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姑娘
黑貓酒館的酒窖裏,記者在反覆調整拍攝角度,章片裘微笑着配合着他們,內心卻總涌出絲絲慌亂。
大雪紛飛。
旁人自然是看不出來他的真實情緒的,只覺得這位教父唐與傳聞中不一樣——外頭都說,他毒辣得很,幹掉了禮扎家的小兒子,還在大英博物館殺人奪寶,手裏頭有圓明園的檔案。
“哎,一會兒敢問圓明園檔案的問題嗎?”
“有什麼不敢問的?就一豬玀。”
“他不是一般的豬玀,這可是教父唐,他的傳聞可不少。”
“那又如何?只是箇中國人,不是嗎?哼,花了點錢,又不知通過什麼關係才上的版面,這大雪天的,害我們拖着這一車的傢伙什過來給他拍照。哼,得問圓明園檔案的事兒。”
“對,如果問到檔案的事兒,我們跑的這一趟就值了,你說,他要是不答怎麼辦?”
“哼,什麼怎麼辦,不答,他想推廣,敢得罪記者?”
一名老記者帶着實習記者在院內大樹下討論着,言語是不屑和跋扈的,老記者無所畏懼,實習記者聲音卻不大。
圓明園檔案與大英博物館殺人案都是坊間傳聞,若教父唐迴應,他們便可洋洋灑灑寫上一段,至於寫完後,大英博物館會不會陷入輿論危機,教父唐會不會被絞死,那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伴隨着戰利品靠港,沉寂了一段日子的官媒再次報道大清國戰事,不再講戰爭如何激烈,也不再抨擊僧格林沁虐殺記者。
這個時候,若他們得到教父唐的親口證實:圓明園檔案在他手上。這無疑能點爆一陣子的新聞旋風了。
就拿明天的報紙來說吧,沙皇決定簽署廢除農奴制法令,從上到下解放農奴,這本是大新聞,但在大清國的新聞面前,只能給個小版面。
頭版頭條:大清國擬設定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小標題:英法幫助清政府引進先進科學技術,以拯救其愚昧。
瞧瞧,侵略隻字不提,且極其絲滑地過渡到了‘幫助’和‘拯救’。大清國擬設定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意味着打開國門,擁抱科技。
也就是洋務運動。
“哼,大清政府都配合,他有什麼不配合的?”老記者扯下一根菸絲,嚼着。
各大博物院粉墨登場,在第二個版面發佈討論會、讀書會,不但面向大學生和社會人士,還有專門面向中小學生的品鑑會。
“瞭解中國文物、研究中國文物、保護中國文物。”這是主旋律的口號。
至於被丟棄在路上、毀掉的上百萬件文物,則無人爲其發聲,彷彿從未發生。
“晚上,還要去採訪牛津大學的中文學教授,您說這次牛津大學能得到多少文物捐贈?”實習記者問道。
“我上個月剛做完牛津諸學院的報道,他們今年的收入只有20萬英鎊,都盼着這批捐贈呢,這一次,肯定不少。”
“才20萬英鎊?”
老記者從兜裏翻出記者記錄本,仔細看了看數據:“對啊,打仗花錢多,政府撥款就少了,勉強夠支付校長、300多位老師和770項獎學金的費用,哼,比劍橋大學強,如果這個時候能有文物涌入,將會改善極大。”
兩位記者站在走廊上,面對着酒窖出口,邊喝酒邊閒聊着。
這次,來黑貓酒館的有三名記者,兩名實習記者,一名老記者。伴隨着鐵路開始像血管一樣在歐洲大陸鋪開,新聞媒體進入了井噴期。
一個老記者帶兩名實習記者,是常態。
這大雪天的,老記者本就看不起中國人,還被喊來拍廣告,內心很是不爽,連酒窖的門都沒進去,喊其中一名實習記者拍拍得了,自己與另外一名實習記者在院子裏邊賞雪,邊飲酒。
聽說,這東方大國是禮儀之邦。
所言不假。
黑貓酒館很會招待人,他們說在院子裏,就立刻把桌椅板凳搬到了長廊下,不僅有酒,還擺上了他們帶過來的茶。
不過,這種用心的款待在老記者的眼裏,是諂媚,他冷笑着,不喝那東方茶。
“他一會兒會接受我們的訪問嗎?”實習記者壓低聲音,看向酒窖的門。
除了廣告,記者最想得到的新聞是圓明園檔案的事。
坊間早就有傳聞,教父唐手裏有圓明園檔案,且與大英博物館那樁未經證實的殺人案有關。
這兩條,都是血氣騰騰的罪。
頭一條,你若手裏真有圓明園檔案,又開鑑定機構,這無疑是將佳士得那幾家拍賣行頭上動土——都是鑑定,你連檔案都有,誰打得過你?
