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顾长钧很快就到了,接萧梦鸿去了位于崇文门附近的宝珠饭店。
這家饭店是德国人开的,名气沒有六国饭店大,位置也偏些,但豪奢程度并不比六国饭店差,内裡设施齐备,装有北平饭店裡现在還很少见的升降电梯,有着德国人式的周全细致服务,隐秘和安保性很好。是许多不愿在六国饭店露脸而又需要寻地议事的人士们的首选。
顾长钧似乎常来這裡,一进去,就有前台仆欧迎了上来,也沒问什么,敬递過来钥匙。顾长钧接了,带着萧梦鸿就坐升降梯上了位于顶楼的一個房间,推开门让她进去后,自己跟了进来道:“三井巷那边你這几天不要回了。暂时先住這裡吧。你的随身之物,我晚些会给你送来。”
萧梦鸿推窗朝外伫立了片刻,转头道:“這事是谁做的?”
顾长钧走到她身后,视线落到她在秀发下露出的一小截白腻耳项上,忍住脑子裡忽然冒出来的去摸一摸的念头,口裡平淡地道:“叶家的那位二少爷吧。上次六国饭店与我结怨。大约是想借此泄愤。”
萧梦鸿转過身望着他。
“他這次這样造谣污蔑,往后会不会再继续生别的事找麻烦?”
“這位二少爷也就這样的伎俩,起不了什么水花,”顾长钧收了目光,道,“倒听闻他父亲和那位内兄与行政院的唐紫翔走的有些近……”
他瞥了萧梦鸿一眼,大约觉得沒必要和她說這些,改口道:“你不必担心,這次是個意外。除非大势有变,叶家人要明着和许司令以及我父亲作对了,否则以后是绝不会再出這样的事的。”
他语气裡的笃定令萧梦鸿释然了些,忽然想到一件事,又道:“恐怕明天会有更多的报纸转载。你能不能想办法阻止?”
顾长钧踱到她边上,靠在了侧旁的窗台上。
“德音,北平有至少几十家的报刊,我手再长,也不可能限制所有的报纸去登什么,不登什么。何况,转载這种文章,除非我去提出诽谤诉讼成功,否则完全够不上犯法。”
“那该怎么办?就任由传播?”
“向叶家兴师问罪要求正名,此为应对下策;不闻不问,等事情自己慢慢過去淡出视野,此为中策……”
他顿了下,目光投到她的脸上。
“或者,我們一起回家,尽快找個公众场合一道现身,风波自然就消散。此为上策。”
“哦对了,”他仿佛想了起来,“過几天恰好就是陈东瑜母亲的六十大寿,预备要在大饭店设寿筵。到时会有诸多军政要人出席。我們可以一道過去的。陈太太早前就在我面前提你数回了,說许久沒见你面,颇是想念,請你到时一定要去。你应该会去的吧?”
他說完,紧紧地注视着她。
他就靠在她的边上,两人距离很近。
她迟疑,蹙了蹙眉:“我……”
徐徐的风从开着的窗子裡吹了进来,掠的侧旁半遮半掩的窗帘子微微拂动。他的脸庞被一道窗帘影子遮住了,神色有些紧绷,但显得漆黑双目愈发的亮,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期盼之色。
萧梦鸿更加說不出什么话。
“从我来說,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回去的。”他忽然說道,“当然,這也只是我的希望和建议而已。取决全在于你。我绝不会逼迫你的。”
他說完,改而望了眼房间,转话题道:“那么,晚上你就住這裡吧?我叫二姐或者五妹来陪你。”
“不必麻烦她们了。我自己一個人住可以的。”
顾长钧望着她:“也好。我知道你喜歡清静,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事你揿铃就可,這裡的仆欧会听从你的吩咐。我明天再来看你。”
……
顾长钧离开后,萧梦鸿沒出去一步,晚饭也是仆欧连同她的行李一并送进房间的。在宝珠饭店的床上,她睡睡醒醒地過了一夜,第二天早餐时請仆欧送上当日多份报纸,果然,其中几家报纸的副版都出现昨天那篇文的转载,对顾长钧极尽批挞之事。
萧梦鸿心情更加沉闷。白天也沒出去,只和林良宁通了個电话,叮嘱他代劳自己做几件工作上的事,让有解决不了的联系自己。一個人在房间裡发呆时,门铃响了起来,過去通過视镜看了眼,见顾长钧站在外,只是边上竟還同立着萧太太和萧成麟夫妇。
萧梦鸿迟疑了下,开了门。
“二妹!要不是看到报纸消息,我還根本不知道你竟然自己搬出住在了外面!”
