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草臺班子【一】
樸素的棚戶裏,地面鋪着的是昂貴的地毯,而放置的桌子則都是收來的上好檀木傢俱,平日裏都放在藏品庫,這次拿了來了。
現用。
四位鑑定師傅坐在一側的桌子後,紛紛端起溫酒喝下,又倒一杯壯膽,瓷器是雍正時期的彩杯,上好的佳品。
也現用。
門外,是候了半宿的那些老爺們,現在藏品都運出去了,已經凌晨1點,唐人街的孩子們哪能扛得住守夜?紛紛去睡了,孩子們一睡,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來拜碼頭,哪有不送禮的?
看得出,這架勢一上,那些送上來的禮是一個個要當面鑑定的。
“這人家來送禮,當面看禮就算了,還、還、還看真假,是不是不夠體面啊?大過年的……”明明冷,高師傅卻一腦門的汗,他用袖口擦了擦。
“是啊,這大過年的。”章片裘回道:“如果大過年的,他們敢送假貨,我還帶着笑收下,那纔是不體面呢。”
“李送許師傅他們去了,禮扎教父的人也不在,萬一衝突起來……”李師傅提醒道。
章片裘笑了笑,舉了舉杯,幾位老師傅忙也舉起酒杯。
“世界是個草臺班子,列位,他們能在外面等那麼久,就說明他們忌憚,既他們忌憚,我們順着走,纔是海闊天空呢,切莫露怯,好戲啊,還在後頭呢。”
說到這,章片裘仰頭,一飲而盡。
“東西都運走了,怕什麼?”他笑道。
師傅們意識到,藏品剛剛運送走,章先生就要下狠手了。
這麼快嗎?
過年呢。
人頭躦動。
等了這麼久,誠意是有的。
滿腹牢騷肯定有,但不敢說出來。
“這教父唐在白人裏不算什麼,唐人街也是破破爛爛還是棚戶,他買下的那黑貓酒館聽說是從一個寡婦手裏盤下來的,哼,這種人,讓我們等了足足兩個時辰啊!”
“噓,你小聲點,他可是連黑手黨的兒子都敢殺的人,上了桌了的!”
兩個老爺低聲嘀嘀咕咕的。
教父唐之狠,威名遠揚,雖然在白人裏不算什麼,但在英格蘭的唐人裏,那也是上了桌了的人物,雖說比不得那些有官方背景的老爺們,但野啊。
如今這世道,很多事情就得野才能辦呢。
這種碼頭得拜。
門打開,穿得富麗堂皇的裘老爺一進門,那雙眼睛就立刻將整個屋子掃了遍,忙擡起腳,旁邊的人跪了下來,將他腳上的泥土、雪擦去。
“哎呦,上好的地毯呢。”裘老爺笑道。
“這大雪天的,您還等那麼久,受累受累,來,喝杯溫酒。”章片裘笑呵呵滿上溫酒。
這傳聞中連黑手黨兒子都殺的教父唐,看着並不暴戾,還很溫和。
“久仰大名,不累不累,可算見着您了!”裘老爺忙拱了拱手,身邊的小廝立刻將箱子放到了桌子上,退到了身後。
通常來說,禮放到這就行了,聊點別的,岔過去,這樣體面。
章片裘盯着箱子:“這是……”
“這……這是見面的小意思,不成敬意。”裘老爺心想,這章片裘看來是個小戶人家出生,送禮竟還當面問:“家父祖傳的上好的青瓷小件一盞,您拿來喝酒喝茶,都是這小盞的福氣。”
“青瓷,這可是好東西,少見。”
“哎呦,這是我祖傳的,您喝酒的這彩杯,也是極品吶。”
“送給我了?”
“當然,當然。”
章片裘從箱子裏拿出那套小盞,鑑瓷師傅立刻站了起來,拿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這……這……”裘老爺完全沒料到還有這一出。
“驗驗貨。”章片裘指了指酒:“我們先喝,這師傅手藝精湛,對瓷器那是妥妥的行家,師從高師傅。”
“高、高師傅?哪位高師傅?”
