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歷史洪流【二】
不大的會議室自從1827年騰出來後,並未修葺,原本這地方放的是名人肖像藏品,肖像藏品對於如今浩瀚文物的大英博物館來說,暫時不具備收藏價值。
小小的前廳和內室,可容納三十餘人開會,略擁擠,寸土寸金。
隔壁是休息室,每個部會的主任館員可以在此休息、學習、交流,此時也人滿爲患。
太擁擠了。
大英博物館一直在擴建、修葺,但藏品源源不斷地涌入,實在是太擁擠了。
“要留凹槽。”潘尼茲指着施工圖,又看向天花板,他有些惱火,趁着東邊主樓翻修,他要求設計師增加凹槽的這件事,強調幾次了,但設計師卻依舊沒有領會,工人們也偷工減料:“從一樓到二樓,一定要有凹槽,留着位置。”
設計師實在是不明白:“具體是給什麼物件留位置?”
長長的凹槽從樓下到樓上,又像蜘蛛網一樣蔓延到每個房間,連衛生間都不放過,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潘尼茲微微眯眼,這是什麼東西呢?
他也不知道。
“通電。”潘尼茲說道。
“通電?那是什麼?”設計師不明白。
“或許,未來有一天這些房間需要通電,只要需要通電,那麼線……鐵線或銅線、銅管之類的需要有個凹槽通過。”潘尼茲看向天花板。
此時,還沒有電燈。
那小小的鎢絲與龐大的地鐵不同,還沒有面世。憑空描述這麼個物件,別說設計師了,連潘尼茲自己的腦海裏都沒有概念。
他吸了吸鼻子。
卓越的嗅覺讓他做出了這個判斷,幾十年前,漢弗萊·戴維曾展示過第一個電弧燈,雖然失敗了,但科技發展如此之快,搞不好……
潘尼茲看向屋頂,語氣愈發堅定且透着怒氣:“嚴格按照我的構想來做。”
“因爲剛剛財政部的約翰議員路過,特意說了這凹槽,議員大人的意思這屬於烏糟糟的設計,預算太高了。”設計師小聲解釋着。
預算。
又是預算。
潘尼茲的臉冷了下來,他看向長廊的盡頭,那拐個彎便是會議室。
拐了個彎,便是會議室。
今日,是大英博物館的年度理事會議,與往年只有官方理事、終身理事參加不同,這次普通理事全部到齊,上議院和下議院也派來了代表,連教皇都派了人。
“這羣人比狼還狠呢。”助理滿是懼怕,他下意識看向了潘尼茲。
步步高昇的潘尼茲已滿頭白髮,碩大又肥的鼻子在花白的絡腮鬍上,緩解了極其銳利的眼眸帶給人的壓迫感。
潘尼茲有着卓越領袖的氣質,最明顯就表現在精力上,上午開完三場會議,中午飛速吃了頓午餐就投入了下午的工作,一會兒還要開會,他還趁着中間時間來盯着工地。
64歲了,精力非凡。
甚至,他在如此百忙之中還能抽出時間與情人約會,且小情人無不對他迷戀非常,可見一斑。
而旁邊的助理雖然才39歲,卻乾瘦如枯。
跟着潘尼茲才幹了幾年,他就彷彿被抽乾了精血,才39歲,兩個兒子還未成年,中國藏品要來了,利益遠超預期且不可估量,若潘尼茲這大靠山被人搞下來……
他不想淪爲這場硝煙裏的亡者。
“要不,這凹槽就先不加了?”助理小心翼翼地提議:“能問這個,說明他們早就盯上這個,要拿這個發難,免得麻煩。”
“如果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最富盛名的博物館,修葺不考慮到百年之後的話,那纔是荒唐。”潘尼茲再次看向長廊盡頭,彷彿能穿透牆壁看到會議室裏那羣各懷鬼胎的理事們的靈魂深處。
吱呀,推門而入。
會議室剎那安靜了下來,四十幾個席位的會議室座無虛席,紛紛看向了潘尼茲館長,像極了餓了十幾天的狼羣。
助理覺得胯下一涼,滴了幾滴尿。
“他們又不會吃了你,鎮定點。”潘尼茲笑了笑,語調輕鬆地拍了拍助理的肩膀。
助理擦了擦額頭汗,手微微發着抖,嘀咕道:“他們想吃了您。”
啪!
