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九月北平的這一天,早上下過一场淋淋漓漓的秋雨。秋雨也沒能阻止至少上千民众自发来到西郊参加今天举行的航空英烈公祭会。
当天总统夫妇到会,顾长钧也携夫人萧梦鸿一道出席。在抗战中损失殆尽的由南方航校出去的五個航空大队幸存军官以及飞行员佩戴功勋章一字列于公墓纪念碑前,在顾长钧的带头下,脱帽向牺牲于长空的袍泽们默哀致敬。
庄严礼炮声中,七架飞机排成编队,低空掠過了墓园上空。
公祭结束后,总统与顾长钧私下对话了良久,最后和他握手道别。
“顾夫人,某早年曾說過一句话,宁愿损失全部飞机,也不愿损长钧一人。今日也是如此!长钧赴美治疗眼疾,就交托给你了。盼早日得他恢复健康归国的消息。如此则国家幸甚,某也幸甚!”
总统临行前,向萧梦鸿叮嘱,目光裡尽是惋惜之色。
萧梦鸿挽着顾长钧带他来到了汽车近旁,卫兵打开车门,請他两人上去时,顾长钧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刚才来时的方向,出神了片刻。
“我想再在這裡走走。”他忽然說道。
萧梦鸿让司机在原地等着,自己挽着他回到了墓园。卫兵随后跟着。
萧梦鸿扶着他一级一级地登上台阶,在他的要求下,带他来到了墓地区。
墓园裡的人已经散尽了。地上到处是被早上的秋雨打落掉的黄叶,白色的块块石碑上雨水漉漉,有些還沾了落叶,显得倍加的寂寥。
顾长钧松脱开了萧梦鸿的手,俯身下去触摸近旁的一块墓碑,摸到沾在碑顶的一片落叶,拿下了它,指尖顺着刻在墓碑上的文字继续慢慢向下,最后念出了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德音,我记得他,”顾长钧出神了片刻,低声道,“他在抗战的第一年就牺牲了。牺牲时,妻子刚替他生了個孩子。”
“是。那個孩子已经上学了。就在战时由我們妇女同盟办的那所空军子弟小学裡。上月,国府也向他的家人发放了抚恤。這事不是你力主的嗎?”萧梦鸿应他。
对面的墓道上慢慢走来了一個中年男子。穿着西装,胸前别了一朵黑纱花,面容文雅,看起来像是早上来参加公祭的知识分子。
萧梦鸿起先沒太在意這陌生人,见他仿佛朝自己這边走来,便多看了几眼。
男子停在了对面,先向萧梦鸿微笑点头致意,叫了她一声“顾夫人”,随即看向面露凝重之色的顾长钧。
“长钧兄,可還记得我的声音?我姓董。”
顾长钧微微一怔,沉思片刻,随即淡淡笑了笑。
“原来是董先生。這裡遇到董先生,倒是出乎意料。”
董先生道:“知悉今日這裡举行航空英烈公祭,某便不請自来,向那些为民族家国慷慨捐躯的英烈们表以敬意。”
顾长钧沒有回答。凝神片刻,回头示意卫兵后撤。
卫兵敬礼,转身离开。
等卫兵走了,顾长钧道:“董先生,我知你是大忙人。来了想必有话。請讲。”
董先生略微迟疑了下,看了眼萧梦鸿:“顾夫人,可否容我与将军单独說几句话?”
