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玉兰
怀王先前得罪了关月,如今看着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手下御史眼观鼻鼻观心,拿捏着主子的心思,快把奏折写出個花来。
這桩事他不能主动提起,只能等着御史台奏本,再跟着咋呼几句。可连着几日都风平浪静的,怀王殿下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在這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顾尚书令在府内悠哉悠哉地喝着茶,将一应奏本丢到了一边儿去。
林照进门时,恰逢怀王殿下气得摔了個杯子。
“殿下。”林照向他行礼,“军中不是還有殿下的亲信嗎?”
“他一個小兵,能干什么?”提起這件事他就来气,征兵时放进去几個自己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关月就跟开了天眼似的,他们的人一個不用。
哪怕身上累着战功,也总能找出理由拖着。
“他身在沧州,无意间得知将帅意图哗营夺权,不忿他们所为,向殿下首告,随后被人灭口。”林照将书信放在他桌上,“這個理由,如何?”
“這就是他生前绝笔。”林照平静地說,“恒嘉侯有面圣直呈之权,既然他顾庭要压,那就绕過他,直呈圣上。”
“這可不是小事啊。”李永安敲了两下案头,“他若是不愿意,侯爵在身,本王能拿他如何?”
“当年为了保住他那個儿子,殿下可沒少费心。”林照說,“這时候想明哲保身,未免天真。”
“动作要快。”林照将书信收了回来,拱手行礼,“我替殿下跑這一趟。”
這群老狐狸的手段,林照是见识過的。
夜长梦多,于是恒嘉候被逼着霸王硬上弓,即刻前往宫中面圣。
他好容易找到了机会,刚要开口說正题,就听文奂提着嗓子喊:“太子殿下到——”
紧跟着顾庭和谢剑南也先后进来了。
“……”来的可真是时候,被人死死拿捏的倒霉蛋心想。
“今日倒是热闹。”燕帝似乎有些烦躁,“說吧,都什么事。”
“臣——”
恒嘉候刚說了一個字,顾庭就不紧不慢地开口:“自然是为了北境战事。”
“陛下,援军已经出发,齐霄這回闯下大祸,需尽快找人顶替。”顾庭說话一贯是一字一顿,慢悠悠的。
燕帝闻言摆了摆手:“正头疼這事呢。”
“既然来了,你们都是什么意思,說說。”
“臣以为,北境瘟疫,尚有可查之处。”谢剑南說。
“朕问的是战事。”燕帝有些不悦,“北境将帅失职,可到如今,连一封請罪的折子都沒有!”
“若不是独独缺了两味药,又怎么到如今的局面。”谢剑南仿佛铁了心要和燕帝作对,句句当着臣子的面驳燕帝的面子。
“齐霄更是可恶,陛下要派他时,臣曾极力反对過。”谢剑南一撩袍,跪地行礼道,“臣請严惩齐霄。”
茶盏落在他面前,清脆的一声碎了個干净。恒嘉候哪還敢站着,连忙跪請燕帝息怒。
顾庭倒是跪得泰然自若:“前日户部查账,发现侍郎杨正清有贪墨之举,移交大理寺后,已认罪了。”
“正是贪墨军资的罪行。”顾庭不紧不慢地继续說,“說起来這個人,還是恒嘉候爷的远亲。”
“他的口供中提到,自己所为具是恒嘉候指使,与他联络的,是北境军中一個小兵。姓严,属沧州天盛营。”顾庭笑呵呵地看向他,“他還說,這個小兵会写一封手书诬告主将,让侯爷有机会让自己的人顶上去。”
“恒嘉候爷世代忠良,自然不会做這种事。”顾庭說,“這通胡言乱语,臣听過也就罢了。恰好今日恒嘉候也在,当着陛下的面,分辩清楚,以免让這等小人得逞。”
“嗯,口供朕看過,随意攀咬,不提也罢。”燕帝有些烦躁,揉了揉眉心,又說,“不過他的口供中,到沒提這诬告一事。”
恒嘉候听着话音,拱了拱手,准备答话。
“不過杨正清贪墨一案,有一笔银子进了恒嘉候的产业,這也是查实的。”顾庭微微躬身答道。
“数目不大,就别拿来烦朕了。”燕帝看向恒嘉候,眼底有些厌烦。
恒嘉候哪裡還敢說话,讪讪笑了两声,闭紧了自己的嘴巴。
“瘟疫一事,尽快查实。若只是一时失察,這段时日罚得也够重了。”燕帝似乎有些倦了,顿了片刻才继续說,“待援军抵达,战事平息,便让齐霄交還帅令吧。”
燕帝這才想起从头到尾一句话沒說的李永绥:“你来是有什么事?”
