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紅【一】
許師傅撞開了大廳的門:“溫默呢?!”
他的聲音透着怒火和質問。
就在剛剛,他聽到了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靠近火車站位置的地鐵修葺工地發生了大清國人開槍事件,傷亡嚴重,據說十幾個男人圍攻一個女人。
目擊者極少,只有因爲大雪才臨時通知下班的零零星星兩三個工人,且能見度不高,他們也不敢靠近,看不清。
“走了。”溫行鶴正在看材料,平靜的眼眸從老花鏡上擡起來,對許師傅的這莽撞並未生氣,語氣平和。
“去哪了?什麼時候去的,幹什麼去了?!”許師傅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溫行鶴面前,語氣透着慌張。
溫行鶴有些詫異。
身爲武行大當家的許師傅,極少會這麼不守規矩,也極少會慌張。
他放下手中的材料,站了起來,走到開着的門那往外看了看,確定無人後,關上門:“她過手的銀行賬目,我擔心她的安全,要她去別的國家避避。”
許師傅面色微微變了變,有懷疑也有期待。
“你沒有動手?”他問道。
“動什麼手?”溫行鶴問道。
許師傅便將聽到的傳聞說了一遍,說話時,這才覺得後背都溼透了。
“你說的位置的確靠近溫默走的路線,但是,這也不能證明就是她。”溫行鶴眉頭緊鎖,來回踱步。
“可目擊者說,那女子英勇非常,騎着馬,身穿紅色披風,舞動着個嗚嗚嗚叫的長鞭與其廝殺。”許師傅死死地盯着溫行鶴,試圖從他臉上找到細節。
溫行鶴的臉色頓時變了:“長……長鞭?”
“對,長鞭。”許師傅眼底紅了,放到腰間的手青筋不斷在跳。
他們兩人都知道,如今倫敦雖說來了不少大清國人,穿紅色披風騎着馬的或許會有其他女人,但能用長鞭的女人,恐怕就溫默一人。
“幾、幾、點的事。”溫行鶴問道。
“聽說是四點的事。”許師傅道。
“時間肯定嗎?”
“肯定,因爲我問了個警署的朋友,說是三四點發生的事。”
溫行鶴整個人頓時往下鬆了鬆,他伸出手將老花眼鏡戴上後,坐回了書桌旁:“那沒事,跟溫默沒關係,我給她定的三點四十的票,她這個人做事穩妥,通常會提前抵達,不會壓着時間去的。”
這倒是,許師傅微微鬆了口氣。
靜下來,才發覺背後出了一身的冷汗,屋內雖有水暖——這可是花了大價錢的玩意兒,鍋爐燒熱,通過水流讓整個屋子暖起來——但依舊覺得冷。
許師傅看着溫行鶴,見他雖看着材料,但拿着材料的手卻微微抖着,不用說,他剛剛也嚇出一身汗。
短短的幾句話,便知溫行鶴已經知道貝勒爺派他們過來的真正意圖,或者說額外意圖。
“溫默,什麼時候回來?”許師傅問道。
“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了?”
“對。”溫行鶴沒擡眼:“你放心,她吃了肘子,我給足了盤纏,不餓不窮。還給她留了尊金佛,純金的,大內的東西,靈着呢,定能佑她。”
“我還是不放心,去打聽下。”
“絕不行。”溫行鶴擡眼,面色極爲嚴肅:“許師傅,她是你閨女,也是我閨女。你應該知道,我把她送走意味着什麼,這個時候去打聽,若是貝勒爺知道了,如何收場?”
“那她就這麼……就這麼不回來了?”