這位董先生刚才和顾长钧寒暄时,萧梦鸿的心便微微一跳,隐约有些猜到了他的身份。
過去的数年裡,民族危亡高于一切,原本对立的双方结成友军,亦有共同协作,顾长钧這样认识那边的人,再正常不過了。
“不必了,”顾长钧道,“董先生但說无妨,我向来无事可值得隐瞒我的太太。”
董先生注视着萧梦鸿,目光炯炯,笑道:“我知夫人是著名的建筑师,久仰其名。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和将军是比肩伉俪,犹如神仙眷侣。既然将军這么爽快,某便直說了。实不相瞒,董某今日来见将军,是受了一位先生的委托……”
他微微压低声,报了個时人如雷贯耳的名字。
萧梦鸿更是吃惊,望着对面的這個董先生。
“……先生委托我前来,特意命我转达对于将军以及将军所统领之飞行大队在抗战时为国家民族所立之卓绝功勋的敬意。尤其是将军,长空英名传遍天下,全国民众无限敬仰,必将以民族英雄之名而载入史册。先生本人对将军也极其敬重。惊悉将军不幸目疾,心痛不已,知董某当年曾与将军有過一面之缘,是以遣了董某前来转达问候之意,盼望将军早日痊愈,他日再为国家民族之崭新大业负起担当。”
董先生传完话,便停了下来。
顾长钧静默了片刻,道:“董先生,我大约是懂那位先生的意思了。請你回去转告,我恐难以负先生期待之担当。但我的這批部下,无一不是铁骨铮铮的热血男儿。民族危亡大义面前,他们可以毅然奉献生命,但沒人愿意再继续打对内战争了。即便日后升空起飞,恐也是军令难违。我言尽于此。董先生你自己走好,我便不送了。”
董先生来之前所怀的最大期望值,本也不過就是听到顾长钧的一句置身事外。否则以他能力以及对空师的影响力,他日一旦开战,倘若空师全力以赴,恐压力巨大。现在听他如此表态,心情一松,沉吟了下,最后道:“多谢将军之言。先生最后還有一话,嘱托董某务必带到将军面前。有朝一日,崭新的中国若是有幸成立了,不管将军去往了哪裡,倘思念故土,我們先生叫我传话,随时将以贵宾之礼欢迎将军的归来。”
顾长钧一笑。
董先生朝顾长钧和萧梦鸿微微颔首,朝着园门方向而去,身影最后消失在了掩映的树木丛中。
……
萧梦鸿和顾长钧几天前从庐山回到了北平,回来的第一時間便返了家。
胜利已经几個月了,但北平依然到处是被长期占领過后留下的痕迹,顾家大宅也未能幸免。一個月前,从重庆回来的顾荣刚到时,房子裡到处是驻兵和居住過的痕迹,房顶也留下了炮火袭击后的破损。经過這段時間的清理和修葺,房子终于大致恢复了当初原本的模样。从前的下人闻讯后,也陆续回来了几個,其中就有珊瑚。珊瑚的公婆不幸死于战乱,所幸丈夫和她自己大难不死,這几年還另生個女孩。知道萧梦鸿到了家,特意领了两個孩子過来等。儿子九岁,女儿三岁,穿着干净的衣裳,听到母亲的话,就朝萧梦鸿和顾长钧鞠躬,十分的乖巧。
今晚,隔了多年的顾家人,包括大姐二姐三姐夫妇以及小妹诗华,再次齐聚在了一堂,为即将赴美治疗眼疾的顾长钧夫妇践行。陈东瑜与顾长钧情同兄弟,夫妇两人也应邀带着孩子一道来了。顾家灯火辉煌,笑声不断,间或夹杂着孩子的奔走嬉笑声,恍然似又回到了战前的那個盛世。
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历经了乱世,最后依然能够笑着重逢,在座之人,无不有劫后余生之感。
陈东瑜提及战时公然充当走狗的诸多汉奸在被诱捕后或枪毙或入狱的下场,大呼痛快。欢声笑语裡,诗华忽然道:“四哥,国府是不是又准备要打仗了?這回是中国人打中国人了吧?我听载慈的意思,他们航校這批剩下的老人只愿追随于你。四哥你倘若不再插手,他们大多也有退役之念。”
战争时期,航校正常教学停顿,后备力量奇缺。现在這批由顾长钧亲自带出来的飞行员,历经九死一生而存活了下来,无不是当今空师之精英。倘若他们追随顾长钧退役,对于空师,无疑将是巨大的损失。
气氛忽然就变得凝重了。
顾长钧缓缓道:“父亲還在世时,最大心愿便是国家昌盛,民族复兴。抵御外寇是每一個国人的本分。至于内战是否必要,虽见仁见智,但即便我此刻眼睛完好,我也沒兴趣参与。我培育航校军官学员的目的,不是为了打曾经一起抗日過的中国人。载慈他们现在有自己的選擇,无论他们最后選擇什么,我都尊重他们的意愿。”
“說得好!”陈东瑜击掌道,“长钧,你和弟妹去了美国后,第一要紧就是把眼睛看好。至于看好后,我劝你们也不要回来了!年轻时我为了和人抢地盘,這裡打仗那裡打仗,现在年纪越大,我反而感触越深,尤其赶跑了小日本后,刀头裡来刀背上去的大半辈子了,我陈东瑜也不愿意再打中国人了!且不是我长敌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千万不要小看了那帮人。我之前和他们打過交道的。真要干起来,鹿死谁手還真难說。可笑有些蠢货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拔個头筹,這会儿就开始蠢蠢欲动了。照我說,還是韬光养晦先看看局势,别把之前半辈子好容易攒下的那点战名给折了就好。老弟,干脆你和弟妹先去美国,给我老陈探探路,等哪天我想好了,和你嫂子商量下,干脆我們投奔你们当邻居去!到时候咱们兄弟辛苦夫人再多生几個娃娃,一起钓钓鱼,骑骑马,优哉游哉,岂不是比留在這裡看人眼色行事要强個一万倍?”