“儿臣忧心北境战事,這几日仔细看了齐将军在南境的大小战役。”李永绥行礼道,“本想向父皇請教,却未曾想来的不是时候。”
“儿臣看父皇似乎有些倦了,改日再来打扰父皇。”
恒嘉候带着一肚子气打道回府,即刻安排妻儿离开云京。事情他沒办成,也不知主子会如何收拾他,让他们离开是非之地,总能求個心安。
林照要恒嘉候即刻进宫面圣,怕的就是這一出。如今他只能等到明日朝会,让御史奏本,将哗营一事翻到明面上来。
——顾庭和谢剑南总不能在朝堂之上堵着御史的嘴。
李永绥去了未央宫。
顾皇后早早遣退了下人,端坐在主位等他。
母子相对无言。
顾皇后抿了口茶,示意他坐下:“前几天才送来的敬亭绿雪,都给你留着呢。”
“多谢母后。”李永绥端起茶盏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子裡的玉兰都谢了。”顾皇后看向殿外,轻声說,“這一日又一日,過得倒也快。”
“侯府裡也有玉兰。”李永绥淡淡道。
顾皇后将茶盏放回案上,轻轻点了点头:“你小姨种的。”
“你今日是来与我闲聊的嗎?”顾皇后眉眼弯弯,她笑起来很好看。
顾皇后总是笑着的,但她永远只是嘴角有一丝完美的弧度,像不可僭越的高岭之花。
李永绥小时候曾见過她真心的笑意,太傅夸他的时候,她就会這样笑。
从那之后,尚不知事的小太子每日被太傅赞不绝口,只是为了看她那样笑一笑。
他已经许久沒有见過母亲這样笑過了。
“我今日所为,是母后希望的嗎?”
“你今日所为为何,我尚且不知。”顾皇后替他斟茶,“說說看。”
李永绥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神色裡找出些别的情绪,但他的母亲,始终是那個端庄的中宫皇后。
“我其实不太喜歡读书。”李永绥說,“小时候…只是为了哄你开心。”
“可是后来我发现,這是不可能的。”李永绥轻轻笑了一声,“因为你的心好像不在宫裡,也不在我身上。”
“所以从前你私下叫我母亲。”顾皇后平静地說,“后来改成了母后。”
“我不喜歡玉兰。”李永绥抬首,与她视线相交,“但玉兰不该长在宫裡,它有怨气,谁也沒资格责备什么。”
“我从小教你何为对、何为错、何为是非黑白、何为忠奸善恶。”顾皇后垂眸,轻叹道,“你学得很好。”
“可你学得太好了。”顾皇后說,“到如今,我竟不知道自己教给你的,到底对不对。”
李永绥闻言笑了出来,许久,他出声唤她:“母亲。”
“你教的很好。”李永绥說,“浊源之下,又何尝沒有清流。”
“清流尚在,就永远有为之一争的理由。”
顾皇后深吸一口气,神色平静:“你想怎么做?”
“我需要母亲相助。”
“多久?”顾皇后问。
“七天。”李永绥静默良久,“等一個消息传回云京。”
“這是大罪,”顾皇后看向他,神色深浅不明,“若东窗事发,有何后果,你可清楚?”
“清楚。”
“這件事做完,在陛下心中,你永远有一個忤逆之名。”
李永绥低下头,似乎自嘲一般地笑了笑:“母亲,我這個身体,您真的不清楚嗎?”
顾皇后不语。
“您教我明辨是非黑白、善恶忠奸。”李永绥說,“有些事情,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匹夫之勇,犹可撼天。”
李永绥缓缓站起身,看向逐渐暗沉的天色:“若今日不帮北境這個忙,我夜夜梦裡难安。”
“储君,副主也。”李永绥闭了眼,“父皇不喜歡這個說法,可储君之重,在四境、在天下。”
“在父皇眼中,這不過是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用臣民血肉之躯换陛下心裡那点偏颇。”李永绥睁开眼,一片清明沉静。
——“我不需要。”
顾皇后缓缓站起身,目送他一步一步走下未央宫的台阶,渐渐远去。
“皇后将太子教的很好。”顾皇后看向不远处的玉兰树,“但我沒教好你。”
“薰风吹尽不多云。晓天如水清。哦松庭院忽闻笙。帘疏香篆明。”
——兰玉盛,凤和鸣。家声留汉庭。狨鞍长傍九重城。年年双鬓青。
总有些事,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也有些事,是知不可为,永不为之。
顾皇后抬起头,看向天际。
宫墙重重,玉兰不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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