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教父【四】
但让他吃惊的是,眼前這個男人并沒有惊慌失措,更沒有跪地求饶,脸上露出刚刚出现過的疑惑神色,摊开了手,“难道,意大利只有你一家人姓礼扎嗎?意大利就一個教父?”
杰瑞.穆楠.礼扎是西西裡南部礼扎家族的小儿子,虽是小儿子,但他除了勇敢、冲动之外,還有着西西裡人骨子裡的骄傲。
這种骄傲,在章片裘轻描淡写的回答下,仿佛拉屎时,一屁股戳屎尖子上了。
這让他很不爽。
漆黑的枪口猛地上挑,从咽喉处换到了额头,是啊,礼扎家的小儿子最喜歡打头,子弹打過去后,会在尸体的后方喷出一团血雾,那是弹药的余晖、血、脑浆形成的艺术。
意大利人真是天生的艺术家,尤其是我杰瑞.穆楠.礼扎,眼前這個东方男人是個什么鬼?
魔鬼嗎?
枪都他妈的抵着头了!
這人的手依旧松弛摊开,眼底依旧疑惑,就這么看着杰瑞.穆楠.礼扎,就像刚从楼梯上下来时一样,仿佛他做了多么愚蠢的事。
說起来真是奇怪,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個在西西裡南部拼杀出来的礼扎家族的教父。
在意大利的文化裡,父母会選擇一位可靠的、具备良好品质的男人作为孩子的教父,由教父赐予孩子教名并作为宗教信仰的引路人,引导他们传统的信仰并解决孩子生活中的困惑和难题。
在西西裡,若是能得到极为有能力的人拜为教父,那真是一件幸运又幸福的事:這就是靠山。
杰瑞.穆楠.礼扎的父亲,就是很多很多人的教父——他们都渴望能得到礼扎家族的庇佑。
而他的父亲却总是用這种……這种……和此时這個东方男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总是训斥他,“你這個色厉内荏的草包,如果做事每次都不仔细斟酌的话,沒有一個人会希望你成为他孩子的教父!”
是啊,教父有很多,意大利不止他们一家姓礼扎,也不止他们家一個德高望重的教父。
难道……
难道是我搞错了?杰瑞.穆楠.礼扎开始怀疑自己。
“枪放下吧,朋友。”章片裘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迟疑,這迟疑便是生机,他的手拉开椅子后,伸出手,做出了握手的姿态。
這时,章片裘的余光瞥见被撞倒在地的李,他应该是也嗅到了生机,立刻爬了起来,手摸向了枪柄,這真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他不该动的,尤其是在对方沒有信任之前。
杰瑞.穆楠.礼扎觉察到了左方有动静,他的枪口瞬间调转。
砰!
枪响,血雾喷了出来。
血雾不浓,远沒有打破头的时候那种漫散开一米多的视觉效果,只是极小极小的一团。
杰瑞.穆楠.礼扎握枪的手微微颤抖,他无比震惊地看向章片裘。
只见章片裘的脸,瞬间狰得铁青,豆大的汗水就這么像被泼上去般,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他的手,在這個瞬间竟一把抓住了枪口!
子弹穿過他的手掌,伴随着這一握,微微偏离了方向打到了李左腰旁的地上。
下颚处死死咬着,剧烈的疼痛让他脸部的肌肉不可控的抽搐了起来,打穿的手掌脆骨头渣和血管从不多的肉内翻出来,血液沿着枪口往枪身处流淌。
“全是血,我沒法和你握手了,朋友,抱歉。”章片裘眼底露出笑,他并不管脸上皮肉不可控地抽搐,将受伤的右手放到背后,用左手坐了個請的手势。
杰瑞.穆楠.礼扎的心脏从未跳得這样快。
若不是亲眼看到,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這人哼都不哼一声已经令人敬佩,居然挨了枪子之后還能情绪如此稳定說:朋友。
怎么办,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
父亲作为教父,总会教育所有的子女:“我們西西裡人在沒有绝对掌控事态之前,沒有动怒的资格”;“能在极度愤怒时压下怒火的那一個,才有可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压下怒火,比发泄怒火更让对手胆颤。”
杰瑞.穆楠.礼扎的血疯狂地涌,手放到额头上摸了摸,又蹭了下鼻子,看了眼刚爬起来闯了祸的那個傻大個——此时的李,眼睛瞪得仿佛一头牛。
身后的意大利人们后背全都湿透了。
“請坐。”章片裘說道。
杰瑞.穆楠.礼扎坐下了。
接下来,章片裘說了一些话,但這位被人称为杰哥的礼扎家小儿子却开始耳鸣,他们家都有這毛病,一紧张或過于慌乱,就会耳鸣。
他听不太清楚章片裘說什么,只好将身体微微靠前,耳朵侧着,但又担心這個举动会暴露缺陷,于是又往回缩了缩。
章片裘右手那的血并不是一滴滴往下,而是拉成丝,他就這么垂着,微笑着看着他。
此刻的他终于明白了父亲那几句话——压下怒火,比发泄怒火果然更让人胆颤。
一时,耳鸣得更厉害了。
“這裡面应该有误会,我与西西裡最北边位置,他们也姓礼扎,关系不错。”章片裘說着,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在谢寻那顿了顿。
跪在地上的谢寻连忙爬了起来,看了章片裘一眼,见他看着酒杯,连忙倒酒。
章片裘的左手轻轻地在他后背拍了拍。
谢寻直起腰杆。
“最北边?”杰瑞.穆楠.礼扎侧了侧耳朵,脑子裡的血一阵又一阵地涌,他真的听不太清楚。
“嗯,你住北边嗎?”章片裘问道。
问這句话的时候,章片裘翘起了二郎腿,显然,他心裡有数。
眼前這個被人称为杰哥的人,虽然看着凶神恶煞,但在這一带却沒有兴风作浪,周围也沒听過他的人收保护费。
那么只有两個原因,其一,他们家族刚到,处于打开伦敦市场的起步阶段;其二,他们是南部的。
意大利南部黑手党会配合政府维持秩序,在老百姓中国名声颇有威望,他们习惯性会与当地警局合作,而非单纯地打砸抢杀。
“我住南边。”杰瑞.穆楠.礼扎飞速地用手指头弹开几颗脑门汗,目光又看向章片裘的右手。此时受伤的右手垂在椅子一侧,血浆一丝丝流淌下来,像细长的鼻涕。
這手,应该残废了,他想。
“嗯,那就是误会了。”章片裘用左手举起酒杯,“這么着,你给我几天時間,我会去一趟意大利北部,与礼扎先生以及他的家族再见個面,到时……到时拍個合照给你,到时你也好和家裡人說明,請问可以嗎?”