陈太太白了眼丈夫,嗔怪他“老不羞的,要生你自己生去,我可生不动了!”,满座大笑,刚才的凝重气氛顿时被赶跑了。
陈东瑜出身派系,几十年来,与总统时而牵手共唱友谊天长地久,时而暗中相互下绊子,军政界裡像他的高官比比皆是。现在他终于心生退意,也是人之常情。
顾长钧笑道:“那就說定了!我等着你和嫂子来,咱们两家往后做邻居!”
“說起這個,我也有话說,”顾簪缨看了眼坐边上的丈夫,笑道,“长钧,德音,陈大将军什么时候去和你们做邻居,我是不知道的,但我和思汉,大约是真的要去和你们比邻而居了。”
萧梦鸿惊喜道:“真的嗎二姐?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顾簪缨点头:“千真万确。前些时候,总统請思汉出面任考试院长和国府名誉委员,但思汉不愿加入,力辞了。原本以为抗战结束就可以安心在大学裡继续做学问了。沒想到又是這样的局势。正好你们要去美国,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我和思汉商议了下,决定接下普林斯顿大学邀他担任亚洲图书馆馆长的职务,先去美国定居几年,以后回不回来,看情况再說吧。”
“二姐,二姐夫,长钧,弟妹,连我都被你们說的心动了。說不定哪天我也带了你三姐過去。到时候你们可要照应我。”
何静荣也笑着插了一句。
這几年裡,或许是有所思考,也或许是因为头顶隔三差五就有防空警报拉响,顾云岫的性子比从前收敛了不少。加上何静荣因为当初那事,对她也怀了歉疚,见她最后又回到了身边,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对她比从前也好了许多,夫妇两人现在处的反而比从前要好了不少。
“這话說的,”顾簪缨笑道,“我巴不得你也来呢。凭你留洋出身的金融专业,你過来,我和你二姐夫的那点养老钱就有去处了,你负责替我們打理吧!”
“一定,一定!”何静荣笑道。
晚宴散了,众人兴致還浓,在客厅裡坐着,男人抽着烟,女人各自說着孩子家事时,下人說一位姓姚的先生来了。
顾诗华一听姓姚,就有些不自在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道:“大姐二姐三姐四嫂陈太太,你们慢慢聊,我先回房间了。”說着便上了楼。
萧梦鸿是知道诗华和姚载慈已经恋爱多年了的。诗华自己主动悄悄告诉她的,還叮嘱她先不要让四哥知道。所以顾长钧和家裡剩余人至今還不晓得。方才吃饭桌上,大姐還逮住诗华至今单身的事念叨了一阵,說抗战结束了,要赶紧给她找個婚恋对象。见顾诗华扭身上去了,忙叫下人带姚载慈进来。
姚载慈入内,和客厅裡的人打過招呼,便张望四周,沒见到顾诗华,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萧梦鸿见他望着自己和顾长钧,似乎有话要說,和顾长钧耳语了一句,顾长钧点了点头,萧梦鸿便叫他到书房裡去,自己和顾长钧也进来了。
姚载慈朝顾长钧敬了個礼:“长官,我此番前来,第一,是送别长官,盼长官早日痊愈。第二……”
他迟疑了下,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道:“第二,是为了诗华。”
顾长钧一愣。
“报告长官!我与诗华多年前在机场认识,大前年,我作战受伤入住战地医院又碰巧遇到了她,遂建立了恋爱关系,至今已经三年有余。现在抗战结束,我决定来向长官坦白,請求长官批准我与诗华的恋爱。”
“我想尽快娶她为妻!”
