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崔玉贵也确实是好样的:将近50岁的人了,腰不塌,背不驼,脸膛红扑扑的,两個太阳穴鼓着,跟其他的太监就是不一样。他常在嘴边上的话:‘我活着就活個痛快!’别的太监到40岁开外早成了弯勾大虾米啦。他对自己管得很严,不吸烟不喝酒,左手经常握着一個浅红玛瑙的鼻烟壶,右手拇指上套着個翡翠搬指(也写作班指,原八旗勇士拉硬弓时特意用皮套把拇指保护起来,以后成为武士特殊装饰)。他說:‘用這搬指管着我,免得我右手管闲事。’练武的人能管住自己的手,是很不容易的。
“我在這裡再添几句闲话。当太监的妻子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太监心毒,沒度量,嫉心最强,又心眼多,而且尽歪心眼。老刘平常绝不让我跟男人說话,更不许我上街,也不许我走亲戚串街坊。我就像在盒子裡生活一样,只有崔玉贵来了,我們能坐在一起谈谈话。一来是他知道我們底细,二来老刘佩服他。我們俩都尊敬地管他叫崔大叔,他也大马金刀地管我叫侄媳妇。就這样,我們谈起了老太后出走前后的事。
“他愤愤地把鼻烟壶往桌子上一拍,說:‘老太后亏心。那时候累得我脚不沾地。外头闹二毛子,第一件事是把护卫内宫的事交给我了。我黑夜白天得不到觉睡,万一有了疏忽,我是掉脑袋的罪。第二件事,我是内廷回事的头儿,外头又乱糟糟,一天叫起(召见大臣)不知有多少遍。外头军机处的事,我要奏上去,裡头的话我要传出去,我又是老太后的耳朵,又是老太后的嘴,裡裡外外地跑,一件事砸了锅,脑袋就得搬家,越忙越得沉住气,一個人能多大的精气神?七月二十日那天中午,我想乘着老太后传膳的机会,传完膳老太后有片刻嗽口吸烟的時間,就在這时候請膳牌子最合适(膳牌子是在太后或皇上吃饭时,军机处的牌子上写好請求进见的人名,由内廷总管用盘子盛好呈上,听凭太后、皇上安排见谁不见谁)。牌子是薄薄的竹片,约五寸多长,三分之一用绿漆漆了顶部,三分之二用粉涂白了,写上請求进见的官职。也俗称绿头牌子。這是我细心的地方,当着老太后的面把膳牌請走,心明眼亮,免得有麻烦。這是我份内的差事,我特别小心。就在這时候,老太后吩咐我,說要在未正时刻召见珍妃,让她在颐和轩候驾,派我去传旨。’說到這,崔玉贵激动起来了,高喉咙大嗓门地嚷着。
“‘我就犯嘀咕了,召见妃子例来是两個人的差事,单独一個人不能领妃子出宫,這是宫廷的规矩。我想应该找一個人陪着,免得出错。乐寿堂這片地方,派差事的事归陈全福管,我虽然奉了懿旨,但水大也不能漫過船去,我应该找陈全福商量一下。陈全福毕竟是個老当差的,有经验,他对我說:這差事既然吩咐您一個人办,您就不要敲锣打鼓,但又不能沒规矩,现在在颐和轩管事的是王德环,您可以约他一块去,名正言顺,因为老太后点了颐和轩的名了,将来也有话說。我想他說的在理。
珍妃死在西行前
珍妃死在西行前
“‘景祺阁北头有一個单独的小院,名东北三所,正门一直关着。上边有内务府的十字封條,人进出走西边的腰子门。我們去的时候,门也关着,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我們敲开了门,告诉守门的一個老太监,請珍小主接旨。
“‘這裡就是所谓的冷宫。我是第一次到這裡来,也是這辈子最末一回。后来我跟多年的老太监打听,东北三所和南三所,這都是明朝奶母养老的地方。奶母有了功,老了,不忍打发出去,就在這些地方住,并不荒凉。珍妃住北房三间最西头的屋子,屋门由外倒锁着,窗户有一扇是活的,吃饭、洗脸都是由下人从窗户递进去,同下人不许交谈。沒人交谈,這是最苦闷的事。吃的是普通下人的饭。一天有两次倒马桶。由两個老太监轮流监视,這两個老太监无疑都是老太后的人。最苦的是遇到节日、忌日、初一、十五,老太监還要奉旨申斥,這是由老太监代表老太后,列数珍妃的罪過,指着鼻子、脸申斥,让珍妃跪在地下敬听,指定申斥是在吃午饭的時間举行。