約翰理事的手拍到木桌上時,手背的毛根根豎起。
他率先發難:“昔日坎特伯雷大主教、上議院大法官和下議院議長就定下了規矩,私人藏品進駐的時候,這可是一項理事門類!現在呢?現在呢!”
唰。
資料丟到了地上,佩恩理事站了起來。
他緊隨其後:“伊特魯里亞古物現在的展廳太破舊了,礦物標本怎麼還在東樓的上層樓面?還有動物標本和植物標本佔據的空間太多了,怎麼還不騰館?!”
會議室彷彿一百個大媽面臨拆遷,沸騰了起來。
助理只覺得後背都涼透了,他慌亂地看向潘尼茲,只見潘尼茲並未回答,而是像蟄伏的獅子,靜靜等待着什麼。
亂糟糟一陣後,阿德里安站了起來。
阿德里安,從他父親開始便是大英博物館的終生理事,哥哥在議員擔任要職,弟弟是維多利亞女王最爲信任的勳爵,民間有句話:不管大英博物館的館長是誰,有一半權利是在阿德里安手裏的。
他一站起來,整個會議室瞬間安靜了。
“分類問題和騰館的問題的確嚴峻,但有個問題則更迫在眉睫。”阿德里安每次都把潘尼茲逼到懸崖,果然,這次也不例外:“我要談的,是博物館採購文物的費用問題。”
潘尼茲輕輕吸了口氣,身體微微往前。
阿德里安繼續說道:“菲加勒伊安石雕,就那‘命運三女神’,其中一個石膏花了22英鎊,一尊馬頭報價是1英鎊5先令,與現在石雕的價格相差極大;從埃爾金勳爵那花了3.5萬英鎊纔買到帕特農石雕,現在奧斯曼帝國獨立了,希臘上躥下跳,非要我們歸還,而這數據就是買賣證據。如今藏品價格混亂,誰監督,誰管理,誰覈實,誰擔責?”
說完,阿德里安看向潘尼茲,他微笑着,笑容裏藏着。
“對,這纔是最要的問題。”
“還有騰館後的修葺,價格不一,我今天還詢問了東樓修葺的設計師,居然要開一個什麼凹槽,布遍整個博物館,爲了一個還未發明出來,也可能永遠不會存在的什麼燈,什麼電。”
“還有那批袋鼠,1840年9月26日的數據。50只袋鼠,賣家要100英鎊,我們動物收藏部就剩下68英鎊。”
會議室再次沸騰。
潘尼茲站了起來,手往下壓了壓。
會議室依舊沸騰。
阿德里安清了清嗓子。
會議室立刻安靜。
助理額頭的汗水滑落,滴在了手中厚厚一疊資料上。
潘尼茲看向約翰理事,這山羊鬍子搬出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上議院大法官和下議院議長,那都他媽的是上個世紀的事了,他真的是爲了藏品分類的問題嗎?
不是。
他是爲了理事私人藏品的分類問題,重點在‘理事私人藏品’上。
這小子,擅長用歷史制度來製造角度,理事私人藏品分類能讓他捐獻給維多利亞女王的藏品裏,好的自己個留着,美名其曰留在大英博物館了,跟他那個議員爹一樣精明。
至於佩恩理事,如今大英博物館的確藏品多到沒地兒塞,所以一直擴館,但他佩恩是真的擔心接下來的中國藏品沒地方放嗎?
不是。
他是擔心騰館由誰來負責的問題,這裏頭,油水大着呢。
至於阿德里安……
潘尼茲面色嚴峻了起來,餘光看向這位從爺爺那輩就是終生理事的老將。
不愧是世襲終生理事,政治經驗豐富,提出的這個問題非常狠辣。
偌大的大英博物館進來、出去的藏品衆多,收購與賣出的價格都是要登記在冊並報上去的,當然了,這個價格在申報的時候可以動一些手腳,這是塊肥地兒,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哪怕動了手腳,依舊白紙黑字寫着的。
阿德里安的發難,並不是真的對價格有質疑,而是敲打潘尼茲:中國的藏品就要來了,如果價格還這麼標註,接下來的百年,大夥兒怎麼撈?