“嘖。”章片裘一副‘你怎麼連這都不懂’的表情:“大內那個鼎鼎大名的高師傅,御瓷世家呀!受兩朝皇上青眼,就景德鎮那都幫、雜幫、徽幫三大幫,見了都得聽話的高家呀!”
鑑定瓷器的師傅戴着眼鏡掉了下來。
他師從毛師傅,哪個毛師傅呢?在他們那地盤上,鼎鼎大名製作假瓷器的李師傅的徒弟的徒弟的好朋友,人稱毛假貨。
至於高師傅是誰,不清楚。
誰都不清楚,連章片裘自己個都不知道,胡謅。
“喔!喔!我、我、我知道,啊,對對對,高師傅嘛。”裘老爺忙賠着笑,餘光看了眼青瓷那。
老師傅站了起來,將青瓷放回箱子:“這東西,您自己個收着吧,留個念想。”
假貨。
裘老爺的臉漲得滿面通紅:“什麼意思?假、假的?”
“一眼假。”師傅說完,轉身,袖子一甩。
這就尷尬了不是,房間內安靜了下來,這裘老爺羞得面紅耳赤,摸完頭摸肚子,連說不可能,又說或許是自己的不孝子孫,抑或是那個吃裏扒外的哥哥或弟弟,把東西掉包了。
“裘老爺,您父親做什麼的?”章片裘似乎並未動怒,又滿上酒,笑呵呵問道。
“我父親是浙江鹽商李家的管事兒的,章先生,我這真是不知道會是假的!”
“你怎麼跑到英格蘭來了呢?”章片裘又問。
“父親說,李家搞不好要被抄家,就要我出來了,我到了這後,劉老爺說……”
“送客。”忽而,章片裘方纔還微笑的臉變了,打斷了他的話。
裘老爺被提溜到了門外。
比碗還粗的棍子,一棍子下去,腿就折了。
“瞧瞧,大過年的,送假貨。我家老爺說了,這大過年的,殺人不太合適,打斷腿就行了。”到底是李帶出來的兄弟,個兒不大,嗓子大着呢,他拱了拱手:“新年快樂啊,列位。”
當場,幾個老爺便立刻折返,從唐人街走到馬廄的路上連摔好幾跤;幾個老爺則立刻將箱子裏的東西替換,從身上摸出玉佩之類的,放了進去。
兩小時不到,章片裘那簡陋的大棚房子裏就堆滿了藏品。
有幾個老爺收到了重待。
一位是送了《型世言》是手抄本的老爺,其實這小說寫得不太好,傳閱的人少,若是賣錢,賣不了多少,是和一塊硯臺一起送的,但教父唐竟對硯臺尚可,對這本手抄本則極喜歡,將那位老爺送到了門口,拍着他的肩膀說:以後,咱們是兄弟。
還有位是送了《姑妄言》的老爺,這是清代曹去晶的長篇小說,送的還不是全本,而是沙俄的殘抄本,十幾頁而已,是帶着一尊玉佛一起送上的,沒成想,玉佛倒還好,這本書章片裘極爲歡喜,親自將這位老爺送到了唐人街門口,還拍着他的肩膀說,行,我收了你這個義子。
喊上爹了,可把人高興得不行。
‘教父唐喜歡明清小說集子,若是孤本則更好’的消息,很快就吹遍了唐人圈。
切莫送假貨,教父唐背景駭人,會打斷腿的,這消息,當晚就吹遍了唐人圈,也吹到了溫行鶴的耳朵裏。
溫行鶴有些詫異:“按理來說,他沒什麼背景啊?”