最后他大声道。
看得出来,顾长钧很是错愕,半晌沒反应。
萧梦鸿忍住笑,见姚载慈一脸忐忑,便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陷入石化状态的丈夫:“你還愣什么。人家等你表态呢!”
顾长钧這才反应了過来。
“好你個姚载慈!你居然——”
他停了下来,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姚载慈低声道:“报告长官,我从前为了参加航校逃家,我爹曾要和我断绝关系。這关系自然是断不成的。后来他自己又找了過来,叮嘱我奋勇杀敌,因为我老家也被鬼子占了,鬼子要他出面当维持会长,他不乐意,带着我老姚家的祖传金條逃跑了。现在我爹又回去了。我跟他說了我和诗华的事,他高兴坏了,說原本是高攀不起的,但我要是真能娶到将军你的妹妹,就是我們老姚家祖宗坟头烧对了高香,往后一定会好好待她的。长官,我家别无多财,祖上也沒出過什么官,但在当地也算家风清白,出去了,县民看见我爹,也都恭恭敬敬地会叫一声姚老爷。对了,我爹早年還在南洋买過一個橡胶园,原本经营的還算凑合,后来被日本人占了,现在又回来了,我爹正想着趁這個价贱的机会再多买几個园子。长官要是肯把诗华嫁给我,我保证,以后绝不会让她吃苦的……”
姚载慈說着,向萧梦鸿投来求助的眼神。
萧梦鸿挽住丈夫胳膊,笑道:“我去把诗华叫下来吧。看她自己怎么說。他是向诗华求婚,又不是向你。你這么沉着脸吓唬人做什么!”說完将他推坐到书桌后的椅子裡,开门让珊瑚去叫五小姐下来。
顾诗华慢慢下来了,进到书房裡,见四哥坐在那裡,四嫂站他边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姚载慈立在对面,有点垂头丧气的,一时還不知道姚载慈說了什么,狐疑地盯了他一眼。
“刚才我跟长官說了我們的事,并且,我也想向你求婚。”
姚载慈說道。
顾诗华脸一下就热了,哎呀一声,抬手就揍了他一下:“谁叫你這么快就說出来的?我答应過你什么了嗎?”
“我爹知道了后,天天催我把你娶回去啊!我实在受不了了!”姚载慈苦着脸。
“谁叫你告诉你爹的?”
“我必须說啊!要是不說,他就安排人给我相亲。”
“你敢!你给我去试试?”
“我是不敢啊!我還想不想活了!所以我晚上過来向长官坦白了……”
“你们两個!够了!”
顾长钧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争吵。
顾诗华和姚载慈闭了口,对望一眼,齐齐转头看了過来。
“趁着我和你四嫂還沒去美国,你们這几天就把婚事给办了吧!”
顾长钧挥了挥手,事情就算定下了来。
顾诗华啊了声,仿佛有点错愕:“這么快?”
姚载慈也一愣,但很快,眼睛睁大,兴奋地道:“不快!不快!我等下就打电话回去给我爹,让家裡准备办喜事了!”
他大约是太過高兴了,冲到了顾长钧面前,啪的立正,朝他敬了個礼:“多谢长官成全!”
顾诗华在他身后翻了個白眼。
顾诗华的婚事一直是顾家人横亘在心头的大事,顾太太人在美国,通信时也每每提及。现在终身大事终于解决了,趁着几個姐姐姐夫都在,萧梦鸿第一時間便出去宣布了喜讯。大家都很高兴,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了起来,商议怎么要把喜事办的热热闹闹,也好借此去一去這么多年笼罩在头顶的霉气。
……
浴室裡热气氤氲。
顾长钧趴在浴缸裡,萧梦鸿帮他搓后背。搓着搓着,他就要拽萧梦鸿进来和自己同洗。萧梦鸿知道他意图,推开了他手。在他欲求不满的表情裡,趴過去轻声說了句话。
顾长钧起先一愣,接着,哗啦一声,人就从水裡坐了起来。
“真的?”
“嗯。应该是的。之前都很准。就這两個月裡,推迟到现在還沒来。”
告诉他這件事,萧梦鸿自己也很是欣喜。起先還不敢告诉他,唯恐空欢喜一场。直到最近确定了,所以趁着這個机会跟他讲了。
两人一直就很想再要個孩子。之前是战时,出于各种考虑,一直沒敢要。现在,這個久久期待裡的孩子挑這個时候到来了,真的是喜上加喜。
顾长钧澡也不洗了,出来草草擦干身上水迹,拥着妻子便上了床,小心翼翼,又兴奋不已:“明天就发电报告诉我母亲,连同诗华结婚的事!還有宪儿!他们一定也很高兴!”
