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老宫女委婉地拒绝了。用她自己的话讲:“我自从13岁进宫,像鸟装进笼子一样,只要出了神武门,东西南北全不清楚,我怎么配讲老太后去西安的事。当时坐在蒲笼车裡――蒲笼车是东北话,车帮上两边各有两個槽,把一丈多长的竹板子弄成弓形,放在槽裡搭成架,用芦铺在架上,外形像罗锅桥桥洞似的棚。既可以遮阴避雨,平时又可通风。出逃的时候,我們下人坐的就是這种车。身底下铺的又少,浑身长满了痱子,衣服全臭了,头发根下成片的痱毒,坐一天车摇得骨头节全是酥的。反正我也想开了,什么也不问,车拉到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昏天黑地過了两個多月,我能說什么呀!”她像倒了核桃车似的叽哩咕噜說了一大套。我說:“您仔细想想,分阶段地想,就会想起来的。譬如出逃以前,逃跑的早晨,第一天的路上,初次外宿,或者路上的特殊情况,自己印象最深的事情,都是谈话的好资料。只要是您看到的事,都可以說說。”她不言语了,半天仰起脸来說:“成本大套的我可不会說,只能說我知道的一星半点儿。”我說:“那就很可贵了。”于是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谈了以下的這些事情。
珍妃死在西行前
珍妃死在西行前
“逃跑是在光绪二十六年,即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1900年8月15日)的早晨,也就是俗话說――闹义和团的那一年。”老宫女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說,“虽然這事已经過了40多年,大致我還能记得。
“我记得,头一天,那是七月二十日的下午,睡醒午觉的时候。――我相信记得很清楚。老太后在屋子裡睡午觉,宫裡静悄悄的,像往常一样,沒有任何出逃的迹象。這天正巧是我当差。
“我還要絮叨几句。這一年是我第二次回到宫裡来,太后对我格外开恩,所以我特别小心,不争宠,不拔尖,死心塌地伺候老太后。宫裡变样了,春苓子、小翠已经离开宫了,老伙伴只剩下小娟子。小娟子不知替我說了多少好话,老太后才点头让我回宫来,当然不是她一個人的力量,所以我对小娟子也特别感激。說句实在话,我心甘情愿听小娟子的调遣,因为她聪明、直爽,沒有歪心眼。那时她是宫裡的大拿(掌事儿的),我是她的副手。
“在宫裡头我們只知道脚尖前的一点小事,其他大事丝毫也不知道。老太后有好多天不到园子裡去了,和往常不大一样。到二十日前两三天,听小太监告诉我們,得力的太监在顺贞门裡,御花园两边,都扛着枪戒备起来了。问为什么,說也不說。我們也风闻外头闹二毛子(教民),但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小娟子暗地裡嘱咐我,這几天要格外留神,看老太后整天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沒有,嘴角向左边歪得更厉害了,這是心裡头憋着气的象征,不定几时爆炸。当侍女的,都提心吊胆,小心侍侯,免得碰到点子上自找倒霉。
“那一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陪侍在寝宫裡,背靠寝宫的西墙坐在金砖的地上,面对着门口。這是侍寝的规矩。老太后头朝西睡,我离老太后的龙也就只有二尺远。在老太后寝宫裡当差是不许沒有人样子的,要恭恭敬敬地盘着腿,眯着眼,伸着耳朵,凝神屏气地倾听着帐子裡的声音。……
“突然,老太后坐起来了,撩开帐子。平常撩帐子的事是侍女干的,今天很意外,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拍暗号,招呼其他的人。老太后匆匆洗完脸,烟也沒吸,一杯奉上的水镇菠萝也沒吃,一声沒吩咐,迳自走出了乐寿堂(這是宫裡的乐寿堂,在外东路,是老太后当时居住的地方,不是颐和园的乐寿堂),就往北走。我匆忙地跟着。我心裡有点发毛,急忙暗地裡去通知小娟子。小娟子也跑来了,我們跟随太后走到西廊子中间,老太后說:“你们不用伺候。”這是老太后午睡醒来的第一句话。我們眼看着老太后自個往北走,快下台阶的时候,见有個太监請跪安,和老太后說话。這個太监也沒陪着老太后走,他背向着我們,瞧着老太后单身进了颐和轩。
