河望见一锭金,
欲往取之河水深。
卦名是空亡。求财取不得,求人不见,求事不成。姑娘,你眼下对什么事都要谨慎小心。遇事要多思索,免得事情落空,要谨防小人,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张福大叔借着卦象暗暗地点醒我,让我遇事多思索,小心上当。张福在那個环境下,是不能說三道四的。可我沒有省過味来。多善良的福大叔哇!现在想来,怎会不让我伤心呢?我对不起福大叔的一片苦心啊!”
這是她憋在肚子裡的心病,所以一张嘴就迫不及待地喷吐出了。我同情她又可怜她。她把我看成最可靠的亲人了。我慢慢地劝导她說:“人应该往高处看,也应该往低处看,比您這一生高贵的人固然不少,但比您低的受苦受穷的人,也不算少,主要尽自己的力量往前奔,光后悔是沒用的。有的悔,想一想有用,增加点经验;有的悔根本沒用,悔断了肠子也白搭。书上讲要有黄山落帽的精神,黄山是個高山,山高风大,有一個人在游山,一阵风来把游山人的帽子刮跑了,這個人头也不回。他想山又高风又大,帽子掉了根本沒处找去,回头看也沒有用。您就要有游山人的气度。”她回答得很干脆:“八個帽子掉了我也可以不回头,我丢的是我一辈子的幸福,我能不伤心?”她用话噎得我很难受,這是触到她的痛处了,平常是不会這样的,我只得用别的话說,“我是個书呆子,牵牛织女的故事,2000多年前就有,宫裡头又是個大节日,您详细给我說說,让我知道個大概”。
她說:“這還得要由七月初六說起。
“前面我已经說過,什么事都离不开小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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