时隔了十几年,他人至中年,中间蹉跎了這么久,才终于再次听到了她怀孕的消息!
顾长钧此刻心裡的感恩和激动,真的无法用言语来表述。
“我又要当父亲了!這次是儿子還是女儿?”
他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萧梦鸿的小腹,忽然紧紧抱住了她,不停地亲她的脸,发出叭叭叭的声音。
等他高兴够了,萧梦鸿說道:“诗华要结婚,這样的大事,原本应该先等妈回来,办完喜事了我們再走的。但妈知道你眼睛出事后,就一直焦急等着你過去就医,何况,你的眼睛确实也不能耽误,方医生建议我們尽早赴美。我想着,我們還是尽快把他们的喜事办了,然后照原计划去美国。等以后,让诗华和载慈再到妈跟前补個礼节,你觉得呢?”
顾长钧想了下:“你身体吃得消嗎?或者我們可以延期的,等再過几個月……”
“不行。”萧梦鸿摇头,“你越早過去越好,不能耽误。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沒那么金贵。我现在也很好,我会小心的。何况只是坐船,我又不晕船。”
“就這样定了!不许跟我争了!”
顾长钧抱住她,终于低低地唔了一声:“我听你的。路上多带几個人照顾你。”
“现在你倒言听计从的了。我都有些不习惯了。”萧梦鸿笑他。
顾长钧道:“以后你就会慢慢习惯了。”
萧梦鸿作惊慌状:“你连嘴巴也变甜了,我更怕了。”
两人嬉笑了一阵,宛如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笑声裡最后又并头卧在了一起。
萧梦鸿静静枕他肩上,闭目时,忽然想起白天在墓园裡发生的一幕,忍不住又爬起来,望着他,轻声地道:“长钧,我們去了美国后,可以照你所想,一直保留着我們的中国国籍,可是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你也答应了我。但对比你的前半生,我們以后的生活必定会平淡许多。我总怕你有天会感到寂寞。你真的不会后悔答应了我嗎?”
顾长钧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用手指触摸着萧梦鸿的脸庞。
他的指慢慢地抚绘過她的眉眼、鼻,嘴唇,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一直以来,我就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只是沒跟你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你从我原来所知道的那個妻子变成了另外一個样子。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你和从前完全像是换了人。不仅仅只是性格。你仿佛也知道的很多,对這個世界非常的了解,甚至有时比我想的還要深入。现在你劝我不要打内战,也不要留在国内。我知道你這么劝我,大约一定也是有你的理由。但我听从了你的话,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這是你說叫我這样做的,而是我自己,也愿意接受你這样的建议。”
“我出身于這样的一個世家。从前我记得小妹骂我是披了西方皮的封建暴君。她其实也沒骂错。我从小到大,父亲教导我最多的是为国担责,而我母亲则完全地纵容了我的坏脾气。我不懂应该如何去爱别人,更不用說尊重基础上的爱了。刚结婚时,坦白說,那时候的我确实忽略了你,后来我慢慢地被你吸引,我也爱上了你。但就是因为我的盲目和自大,我們中间白白错過了這么多年的光阴。后来我們终于慢慢地开始靠近了,却又遇到了国仇。那么长的時間了,我目睹无数的战友捐躯壮烈,而我足够幸运,终于熬了過来,和你在一起了。如今我已人到中年。回想我這過去的半生,我杀過太多的人,打了够久的仗,我也浪费了无数原本能够和你一起的宝贵光阴。我的眼睛现在看不见了,但冥冥天定,這或许就是让我离开的最好时机。以后我有你,有孩子,有家人,還有朋友,我此生已经无憾。既然无憾,又哪裡来的后悔?”
萧梦鸿怔怔望着他,忽然朝他扑了過去,吻住了他的唇。
许久,两人喘息着分开。她将唇移到他的耳畔,轻声道:“长钧,你要是睡不着,我给你讲一個故事。關於一個女人是如何从百年之后回到了過去,寻找到了他的前世爱人的故事。”
顾长钧凝神,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
“這個故事,要从那個女人還是小女孩时,经常做的梦开始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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