“农历七月的天气,午后闷热闷热的,大约有半個多时辰,老太后由颐和轩出来了,铁青着脸皮,一句话也不說。我們是在廊子上迎老太后回来的。
“其实,就在這一天,這個时候,這個地点,老太后赐死了珍妃,她让人把珍妃推到颐和轩后边井裡去了。我們当时并不知道,晚上便有人偷偷地传說。后来虽然知道了,我們更不敢多說一句话。
“我所知道的事就是這些。
“時間悄悄地流逝,人世不断地喧腾,经過改朝换代,到了民国初年,我們說话都沒有什么忌讳的时候,有一年正月,崔玉贵到我家来串门,闲谈起這件事,他還有些愤愤不平,說老太后对他亏心,耍鬼花样。现在我把当时崔玉贵和我說话的情况,大致给描绘一下。也不见得全是原话了,让我慢慢地想,慢慢地說。
“崔玉贵,我們叫他崔回事的,不称崔总管,免得和李莲英李总管之名重复。他在辛丑回銮以后,被撵出宫,一直住在鼓楼后边一個庙裡。庙裡住着好多出宫的太监。他觉得在這裡住着方便,不受拘束。這也就是崔玉贵为人還不错的明证――他当過二总管,如果当初他亏待了太监,决不敢在這裡住,舌头底下压死人,大家伙骂也把他骂跑了,可他能在太监堆裡住下去,足见他的人缘是很好的。他一直沒有家眷,過着单身生活,所以也沒有牵挂。经常的活动是起早贪黑地练武,摔打(锻炼)自己的身子。
“我那时住在北池子孟公府,梳头刘的后人住在奶子府中间,桂公爷(桂祥,老太后的娘家兄弟)住在大方家胡同西口裡头。崔玉贵是桂公爷的干儿子,也就是隆裕皇后的干兄弟,所以他在宫裡很红,因为有桂公爷做靠山。按太监的行话說,叫钻桂公爷的裤裆。他到桂公爷家来来往往,要经過我們两家门口。民国以来,崔玉贵是個恋旧的人,過年過节都到桂公爷家裡照個面,虽然桂公爷不在世了,但他不愿意落下個‘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的话柄。为了表示不忘旧,他常常是先直接到桂公爷家去,由大方家胡同出来时就遛达遛达。他是练武的人,不爱坐车。他顺路先到奶子府刘家,歇歇腿儿,就来到我家,這是他必经之路。也常在我家吃便饭,他和老刘(刘太监,老宫女的‘丈夫’)从前都一起伺候過光绪爷(戊戌前,老太后派崔去监视過光绪),又都是冀南的小同乡(崔是河间人,刘是宁晋人),人不亲土亲,再說,同是一個笼子裡出来的,坐在一起也有话說。他饭量大,嘴馋,又是北方人,爱吃山东菜,40多岁的人了,一大盘红烧海参小膀蹄,吃得盘光碗净,,然后抹抹嘴唇,笑着說‘我又可以三天不吃饭了。’接茬跟老刘拉起乡谈来,說‘咱们冀南不是有句俗话嗎,叫吃一席,饱一集,一集是五天,我說三天還說少了呢!’老刘說,‘您当過寿膳房总管,什么好的沒吃過。’他說,‘那时吃着揪心,這时吃着舒心。’
珍妃死在西行前
珍妃死在西行前
“他是個爽快人,办事讲究干净利索,也有些抢阳斗胜的味儿,好逞能露脸。当时在宫裡年纪又轻,所以宫裡的小太监背后管他叫小罗成。但他是個阳面上的人,绝不使阴损坏。因此太监都怕他,但不提防他。他也比较有骨气。他和李莲英面和心不和,自从被撵出宫以后,他从沒求過李莲英。就是他的徒弟,有名的小德张,可以說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在隆裕时代红得发紫,他也从不张口。用他自己的话說,‘时运不济,抱着胳臂一忍,谁也不求’,很有冀南人的倔劲。他常到后门桥估衣店裡去喝茶。這家估衣店是专收买宫裡东西的,掌柜的把他当圣人看待,但他从来也不花他们的钱。从后门桥往东南,不太远,就是大佛寺,荣寿公主的府就在那儿,内裡熟人很多,但他从不登她的门儿。
“他好打扮成武教师爷模样。正月到我家来,头上戴一顶海龙拔针的软胎帽子,毛茸茸的活像蒙古猎人。一瞧就知道是大内的东西。海龙是比水獭還要大的海兽,皮毛比水獭不知要高贵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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