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到伙房一看,屋子进不去人,又是烟气又是水气,风匣還不停地响着,仿佛看见一個人在一仰一合地拉着风匣,细看才看清楚是崔玉贵。在宫裡我們同崔是不交谈的,在這個场合下,我們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了。崔玉贵很严肃地对我俩說:‘看情况目前的地方供献不会有,买东西也实在难,大家免不了受困!咱们是老人家的近人,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人家挨饿!’這时为避免走露风声,我們把老太后都叫老人家。
“小娟子哭出声来了說:‘那就割我們俩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
“崔玉贵說:‘姑娘,不是要割谁的肉,要想办法。眼前咱们包人家半亩地的青棵,還要剩下一点,多半都被兵抢光了。咱们应该把青玉米剥出来,把豇豆角捋下来,把青玉米秸砍下来,捆成捆带在车上,人和牲口都需要。现在咱们沒指望了,俗话說,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羡有时。目前咱们大家动手罢,免得将来饿死在半路上。’
“崔玉贵的话真真提醒了我們,我和娟子和另两名侍女,开始把割下来的豇豆角捋下来,盛在车夫的布袋裡,把剩下来的青玉米堆在料笸箩裡,把青玉米秸捆成两捆带在车尾。我亲眼看到饥民们什么都抢,我們剥好的青老玉米,生的,他们就是嘴啃着吃,白浆顺嘴角流下来。在大车店裡不时有散兵进来,沒有东西可拿,就用碗舀足一碗凉水,边走边喝,顺手把碗摔在大路上。什么是王法?這裡已经沒有這個名词了。這样的世界使我們心惊肉跳,我用眼看看崔玉贵。崔玉贵大声对我說:‘荣姑娘,不要怕,只当我們已经死了,现在活几天是赚的。要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死全不怕,就沒什么可怕的了。’這话是对我說的,也是对大家說的。对我来說,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我牢牢地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他這句话。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他是一脚踩着门槛子上,斜着脸对我說的,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他的话還响在我的耳朵裡。我经過多少次灾难,一到极困难的时候,就想起他的這句话来!”
老宫女又如醉如痴的陷入沉思之中了。她像老僧入定一样,身体微微地前后摆动,很长的一段時間裡不說话,我只有用沉默来表示对她的同情。
“车又向前走了,路上的人渐渐疏稀起来。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
“小娟子非要和我换车坐不可,她明确的理由是咱俩各伺候老人家半天。我心裡很感激,泪马上涌到了眼角。在大车店的厨房裡,我們各自背着人藏起一個熟老玉米来,谁的心事谁全知道,无非是怕老人家饿。那时是老玉米不缺,可弄熟了难。哪裡借锅去,哪裡找水去,最重要的哪有煮的時間。還有我們最难的是任什么也不会干。我俩用手绢各包了個又嫩又匀的煮玉米,我想坐车上给老人家剥粒吃,因为我們看到老人家什么也沒吃。這是件孝心讨好的事,小娟子跟我换车坐,就是把好事让给我。她把手绢包好的东西塞给我,說‘這一個你孝敬给当家的(为了沿途安全,我們管皇上叫当家的)’。我含着泪答应了。在患难中,在饿瘪肚皮的时刻,有這样的姐妹,怎么不让我感激她呢!在车上我把小娟子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老人家,我怎能抢人家的功呢。正是当宫裡午后睡醒吃加餐的时候,我們给皇上奉献一個熟玉米,给老人家剥玉米粒。看老人家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這也算尽我們奴才的一份心了。
