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君命
魏乾和张季成都不是什么安分的,反倒让人十分放心。
张季成马马虎虎打发了信使,转头就把纸條丢进了柴火堆裡:“這人有病。”
“不理他,继续守着。”魏乾骂了句娘,赞同地重复道,“他有病。”
绀城将這道军令当作笑话,一应布防丝毫沒有调整。
幽州倒是也不乐意听齐霄的,但无冯成带定州军援助,只堪堪挡了半日。
沧州三天内收到的战报,全是八百裡加急。
大略一算,不到一月,十州六城,已有近三分之一沦于敌手。关月心裡清楚,全境将士已尽了全力,但如今实难挡住及颈弯刀。
南戎毕竟兵力有限,攻势渐渐迟缓下来。云京的反应不会太慢,援军此刻应当已经出发了。
算时日,大约還要六七日。
太久了。
真安安分分等完這六七天,到时候他们手裡還能不能剩個沧州,尚且要留個问号。
“姐姐,你头晕嗎?”温怡看她脸色实在太差,有些担心,“我帮你看看吧。”
“沒事。”关月回過神,起身朝外头去。“我去军营看看。”
大概是整日忧心忧虑的缘故,关月刚走到门口,就觉得眼前发黑,扶着门干呕。
温怡连忙起身,伸手去探她额头:“你生病了。”
“我去叫叶姐姐来。”温怡說完就一溜烟沒了影,也不管身后有沒有人喊她。
关月這一病,本就不明朗的情势雪上加霜。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只是普通发热,跟疫病沒关系。
但還有有种愁云惨淡的感觉…
谢剑南的回信是商陆跑死了六匹马送回来的,连睡觉都贴身带着,绝沒有任何人看過。
谢老侯爷一個不拘小节的夺字摆在纸的正中央,吓得两個小辈半句话都說不出来。外头日头正毒,商陆却觉得屋裡温度低的有点离谱。
“令尊…认真的嗎?”
“……”谢旻允好像被吓得比他還狠。
“关月如今病着,真要动了手,哪怕她半点不知道,日后也要同我們一道受過。”谢旻允皱起眉头,有些许头痛,随后叹了口气說,“不過按她那個性子,恐怕也看不得齐霄這乱七八糟的打法。”
“宣旨太监如今在哪呢?”谢旻允问。
“刚刚我看他回屋去了。”白微說,“要我去捆了他嗎?”
“…捆了?”谢旻允挑眉,用极其嫌弃的眼神看着自家近卫,“是你疯了還是我疯了?”
白微:“……”
“你们多带几個人,把他看在屋裡。”温朝說,“一应吃食用度,都跟平日一样,等我們回来。”
白微离开后,温朝又同空青道:“送封信给定州,让冯将军派人盯住来驿站。”
“我們去豫州嗎?”谢旻允问,既然要夺齐霄的权,自然该奔着他去。
“不,豫州尚有抗衡之力。”温朝将地圖铺在桌上,“如今幽州、鄢州、芜城、黎城已被攻破,他们要用多少人,才能守得住這四個地方?”
“如今只是缺了两味药。”谢旻允答非所问,“云京得了消息,不会坐视不理。药材一到,瘟疫很快就能平息。”
“那個时候援军也到了,要同时保住這四個地方…”谢旻允顿了片刻,看向地圖,“至少十万人,還得是精锐。”
“十万人都快把他自己的地盘搬空了。如今他们還要牵制绀城、尧州、齐州三线,就算倾巢而出,如今留在這四個地方多,最多五万人。”温朝說,“折了個半。”
“难道要去打努日雅?”谢旻允盯着地圖听他說了半天,“那裡如今是沒多少人了,但那個地方…”
“我之前跟我爹去過。”沧州一战时,他曾和父亲路過努日雅带兵赶往沧州,“无论是回援,還是从内腹调兵,努日雅四通八达,难打得要命。”
“我們也就是路過一下。”温朝抬手敲了敲地圖的边缘,“打這儿。”
“他们如今手裡這四個地方,一无良田可供大片耕作,二无草场可供驯养良种马。”温朝冷哼一声,继续說,“可是叡山不一样。你猜,他们会选四,還是這個一呢?”