“大家提的意見都非常地好,大英博物館的確有許多地方做得不到位,諸多問題就不一一口頭解答,這是《關於進一步完善理事享有全權的規定擬定草稿》,大家看看。”潘尼茲開了口。
文件派發到與會人員手裏。
十分鐘後,大家全體通過了這份文件。
十五分鐘後,會議結束。
半小時後,理事們在接受記者訪問時紛紛表示,大英博物館在潘尼茲的帶領下蒸蒸日上,接下來的中國文物涌來,將全力配合,一起保護人類之瑰寶。
會議結束,潘尼茲微笑着出門,助理緊隨其後。
“館長,理事享有全權,這不是您之前就提出來的政策嗎?就多加了一行字而已,他們怎麼這麼配合?”助理擦了擦冷汗。
與今日的大英博物館要接受政府文化部門等監督,以及來自社會公衆、學術團體的監督不同,19世紀的大英博物館提出理事享有全權,是讓那些貴族願意以傾家族之力捐獻的原因:獲得理事身份,便是獲得了整個大英博物館藏品的監督權、淘汰權。
大英帝國百年征戰,雄霸全球,博物館早就被藏品撐爆,每週、每月、每季度、每年都固定淘汰一批藏品出去,成了常規操作。
淘汰什麼,以多少價格淘汰出去,就在這權利範圍內。
這裏頭,賺頭可太大了。
好的藏品以最低的價格被淘汰,再被理事私人收藏是常見手法,萬一被公衆發現了,那便說:被偷了。
大英博物館的文物總是會被偷,到如今也一樣。
“加的這一句話很關鍵。”潘尼茲笑了笑:“爲了應對大量中國藏品能受到最大限度地保護,先入館、後分類,相關價格酌情登記。”
先入館,後分類,就讓理事們可以先挑選一遍。
相關價格酌情登記,則能讓入館時價格模糊,可操作空間大的同時,不留證據。
“這可不是改動幾句話,這是政治。”潘尼茲解釋道:“全力要爲來源負責。”
“權力要爲來源負責?”助理不太明白。
“我的權力來自於哪裏?”
“博物館。”
“博物館的權利來自於哪裏?”
“藏品。”
“藏品來自於哪裏?”
“戰利品……哦不,捐贈者和理事們。”
“所以啊,權利要爲來源負責,讓每個人都有的撈,這事兒就能很順利。”潘尼茲笑了起來。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的臉上,他聳了聳肩,如今,他已經在大英博物館近三十年,能一步步走到館長的位置的人,自然摸清了裏頭的生存法則:藝術品,這可是比鴉片還要賺錢的營生。
賺錢,還高雅,上哪找這麼好的行當?
讓每個人都有得撈,且官方、合理合法地不透明,這就是爲何短短十分鐘就扭轉了局面的關鍵。
下個會議,便是中國文物的商討會。
確定了每個人在這次中國文物的盛宴裏都有得撈的基調,接下來,是具體如何撈的問題。
“潘尼茲館長,您好您好。”溫莎城堡的藏品負責人老遠就笑容滿面。
“久仰久仰!”荷里路德宮的藏品負責人是個新上任的,快走幾步,將溫莎城堡的藏品負責人甩在身後,率先一步握了手。
緊隨其後的是愛丁堡的藏品負責人。
“辛苦辛苦,爲了這次會議跑這麼遠。”潘尼茲伸出手,他的身體微微往後仰,此次由大英博物館組織召開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文物商討會,意義重大。
潘尼茲的得意從壓制不住上揚的嘴角里溢了出來。
後頭,是烏泱泱進來的各大高校代表,不僅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重點高校都來了,還有歐洲其他國家,遠遠地紛紛從走路改爲小跑,朝着潘尼茲露出了有些諂媚的笑。
誰都知道大英博物館藏品滿到塞不下,如今爲了中國藏品將騰館,部分藏品淘汰,部分藏品則轉移捐贈到各個高校。
他們,都是爲了藏品而來。
“潘尼茲館長,我聽說中國藏品多如繁星,且絕大部分適合佈置家居,畫啊,花瓶啊,甚至連痰盂都漂亮得無與倫比,是真的嗎?”某高校代表眼睛發光。
“圓明園估摸着有上百萬件,我聽回來的士兵說,官員們贈送給軍隊的也有上百萬件,從南到北一路打過去,也有上百萬件,這是前所未有的!潘尼茲館長,我們哈佛大學若能館藏部分……”
“我們劍橋……”
“我們柏林……”
“我們……”
高校代表們將潘尼茲團團圍住,眼裏透露着的渴望比餓狼還要濃烈。
“我聽說,皇帝的裏衣都有一堆,袖口、領口無比精美,從輪渡上運下來上百件,說是還有奶香呢。”
“奶香?那不是皇帝的,是皇后的吧?”