“對。”
許師傅離開的時候,回頭看了溫行鶴一眼。
他心裏總覺得不安,千萬別是溫默,這可是他帶了好些年的徒弟,喊他‘許爹’的乖閨女。
吃了肘子,帶了金佛。
溫行鶴是疼她的。
若是溫默……
許師傅看向溫行鶴,燭火很亮,他的臉伴隨着影子盪漾着,只見他忽而輕輕地從嘴裏吐出氣來。
不知是嘆了口氣,還是舒了口氣。
“人……早就拖走了,具體的,不歸我們這片管。”警署內,警員面對着這位傳說中的教父唐,還是很客氣的。
他飛速地按照章片裘的要求,寫下兩個地址。
“這是英國城鎮殯葬委員會的地址,拖哪兒了,我們確實不太清楚,因爲死者都是大清國人,總之也不可能在教堂聖地嘛,火葬區的可能性要大很多,肯辛頓或切爾西的郊區,那兒是貧民喪葬地。”
“這是事發地地址,從港口通往火車站的一條近路,很偏僻,應該是趕路,沒走大道。”
章片裘接了過來,看了眼後塞到了口袋裏,瞟了眼謝尋,謝尋立刻拿出布袋遞了過去,裏頭放着一些英鎊。
“呃,您稍等啊,我安排去現場的警員再陪您跑一趟。”那人接了過來後,抖了抖布袋笑了起來,笑容剛浮現,見眼前這位帽檐壓得極低的教父唐面色極爲凝重,於是連忙收起笑容:“我也跟着去一趟。”
路上,雖是傍晚,路上卻很擁堵。
“Ch"ien-lung。”警員好奇地問道:“請問,是你們很有名的皇帝嗎?”
路上的拖斗都由至少兩匹馬進行拖拽,上頭滿滿當當都是從輪渡上搬下來的各種珍品。
從早上開始搬起,搬到晚上還沒搬完。
一些用油布蓋住了,一些用箱子裝着的,還有一些則就這麼露天放置着。
露天放置着的,多以石雕類藝術品爲主,但還有一些是極爲精美的木雕,被雪落了厚厚一層。
謝尋往外頭看了眼便心痛不已。
栩栩如生的龍,大概是從皇家寺廟內部的樑上撬下來的,這麼長途運輸,龍鬚都斷了。
路過這條街有五家拍賣行,警員說的“Ch"ien-lung”便是乾隆,他看到了這五家拍賣行都掛出了‘乾隆’的招牌,頗爲好奇。
乾隆年間,除了自己個極爲豐富的藏品之外,還擁有明代傳承下來的各種珍品。
比如瓷器裏,乾隆最喜歡舊藏明嘉靖時期的帶有慎德堂款的道光黃地白鶴紋粉彩碗,還有各種五彩的花觚,精彩絕倫。
章片裘沒回答,臉愈發陰沉,警員便不敢再問、再說,而是眉眼間偷偷透露出優越感,餘光看向外頭。
拍賣行外掛着招牌,寫着將展出乾隆珍品,請各位前來賞鑑。
東西還不多,拍賣還沒開始,但展出進行了白熱化競爭狀態,誰的展品豐厚,之後,誰的拍賣也就有更多的好東西送過來。
“欽差關防大印?”謝尋聲音微顫。
佳士得掛出的展品名單很是醒目:乾隆時期的玉雙龍孔瓶、御製樵詩香瓶、掐絲琺琅加鍍金的冰函,以及欽差關防大印。
“大印都被人弄來了。”謝尋垂下眼眸,不由得,身體無意識地呈現了奴才頹廢模樣。
章片裘的手放到他後背,輕輕拍了拍,謝尋將腰挺了起來,臉上滿是悲傷和屈辱。
“找人要到這幾家拍賣行的展出邀請函,進去看看,他們展什麼,我們就仿什麼。”章片裘看了眼,“大印……不好仿,但他們不懂,我們普通玉石雕刻,出一批,把價格壓下來。”
只要市面上充斥着仿品,那真品的價格就擡不了頭,且鑑定費用會變得高昂。
“是。”謝尋這才覺得內心的憋悶舒緩了些,他想了想:“從大清國運過來一些普通的呢?”