“车裡头奇热,像蒸笼,歪脖太阳几乎把人晒干瘪了。喝的水变成了汗,汗出多了,用手往脸上一摸,变成了盐面。划一根取灯儿(当时管火柴叫取灯儿),几乎能把空气点燃了。下過雨的地经太阳一晒,热气反扑上来,夹杂着牲口身上的腥膻味,薰得人非常恶心,幸亏我在大车店拣了一把旧芭蕉叶扇子,我给老人家扇着。立秋后的天气,到下午特别闷。我摸摸什么地方都是热的,车帷子,褥垫子,到处都烫手。好容易盼到太阳平西了,可這时候蠓虫子多起来了,大概骡子身上有汗腥味,它们围着骡子转,一团团的,赶也赶不走,就在迎面随着车飞。有时能碰人的脸,一不小心碰到眼裡,有一股辣辣的味道,眼马上红肿了,流下泪来。更有一种像大麻苍蝇似的虻,最初,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后来知道叫牛蝇,很有一股犟劲,它们死都不怕,只要让它叮上,打死它,它也不松嘴。牛蝇叮后立刻起大包,红肿一片,出奇的刺养。我专注意保护老太后,可我腿腕子上被它叮了一口。這蝇子有毒,先由叮的孔内流黄水,以后就变成脓,直到山西太原,我的脚才好些了。
“汗出多了,就出奇的渴,渴得像由喉咙裡冒烟似的,我們开始嚼老玉米秸。老太后大概实在支撑不住了,也和我們一起嚼。路越走越高了,骡子很吃力。李莲英由前面回来,站在路旁,禀告說,已经进入昌平境地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們来到一個大的庄子,后来知道叫西贯市。
“西贯市是個较大的村子,往街裡一看,青砖房子不少。在這兵荒马乱的年景,可谁家也不愿收留我們。再說這村裡住的全是回民,风俗习惯全不一样。他们在生活上不愿和汉民掺杂。李莲英等商议的结果,是村头上有個旧的清真寺,年久失修,已经废了,变成了场院,有几间房闲着,我們就住在這裡。老太后也很愿意。已经累了一天,都愿找一個地方歇一歇。――我先由外部往裡說。
“喝水是可以解决了,场院外面有一口井。井边放個瓦罐,瓦罐上系一條绳子,就用這個瓦罐来汲水。井沒有栏杆,每次我們都是战战兢兢的提水。好在是夏天,井水很浅,提起水来還不困难。
“场院是一片空荡荡的,沒有院墙,有一小片光地,上面堆着一堆麦秸草,用半头席盖着,雨后显得湿漉漉的。四外是菜畦,站在院子向四下观看:
“正北是三间正房,根本沒门,窗户也沒糊纸,往西边一看是一溜矮厦子,即矮矮一排房,沒有门、窗户、壁,是堆乱草和农具的地方。进入屋裡,三间正房還好,是有隔断的,一明两暗。中间堂屋裡有一口破缸,能盛水,有一個灶,连着东间的炕,炕是光秃秃的,灶上有锅,也有個旧锅盖。进到东间一看,炕上扔着個破簸箕,簸箕前面的舌头全沒有了。地下墙角有個三只脚的破凳子,很矮,根本是沒人要的东西,另有几块碎砖。而屋裡空空的,地下除去几块砖以外,什么也沒有。我愣愣地想,就要在這個地方過夜了。昨天是天堂,今天是地狱!這是谁能预料到的呢?老太后一进屋,除内眷侍女以外,一般人要离开一丈多远,不许靠近窗户,由两個太监巡逻。
“我先把老太后安顿下来。炕上光秃秃的,沒有办法,我和小娟子把轿车的垫子抬下来让老太后能有個坐处。老太后自从早晨坐上车以后,闭口不說话,既不冒火气,也不显骄气,处這种逆境,完全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我看皇帝扎撒着手立在当地,像木头人一样,我拿一個口袋,叠起来,放在矮凳子上,請皇上坐下。皇上用眼看了下老太后,老太后說了句皇上也坐吧,皇上才坐下了。這时李莲英、崔玉贵都上街裡张罗饭食去了。
“可苦了我和娟子了,要什么沒什么,给老太后漱口,沒有碗;洗手,沒有盆。我俩反正不能用两手捧起水来請老太后用啊!最后想起大蒲笼车车厢底下,挂着個饮骡子的盆,我俩把它刷干净了,给老太后洗脸、洗手。以后太监也拿這個盆同样给皇帝用。乱纷纷的一阵终于過去了。這個盆一直传到半夜,才算众人洗涮完。
“最困难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该是吃饭問題了。我說的太琐碎,不過,我不說清楚,心裡也太憋得慌。我這时是個大红人,也是一個大忙人。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
“我刚伺候完老太后洗過脸,老太后就语重心长地說:‘现在讲不了什么规矩了,她们几個(指娟子等几個侍女)接触外面的人少(指沒结過婚),荣子你就多出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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