第二條,就更危機四伏了。
大英博物館的殺人案本壓了下去,不過死了個豬玀而已,這段日子忽又掀了起來,還跟圓明園檔案掛鉤,這可是捐贈品,往小了說,博物館玩忽職守,往大了說,館長存在嚴重的貪腐行爲。
“他必須接受。”老記者冷笑着,菸圈伴隨着呼吸的霧氣瀰漫,“否則,我們這大雪天憑什麼給一個豬玀拍廣告物料?哼,他也配?”
至於章片裘會有什麼下場,那就不關他們的事兒了。
說話間,章片裘從酒窖裏走出來。
“章先生。”
“教父唐。”
兩位記者打了個招呼,雖看不起,但這是黑手黨的地盤,表面功夫還是要做做的。
“請問,聽說您手裏有大英博物館的藏品圓明園檔案,這事兒是真的嗎?”老記者上前,直截了當問道。
章片裘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
“我們只發布廣告,不接受採訪。”巴雷特擋在了記者的面前,亮了亮律師證。
“章先生,您剛剛微笑了下,是認可我的說法嗎?那您的確殺了獻寶的人,奪走了圓明園檔案嗎?”記者咄咄逼人了起來:“對這種傳聞,您怎麼看?”
“先生,你好,我們只發布廣告,不接受採訪,我是律師巴雷特。”巴雷特嚴肅了起來,掏出了律師證。
他太知道這幫記者爲了新聞,能做出什麼了。
“我是記者米勒。”老記者米勒掏出了記者證,不甘示弱:“正規採訪。”
“我們這次只刊登廣告,並無接受採訪的打算,不好意思,先生。”巴雷特寸步不讓。
米勒記者還想說什麼,臉色卻頓時變了。
酒館左側走出來五名身穿律師服的人員,看他們別在胸口的黑色羽毛筆,便知等級不低。
這何止一名記者,章片裘竟然請了一個律師團!
“那麼,章先生,對於坊間傳聞,您手裏有大英博物館的藏品圓明園檔案,對此,您不做迴應,是嗎?”
巴雷特眉頭緊鎖。
這記者,耍花樣呢。
他剛要繼續說什麼,章片裘卻用眼神制止了他,笑着伸出左手,記者有些不適應,但還是伸出了左手和教父唐握了握。
“你這話問得不對,圓明園檔案是大清國的,你怎麼說是大英博物館的圓明園檔案呢?”章片裘說道。
“章先生。”巴雷特立刻制止。
此時的媒體缺少管控,只要你迴應,他們就能寫出花,身爲大清國人,在這邊拋頭露面總歸不好。
“無妨,聊聊。”章片裘雲淡風輕。
米勒記者一聽,立刻興奮了起來,他從兜裏掏出羽毛筆,放在嘴裏嘬了下後,端着本子準備記錄。
“圓明園檔案,當然不屬於大清國。”米勒記者說道。
“圓明園檔案,是記錄圓明園三大園的藏品檔案,不屬於大清國?”章片裘皺眉。
“當然不屬於,我聽說,這是一位大清國人要捐獻給大英博物館的藏品,既然是捐贈,那就屬於我們英格蘭。”米勒記者聳了聳肩,理所當然。
“那這些流入到英格蘭的大清國文物,屬於誰呢?”章片裘又問。
“也屬於英格蘭。”
“原本屬於誰。”
“原本屬於大清國,但現在屬於英格蘭,未來也屬於英格蘭。先生,這與我們的採訪毫無關係,我的問題是,你手裏是不是有屬於大英博物館的圓明園檔案,你是不是殺了人,搶奪、偷盜走了屬於大英博物館的捐獻館藏。”米勒上前一步,語氣、語言都尖銳了起來。
章片裘看着他,眼底深不見底,忽微微笑了笑。
與傳說中一樣,眼前這位教父唐是個性情非常穩定的人,面對這種咄咄逼人並未動怒。
記者得意地挑了挑眉。
“請,喝杯茶。”章片裘坐到了座位上。
長廊有些冷,但雪景漂亮極了,桌面上擺着的是碳火的小爐子,水壺的水一直開着,倒到茶葉裏,清香四溢。