烛火摇曳,章片裘一饮而尽。
喝完后,他微笑着看着杰瑞.穆楠.礼扎。
這位礼扎家的小儿子算是遇着狠人了,对方伤也受了,朋友也喊了,酒也喝了,事情也解释了,還替自己想到了和家裡人說明需要的物件——合照,他怎么想到的?
的确,在意大利的文化裡,回去他得跟父亲交代這件事的情况。
這酒,再不喝似乎就不妥了,万一,真是误会呢?
“好。”杰瑞.穆楠.礼扎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我的客人。”章片裘又举杯,“为了今天晚上這美丽的误会。”
“嗯?”杰瑞.穆楠.礼扎沒料到又举杯,但‘美丽的误会’這几個字,将晚上這场冲突描述得温情了起来。
他的手還在滴血呢,礼扎心想,举起了杯,喝了下去。
“接下来這一杯,我代表黑猫酒馆全体人员,敬我的朋友,尊敬的杰瑞.穆楠.礼扎先生,你和其他朋友的到来,让我們這蓬荜生辉。”
……
眼前這個人是不是魔鬼,不清楚,但一定是個千杯不倒的酒鬼。
章片裘让医生简单地包扎,特粗鲁地将高度酒倒上头消毒,便回到了酒桌前。
酒,喝不少。
這個东方人总有那么多劝酒的词,连‘我們都讨厌法国人’都出来了。
“我們意大利人最讨厌法国人!”手下们喝得一声比一声高。
“大清国人,更讨厌法国人,他们现在正入侵我們国家,我們恨不得把法国佬剥皮抽筋。”章片裘举杯,“为法国鬼佬的无耻,为我們的志同道合,干杯!”
奇了怪了,怎么每提一杯,话都那好听、那么有道理、那么让人觉得非喝不可?
“因为我們华夏民族和你们意大利文明在很多地方是相似的,我們都重视家庭、我們的妻子都贤惠,我們的儿子都听父亲的话,弟弟听兄长的话,为我們的相似,干杯。”
杰瑞.穆楠.礼扎喝得摇摇晃晃。
虽說喝得摇摇晃晃让人扶着出来的,但该說的,他還是强调了:别诓我,千万不要诓一個意大利的黑手党家族。
“你的右手残废了,但命還在,如果让我发现你诓人我……”他记得很清楚,酒很是上头,說這句话的时候,目光迷离又凶狠,手拍了拍枪,“你知道的,诓骗黑手党的下场,别耍我。”
他喝得有些多,话语有些重复,但将威胁表达到位了。
這個时期,黑手党虽并未弥漫到整個欧洲,也沒有走向美国,更沒有势力庞大到让好莱坞都拍摄以他们为原型的电影。
但1860年,也就是今年年初,加裡波蒂统一了意大利,西西裡岛并入意大利王国,伴随着统一,整個意大利陷入资源的争夺中,此时,是黑手党从零散走向几大家族的关键时期。
乱,则杀戮非常。
得罪他们或许用死可以了事,但若戏耍他们,那可比得罪邪恶的地狱之王還要可怕。
“十天,我把我认识的礼扎教父的合照或他的重要信物带回来。”章片裘承诺道。
右手虽简单止了血,但血形成血浆還在不断地流,一丝丝的。
杰瑞.穆楠.礼扎說得沒错,這右手怕是会残废。
但命,的确還在。
“朋友,记住我的话,别戏耍西西裡人。”杰瑞.穆楠.礼扎扯着嘴,笑容满是威胁,“十天,只给你十天時間,我就住在科所街,很近,十天后,我亲自上门查看信物。”
临出门时,杰瑞.穆楠.礼扎酒气冲天地回過头,看向那满院子一直跪着的唐人。
“你是他们的教父嗎?”他问道。
“我是個大家长。”章片裘耸了耸肩,“不過文化不同,你也可以理解为我是他们的教父,十天后见,我会负全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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