申斥完了以后,珍妃必须向上叩首谢恩。這是最严厉的家法了。别人都在愉快地過节日,而她却在受折磨。试想,在吃饭以前,跪着听完申斥,還要磕头谢恩,這能吃得下饭嗎?珍妃在接旨以前,是不愿意蓬头垢面见我們的,必须给她留下一段梳理工夫。由东北三所出来,经一段路才能到颐和轩。我在前边引路,王德环在后边伺候。我們伺候主子向例不许走甬路中间,一前一后在甬路旁边走。小主一個人走在甬路中间,一张清水脸儿,头上两把头摘去了两边的络子,淡青色的绸子长旗袍,脚底下是普通的墨绿色的缎鞋(不许穿莲花底),這是一幅戴罪的妃嫔的装束。她始终一言不发,大概她也很清楚,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幸运的事
“‘到了颐和轩,老太后已经端坐在那裡了。我进前請跪安复旨,說珍小主奉旨到。我用眼一瞧,颐和轩裡一個侍女也沒有,空落落的只有老太后一個人坐在那裡,我很奇怪。
“‘珍小主进前叩头,道吉祥,完了,就一直跪在地下,低头听训。這时屋子静得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
“‘老太后直截了当地說:“洋人要打进城裡来了。外头乱糟糟,谁也保不定怎么样,万一受到了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你应当明白。”话說得很坚决。老太后下巴扬着,眼连瞧也不瞧珍妃,静等回话。
“‘珍妃愣了一下’說:“我明白,不曾给祖宗丢人。”
“‘太后說:“你年轻,容易惹事!我們要避一避,带你走不方便。”
“‘珍妃說:“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
“‘就這几句话戳了老太后的心窝子了,老太后马上把脸一翻,大声呵斥說:“你死在临头,還敢胡說。”
“‘珍妃說:“我沒有应死的罪!”
“‘老太后說:“不管你有罪沒罪,也得死!”
“‘珍妃說:“我要见皇上一面。皇上沒让我死!”
“‘太后說:“皇上也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裡头去。来人哪!”
“‘就這样,我和王德环一起连揪带推,把珍妃推到贞顺门内的井裡。珍妃自始至终嚷着要见皇上!最后大声喊:“皇上,来世再报恩啦!”
“‘我敢說,這是老太后深思熟虑要除掉珍妃,并不是在逃跑前,心慌意乱,匆匆忙忙,一生气,下令把她推下井的。
“‘我不会忘掉那一段事,那是我一生经历的最惨的一段往事。回想過去,很佩服25岁的珍妃,說出话来比刀子都锋利,死在临头,一点也不打颤――“我罪不该死!”“皇上沒让我死!”“你们爱逃跑不逃跑,但皇帝不应该跑!”――這三句话說得多在理,噎得老太后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只能耍蛮。在冷宫裡待了三年之久的人,能說出這样的话,真是了不起。
“‘你们知道,我是提前由西安回来的。把老太后迎回宫裡来,不到三天,老太后就把我撵出宫来了。老太后說,她当时并沒有把珍妃推到井裡的心,只在气头上說,不听话就把她扔到井裡去,是崔玉贵逞能硬把珍妃扔下去的,所以看见崔就生气、伤心。因此她把我硬撵出宫来。后来桂公爷說,哪個庙裡沒有屈死鬼呢!听了這话,我還能說什么呢?自从西安回来后,老太后对洋人就变了脾气了,不是当初见了洋人,让洋人硬磕头的时候了,而是学会了见了洋人的公使夫人笑着脸,拉拉手了。把珍妃推到井裡的事,洋人是都知道的,为了转转面子,就将罪扣在我的头上了。這就是老太后亏心的地方。說她亏心并沒有說她对我狠心,到底還留我一條小命,如果要拿我抵偿,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