“皇后冠……一頂皇后冠上就上千顆寶石,拆一頂就夠維多利亞女王定製好幾套傳世的珠寶了。”
“戲劇裏的冠,也有寶石,分不清,總之,除了冠,他們的首飾也極爲精美,小點兒的直接能拿出來,大一些把寶石扣下來,足夠整個皇室定製珠寶了。”
“陶瓷,我對他們的國瓷最感興趣,我們學校也專門開設了陶瓷研究課,還與小學合作,若上好的國瓷能有一部分到我們學校,將大大提高我們地區學生們的審美。”
高校代表們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興奮。
潘尼茲露出了威嚴的神色,擺了擺手,指向會議室:“諸位先去會議室吧,我回辦公室準備下。”
在高校代表們目送之下,潘尼茲微笑着穿越人羣,拐了個彎,朝着辦公室走去。
邊走,他從兜裏掏出了個小玩意,方方正正的,是一枚小印章,頂上用整塊綠得發翠的極品翡翠雕刻着一條欲欲騰飛的龍。
這是一枚乾隆私人御璽。
他高高拋起,又接住。
咻!
吹了聲口哨。
第一批藏品靠岸的第一時間,便有人將一些藏品送給了他,其中就包括好幾枚御璽。
小玩意兒,只知道是御璽,不知是哪個皇帝的,本放在家裏的,小孫子調皮,拿着當石子丟着玩兒,他撿起來隨手放到了口袋裏。
中國藏品,確實好。
掛牆壁上的繪畫、木雕、石雕、象牙雕遠超他國。
放在桌子上的各種擺器更是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的品類繁多。
連逗個蟈蟈的器具,都能做出價值連城的樣式來。
“等捐贈物品到了後,得翻翻有沒有中國小說。”潘尼茲心想。
作家,是他最尊重的,而書籍則是他的心頭愛。正是基於這樣的喜愛,他才建設出了如今恢弘的圖書館,就那些高校代表,哪個不是在大英圖書館裏泡出來的?
“中國小說比珠寶還難收藏啊,那幫士兵壓根不懂,十本會有九本被焚燒掉。”潘尼茲遺憾地嘆了口氣,一不小心,印章掉到了地上。
啪嘰一下,御璽上的龍,碎了。
無妨。
家裏還有好幾個呢,文物這纔剛開始來,多得是。
歷史洪流之下,潘尼茲迎來了他事業上的巔峯時刻,這是完全可以預料得到的。
潘尼茲一腳將這枚乾隆皇帝的私人印章踢到一旁,大步朝着辦公室走去,他得去辦公室休息個半小時,之後就召開中國文物商討會,一起探討如何分贓了。
哦不,什麼分贓。
那叫討論藏品的分類、歸類問題。
吱呀一聲,意氣風發的潘尼茲館長剛推開房門,心臟便立刻提溜到了嗓子眼。
一個比熊還魁梧的男人,低頭看着他,碩大的如牛般的鼻孔,黃色的皮膚,以及……
還沒來得及反應,潘尼茲只覺得領口勒得他生疼,身體騰空,啪地一聲,被提溜着腦袋撞到牆上。
整個世界都黑了。
堂堂大英博物館的館長潘尼茲,在兩個極其重要的會議間隙中,在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最爲有權勢的理事們雲集的不遠處,被人打暈了。
他連反抗都沒有,純捱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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