“嘖,得加點糖。”米勒聳了聳肩:“用昂貴的印度茶葉,加入糖和奶,纔好喝。”
謝尋彎腰,從旁邊抓了一把茶葉碎渣渣,用開水衝了後,陳化的黴味兒竄了上來,倒入奶和糖,放到了米勒的跟前。
拿起旁邊放置的狗鈴鐺,叮咚了下。
儀式感拉滿。
味兒,對了。
伴隨着這叮咚一聲,米勒端起來喝了口:“哇,好喝,就是這個感覺,優雅。”
章片裘端起新到的龍井,清冽入鼻,徐徐喝了口後,開了腔。
從兩位記者聊起的牛津大學開始,米勒本覺得跑題了,但疑惑眼前這個唐人究竟是真懂還是一知半解,聽了下去。
沒想到,章片裘對牛津大學極其熟悉。
米勒記者很不客氣打斷了章片裘的話:“這次,這批戰利品裏會一些能被牛津大學收藏,這是藝術品的運氣,你要知道,牛津大學以保護、研究文物爲宗旨,不缺館藏,”
“的確不缺館藏。”章片裘笑了笑:“牛津大學阿什莫林博物館,鼎鼎大名,三萬多件歐洲版畫與素描呢,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倫勃朗等素描、手稿、版畫都有。”
米勒翹起了二郎腿。
“但是,館藏如此豐富的牛津大學,現在有中國文物嗎?”章片裘說着,笑意愈發濃了些:“被牛津大學收藏是運氣?強盜邏輯,中國文物一路顛沛,摔壞磕碰,光在路上就至少損失上百萬件,被掠奪過來後,送到牛津大學,這是運氣?這是以保護文物爲宗旨?”
米勒的臉沉了下去。
他發現,眼前這位教父唐就是不願意承認,中國的文物如今屬於英格蘭。
米勒立刻打斷了章片裘的話:“章先生,不說其他藏品,這和我們的採訪沒關係。我問的是,大英博物館的圓明園檔案,是否在你手上。讓我說得明白些,先生,只要圓明園檔案出現在大英博物館,那就是大英博物館的,同樣,只要文物出現在牛津大學、劍橋大學,或什麼其他博物館,那就是英格蘭的。”
米勒是記者站的老記者了,向來強勢,實習記者則立刻悄悄戳了下他,示意他別這麼囂張。
傳聞,教父唐若請你喝杯茶,那是最後的機會。
說話間,米勒從包裏抽出一份手寫稿,丟到了桌子上:“這是明天要刊登的報道,你們的國家並不追究,且乞求與我軍隊合作,你嚷嚷有什麼用?”
這是愛新覺羅.奕?早就擬定的奏摺抄寫本,寫着:綜觀天下大局是今日御夷,譬如蜀之待吳,蜀與吳,仇敵也,而諸葛亮秉政,仍遣使通好,約共討魏。
這是清政府的官方表態,意味着火燒圓明園才三個月,連灰燼都未清理乾淨的情況下,清政府不但主動將此事翻篇,還主動與聯軍和好,並請求洋槍隊圍剿太平軍。
其洋槍隊,便是火燒圓明園的原班部分人馬。
與此同時,賜黃馬褂。
雪真大啊。
掉下來的聲音簌簌簌的,像在扇巴掌。
米勒抖起了他的二郎腿,繼續說道:“文物屬於我們英格蘭,不僅你們官方認可,接下來還會有大批大批你們國家的人,求着跪着希望能捐獻,包括你,GodfatherTang。”
“戰利品不是侵略嗎。”章片裘說道。
“不是。”
“不是侵略?”
“當然不是,是救贖,是復仇,是上帝的旨意。”米勒記者極爲不耐煩了起來,他把筆丟到了桌上:“章先生,我們的採訪必須建立在,你得承認,所有抵達港口的中國文物,都屬於英格蘭,這個大前提下。”
風嗚嗚嗚了起來。
眼前這位教父唐臉上的笑容微微發生了改變,變得像雪一樣冷,他伸出手,給米勒滿上茶。
“好,既然如此,讓我們回到主題。”章片裘緩緩道:“你叫什麼?”