“不太清楚,可是他行事非常果決,這麼快的速度就上了桌,不可小覷啊。”許師傅讚道:“您看,他要我買那北佬的國貸,現在都賺多少了?這指定是有什麼內部消息吧。”
說話間,章片裘的拜節禮物送到了府上。
溫行鶴並未看是什麼,忙收下,並叫許師傅親自送了份禮,回的是當時章片裘送給他幾張圓明園檔案,以及翡翠一條。
溫行鶴給了章片裘拜年禮,這消息夾雜在教父唐的諸多消息裏,亦傳遍了。
大年初二,宜收禮。
門外前來拜碼頭的老爺們手中的藏品,大多變成了明清小說集,什麼手抄本、拓本、雕刻版,孤本倒不多,全來了。
“《南遊記》。”章片裘看了眼李老爺,露出了笑容。
諸多傳聞中,都說這教父唐是個變臉狂,若是你有背景,他會手下留情,若是沒背景,拖出去打斷腿。
而李老爺沒什麼背景,聽人說教父唐喜歡明清小說,來碰碰運氣,送上來的這本《南遊記》也算不得精品,沒成想教父唐青眼有加。
夜深,章片裘帶上手套,輕輕撫摸着這本書。
只覺得胸腔一股熱氣蓬出,讓全身都熱了起來,良久良久之後,將紫檀木盒子拿了出來,一打開,裏面圓明園檔案金光閃閃。
拿出一半,將書放了進去。
“李,劍和匕首磨好了嗎?”他問道。
“磨好了。”
“再確定下,多磨一把,備用。”
“是。”
“槍檢查了嗎?”
“檢查了。”
“放幾槍後再用油潤潤,別卡彈。”
“是。”
之後,提筆:《致潘尼茲館長》
黃昏,白雪皚皚之下的放晴,世界都蒙上了金燦燦的霧。
雕繡極美的車廂、山西最好工匠砍伐巨木而成的車軸、車軛,還有宮裏頭御用馬鞍,手工精湛磅礴大氣。
這是廖老爺、李老爺、張老爺、吳老爺、裘老爺這‘倫敦五瘸’拿出了看家底的東西,拼湊的。
絕對自願。
坐到了尊貴堂皇的馬車裏,章片裘回望唐人街,眉眼並不銳利,也無殺氣,在濃霧中鎮定非常。
東西都轉移了,初一初二收的禮也藏了起來,鑑定的師傅們和唐人街老人孩子都送到了西西里島躲避,留下了些願意陪同的精壯,原地等候。
今兒初三。
日落真美。
宜入財、宜動土、宜殺人。
章片裘撣了撣油光發亮的黑色馬甲,低調的紋路彰顯着華貴,帽子上的綠色翡翠哪怕在淡淡的陽光下也無比通透。
這是死去的章老爺的裘皮馬甲和帽子,從他屍體上扒拉下來的那套,章片裘第一次穿是殺了他後,走出大英博物館。
這是第二次,他要前往大英博物館。
“蒙古勇士皮袍,還是黑熊皮的,可別弄髒了。”翠兒拿着乾淨的毛巾圍着李一圈,上下地掃,直到李翻身上馬,還在擦他的靴子。
有娘們兒了,就是不一樣。
蒙古勇士皮袍,唐人街收了六七件,哪怕是到了海外,這些老爺們賤賣,這也不便宜,尤其是黑熊皮的,就兩件。
淡淡的動物腥氣,野極了,頂好的貨。
章片裘微微皺眉:“我跟你說了,這幾天要辦大事,或許會掉腦袋。”
“沒……沒忍住,這誰忍得住?”李撓了撓頭。
章片裘輕輕嘆了口氣,無奈地看了他,又看了看她:“做大事者,最怕有軟肋。”
話音剛落,有個簡短且有力的聲音穿透金色的霧氣傳來:“章片裘!”
擡眼一看。
紅彤彤的袍子,頂上一圈兒白毛,再往上,濃眉大眼英氣非常的一張臉。
章片裘的軟肋,來了。
:https://www.biziqu.cc。:https://m.biziq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