“叡山…”谢旻允走到另一侧,仔细看着那一小块区域,“他们若要尽快回援,只能走白城。”
“关月是病了,不是脑子也坏了。”温朝拍了拍谢旻允的肩,“怎么拖延他们回援,自然是她的事儿。”
“一旦他们开始回撤,我們需要足够的時間带兵撤出来。”温朝点了点尧州的位置,“我們走尧州。他们回撤时让魏将军带骑兵追過来,和援军会合包抄,能收拾多少是多少。”
“他们辛辛苦苦折腾了半天,自然不会白白還给你。”温朝收起地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保一個鄢州,還是不难的。”
“芜城、黎城本来不是北境边线,保這两個地方,就是被围起来打,收回来是早晚的事。”谢旻允說,“幽州和鄢州…幽州有個马场,南戎用得一向是良种马,這個马场对他们来說,不甚重要。”
“鄢州不一样。”谢旻允正色道,“鄢州虽无良田,也无良马。”
“但鄢州有铁矿。”
鄢州非丢不可,任谁也沒有半点法子。
但燕帝不一定這么想,如今他们所为,等同哗变谋逆。谢剑南斩钉截铁地說了要“夺”,他们立刻照办,毕竟北境的天,从来不是一個人扛着。
只要宣平侯府不倒,他们就永远有這份将在外,不受君命的底气。
关月這阵還烧着,迷迷糊糊的,這会儿实在沒法跟她說這些七弯八绕的事情。也不论关大将军能不能听得进去,两個大夫就得把他们轰出去。
沧州军被齐霄带走了一部分,余下的還要留给关月以备不时之需。
温朝和谢旻允启程前往定州调兵前,将所有安排一一罗列,事无巨细的写了個清楚,請同样病還沒好全的蒋川华亲自交给她。
蒋川华接過信封,眼底有难掩的诧异。
他這一场病,证明了一件事。
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会說出口。但這件事情既然在這,蒋川华自然以为,待這次事态平息,他就该收拾包袱回云京去了。
“好,我知道了。”蒋川华犹疑片刻,還是问他,“你要去叡山嗎?”
“对。”温朝說。
“止行。”這是温朝第一次主动唤他表字,他从前开口第一句,必定是蒋二公子,“這個时候,关月是决计不能离开沧州的,屋裡還关着一個天子来使呢。”
“安心养病,别到了要打仗的时候,你反而倒了。”谢旻允說,“這個节骨眼上,只剩一口气也得吊着。”
虽然蒋淮秋作为兵部尚书,让关月不太满意。但是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的過错,主要還是因为户部程柏舟。
…和某個身居高位眼瞎心也瞎的皇帝。
蒋淮秋的为人,她還是信得過的。
毕竟当年這位兵部尚书把怀王悄悄从后门送进去的礼,原封不动地走大路给他送了回去。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怀王那段日子天天给兵部找茬。
尽管如此,蒋淮秋依然在朝堂上岿然不动,令人刮目相看。
彼时這位尚且年轻的兵部尚书,丝毫不顾户部掣肘,和温瑾瑜一道把兵部弄成了怀王最头疼的地方。
——不過四境很高兴。
或许是朝堂上的风风雨雨终究磨掉了他的棱角,或许是南境惊变,旧友离世让他寒了心、又或许是十二年前由林照掀起的那场血雨腥风,让他终于明白该如何立足朝堂。
可无论蒋淮秋如今变得如何深谙为人处世之道,他始终是六部尚书裡,唯一一個不曾低眉折腰的人。
就凭這一点,关月就肯信他。
“止行。”关月這会儿還有些微微发热,听着鼻音有些重,“帮我倒杯水。”
关月刚刚让屋裡众人都出去了,只留了他一個。
她结果杯子轻轻抿了几口:“我大致看過了,让孙将军去白城,拖着他们。”
“就算過几日药材送抵各地,也不是一碗喝下去就立刻能好的。”关月叹气道,“你這几日把還能上战场的兵挑出来,去疏勒河附近接应他们。”
“還有。”关月咳了两声,将不适压了回去,“在云京通往各地路上设卡,务必要把齐霄的信使拦下来。”
“虽然总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哗营夺权实在不是什么能糊弄過去的罪名。”关月闭了闭眼,继续說,“這個消息晚到一日,蒋尚书和老侯爷,就多一日時間应对。”
“還有…”关月說着又有些想干呕。
蒋川华连忙又倒了一杯水给她,接過话說:“立刻派人去豫州,务必保住齐霄的命。你放心,我這就安排。”
蒋川华离开后,屋子裡安静得出奇,正适合捋一捋這堆缠在一起的线头。
但她這会儿理不清楚,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越想越头疼。
“姐姐?”温怡小声叫她,“把药喝了吧。”
“温怡。”关月很少用這么严肃语气的叫她,“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
趁着她愣神的功夫,关月已经端起一碗一口闷了:“可能人生病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
“我只是在想,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到底值不值得。”关月十分平静地說,“当我知道這场瘟疫也许不是天灾的时候,我是真的觉得不值得。”
“我北境的将士,可以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還。”
“但他们绝不能死在這些龌龊心思之下,成为旁人算计裡的牺牲品。”
“无论是谁,他必须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