“米勒。”
“你在報社工作多少年了?”
“五年。”
“唐街的新聞、廣告、合作都由你對接,是嗎?”
“是。”
“可以換成別人嗎?”
“哼。”米勒冷笑了聲,搖了搖頭:“不能。”
“那好,米勒先生,我長話短說。”章片裘放下水壺,身體往後仰着,鬆弛地坐在了躺椅上:“你說的對,合作要有一個大的前提,我的前提是,只要與我合作,就必須承認你們的戰利品是掠奪而來。”
“什、什麼?”米勒以爲自己聽錯了。
章片裘卻不再重複,而是看向了院內,那大樹上披滿了雪,真漂亮。
“章先生的意思是,只要是發佈的廣告、採訪,總的原則是,他不會承認文物屬於英格蘭。當然了,具體寫作內容,你可以去修飾或避開,但整體思想是這樣的。”
這是米勒從業五年以來,聽到的最好笑原則,而這個原則出自一位豬玀之口,就更好笑了。
噗,米勒喝的茶水從口中噴出來,也不知是刻意還是無意,噴了章片裘一臉。
“嘿,教父。”米勒用了極其調侃的語調,“你用什麼身份,有什麼資格提出這樣的原則?”
章片裘沒言語,緩緩從腰間拔出了槍。
黑色的槍口像撒旦的眼睛,對準了米勒的頭顱。
米勒臉剎那黑了,他再一次掏出他的記者證,而在掏出記者證的同時,只覺得後背有很多東西在懟着他。
扭頭一看。
十幾把槍,槍口齊齊壓到了他的後背。
而站在這一羣黑手黨身後的,則是十幾位白人記者,此時齊齊看着天,彷彿沒看到眼前發生的這一幕。
再回頭時,章片裘身體微微直起。
“米勒記者,我知道貴刊的大方向是要配合政府的,但我希望,我和你之間有我們的小規矩,這個小規矩就是,你得明白,我的內心不承認文物屬於英格蘭,懂了嗎?”章片裘微笑着,說道。
“你敢殺記者?”米勒渾身抖了起來,也不知是懼怕還是憤怒。
“我不敢啊。”章片裘攤開了右手,右手握槍的槍口對準了米勒記者上下顫動的喉結:“就像大清國的文物到了英格蘭,你們說了算。你呢,遇到了我,我說了算。”
“什麼意思。”
嘖,這白人怎麼這麼蠢啊,章片裘不耐煩了起來。
謝尋解釋道:“這人吶,有時候走在路上,會被雷劈死,會被口水嗆死,會被路過的野狗咬死,一百種死法,您挑一個。”
風,忽然停了。
許是停的突然,雪彷彿剎不住車,再空中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像小型的龍捲風,再院內舞着。
“合作愉快?”章片裘伸出左手。
“愉快、愉快。”米勒慌忙伸出了左手。
“那這報道……”章片裘欲言又止。
“您如果想報,就報,不想報就不報,至於廣告位……教父唐,您放心,會第一時間出來。”米勒賠着笑,餘光看了眼茶,他伸出手端起最先的那一杯中國茶。
“你還是喝你習慣的英國紅茶吧。”章片裘依舊笑着,只是眸底冰冷非常。
他連忙放下。
米勒走後,章片裘坐在院內看着雪,一言不發。
謝尋在旁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了:“章先生,您今天有些反常,是依舊在擔心溫默姑娘嗎?”
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與記者有個約定和規矩,的確是必要的,但與平日裏章片裘極爲穩健的風格不太相符,他完全不需要把那記者嚇成那副摸樣。
章片裘點了點頭。
也不知怎的,從溫默離開後,他總覺得心裏頭發慌,前所未有的發慌,彷彿冥冥之中有鼓子邪氣往外冒,很不吉利,卻壓也壓不住。
“現在幾點了?”章片裘問道。
“七點了。”
溫默從唐街走的時候,是早上,已經過去了快十個小時了,也不知她安全抵達了沒有。
正說着,李着急忙慌地跑了進來,一向身手矯健的他,竟然在路過門檻的時候被絆倒了。
轟地一聲。
章片裘的頭皮一麻,驟然站了起來。
李從地上爬起來,滿臉通紅又頓時煞白:“那羣混賬!八個人持槍圍攻溫默姑娘,我去了事發地,可屍體都被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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