“嗯,要的,只是時間有些長,來不及。可以一邊仿一邊運過來,爲以後做準備。馬上,這邊的文物就比鯽魚還多了,可惜的是,我們能用的人不多,而且大規模運過來,這邊法律不知怎麼規定的,又是中國人的貨,得好好研究清楚。”章片裘說到這,突然止住不再言語。
若是溫默在,絕對是挑大樑的角色,能頂半邊天。
走過這幾條擁堵的街道,拐了個彎,便到了鐵路附近,進入了小路,便到了。
這是一處坡地,從路線上來說,溫默從東邊跑過來,哦不,不一定是溫默。
章片裘吸了口氣,只覺得眼皮子不斷在抖。
不會是溫默,他想。
“被圍攻的死者應該是名女性,從東邊騎馬過來,坡地這,就這棵橫臥的大樹後,臥了四名手持Lee-Enfield線膛步槍的……”說到這,警員思考了下用詞。
現在事情還未定論,也不知這教父究竟是哪邊的,用‘兇手’是否合適呢?
“還有四名死者,就在斜上角的方向,手持的左輪手槍。”警員用了‘死者’。
“一名女性被八名男性圍攻,確定嗎?”章片裘問道。
“說實話,人數方面不太確定,因爲有可能遠處還有人,但雪太大了,蓋住了痕跡。”警員說到這,指了指地面。
哪怕又重新覆蓋了厚厚一層雪,血依舊滲到了最上面,到處都是。
“但聽三名目擊者說,一名身穿紅色衣服的女性騎馬過來,這邊齊齊開槍,那女人還和他們打鬥了一番,雪大,目擊者不敢過來,但聽到了聲音,就是一個女性和好些個男性,而現場的痕跡也顯示趴在這的,至少八名男性。”
“說什麼了?”章片裘盯着警員,一個字一個字彷彿綁了鐵錘往下落,砸得人有些懼怕。
警員再次露出了爲難的神色:“這……目擊者也不懂中文啊。”
章片裘蹲在地上,一大片血的位置有深深的痕跡,看上去應該是馬匹倒下時壓的,他沒有找到女性倒地的壓痕,不知是被雪蓋住了,還是其他原因。
人血與馬血混合在一起,不知哪些是溫默的。
不,不一定是溫默。
不,不能是溫默。
被八名持槍者伏擊,萬萬不能是溫默。
傍晚了,冷得讓人哆嗦,她那麼怕冷,應該已經到了其他國家了吧,他想。
定了定神,閉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
“屍體有多少。”章片裘問道。
“不清楚。”警員搖了搖頭。
“不清楚?這怎麼會不清楚呢?”章片裘語氣怒了起來。
“教父唐,你也知道的,不過是死了幾個唐人……我過來之前,屍體就被拖走了,再說了,你們唐人喜歡身上帶很多錢財,路過的人扒拉走,也很常見,這大雪天的,得雪化了,搞不好哪哪又冒出具屍體。”
警員的解釋很中肯,聽着不是假話,他也沒必要在這件事上撒謊。
“女性的……女性的屍體,有嗎?”章片裘問道。
問這句話的時候,他往後推了推,手掐着大腿的肉渾然不知,只覺得渾身彷彿僵硬了般,連呼吸都停止了。
“不清楚。”警員搖了搖頭。
章片裘不再言語,仔細勘察了現場的痕跡,唯一讓人欣慰的是,現場打鬥的痕跡非常明顯。
這至少說明,溫默過來的時候,那些人放搶,並沒有立刻完全殺害她,而是進行了極爲激烈的搏鬥。
不,不一定是溫默。
不,不能是溫默。
被八名持槍者伏擊,萬萬不能是溫默。
“去城鎮殯葬委員會。”章片裘翻身上馬,謝尋緊隨其後,兩名警員冷得哆嗦,也連忙上了馬。
“教父唐。”警員很是客氣:“那邊我們就不去了,如果您有任何這方面的需要,隨時來警署找我們。”
“辛苦了,幫忙把能找到的目擊者喊到警署吧。”章片裘說道。
“今晚嗎?”
“對,今晚。”
兩袋英鎊丟給了兩名警員,他們連連點頭。
馬匹消失在雪夜中,警員好心提醒章片裘,得快點去,因爲對於外來人口,尤其是中國人或其他什麼奴隸,如果死了,他們是當天就燒的。
這一看就是兇殺案,燒掉的速度可能會更快些。
“去晚了,可就燒沒了。”警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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