萧成麟一进来就冲着萧梦鸿嚷道,气急败坏的样子。
“你实在太妄为了!你看看,就因为你,现在害的长钧這样被人在报纸上造谣污蔑!”他啪啪地甩着手裡拿着的几份报纸。
萧梦鸿沒說话。
“和她无关。”侧旁的顾长钧出声阻拦萧成麟道,“她独住出来,也是和我商量過的。发生這样的事,也非她所愿。”
金玉凤看了眼顾长钧,对萧梦鸿道:“二妹,我們知道這事后,你哥就赶紧找长钧问究竟,這才知道你现在在這裡!妈也急的不行,要长钧带我們過来,我們這才来了。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做出這样的事?”
萧梦鸿望向顾长钧,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一脸的疚色。
萧成麟和金玉凤還在那裡不住埋怨着,萧太太道:“见着了德音就好,你们俩就少說一句吧!”
两人停了下来,对望一眼。
“那就让妈和二妹好好說說,我們先出去。”
金玉凤朝一旁的顾长钧带了点讨好地笑了一下,急忙拉着丈夫转身出了房间。
“妈,那你们說话吧。我也出去下。”
顾长钧朝萧太太点了点头,也走了出去。
房间裡只剩母女二人了,萧太太握着萧梦鸿胳膊打量了她,怔忪半晌,终于叹气道:“德音,先前你也来看我两回,什么也沒說。我還道你在顾家和女婿好好過着日子呢。不曾想你……你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萧太太几人過来后,萧梦鸿就沒說過一句话,到了這会儿,对着萧太太的问,也依旧沉默着。
萧太太怔怔望着女儿,渐渐面露戚色。
“德音,长钧到底哪裡不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你要這样和他生分。是,儿女大了,我說话原本也不管用了,何况我還是個无用的母亲,从前也沒能护你一两分分周全,你若执意不和女婿過了的话,我原本也沒什么脸面再說你的。可是你大约不晓得,就前些时候,长钧還帮過你大哥大忙。他這么对我們萧家,才一转眼,你這裡却出這样的事,叫我們怎么有脸见亲家人的面?”
萧梦鸿一怔。
萧太太便把事情经過說了出来。
萧成麟有一個在洋行的多年朋友,之前介绍他投一個英国人开的橡胶公司股份,說自己和那個英国人有交情,有内部可靠消息,保证投了会在半年内翻一番。
其时,民众对投股票极其狂热,到了只要发行就争抢购买的局面。许多人甚至连橡胶为何物也不知就抢购,价格每天都在哄抬。
萧家外面看着還风光,内裡却早已败落下去。抽鸦片、萧成麟又吃喝嫖赌,大办丧事时,家裡流水就已经入不敷出了,萧成麟为了面子好看咬牙大办,暗地裡卖了一处祖产才勉强度了過去,两夫妻时常吵架。萧成麟正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来钱,被朋友說的心动,就想投了大赚一笔,投之前還特意经由那朋友先和英国人见了一面,见他說的头头是道派头十足的样子,立刻便相信了,回去后典押了宅子又以做大生意为借口向金玉凤娘家人以高利借了一大笔钱共计五万银元全部投了进去,原本坐等发财,沒想到上個月,却传来英国人卷钱跑路的消息,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找那個洋行朋友质问,对方也哭自己是受害者同被骗了钱。不久金玉凤娘家人知道消息来追债,典当行到期不還钱的话,住的這祖宅也要被收。萧成麟一筹莫展焦头烂额,就想到了向妹夫顾长钧求助。两夫妻原本是想先通過妹妹开口的,后来一商议,觉得這個妹妹看着不像是肯爽利答应的样子,回想妹夫之前在萧老爷丧礼上时的态度,說不定直接找他還管用些,萧成麟于是忐忑找了過去。原本其实也不抱太大希望的,不想顾长钧却答应了下来。萧成麟大喜過望,再三感谢,又许诺往后一定会還,這才算是過了這一关。也是因为這個缘故,今早萧成麟夫妇突然知道這事后,才气急败坏地急忙找到顾长钧,先是向他再三赔罪示好,接着又带了萧太太一道找了過来。
“德音,我知道你和兄嫂不亲,只是你就這么一個兄长,家裡也就宏志一個亲侄儿,這一关要是過不起,你嫂子娘家那边亏欠不說,一大家子人怕是连落脚的地也沒了。现在女婿刚救了我們萧家這么一個大急,你……”
萧太太忽然要朝萧梦鸿下跪的样子:“我知道你心裡不情愿,我原本也是不想逼迫你的,可谁叫家裡出了這事,亏欠了女婿?我就求求你了……”
萧梦鸿急忙一把扶住了萧太太。
萧太太开始拭泪。
萧梦鸿在旁看了她良久,最后過去开了门。等在外头的萧成麟金玉凤急忙观察她神色,却仿佛看不出什么,当着顾长钧的面,也不好多问,又說了几句好听的话,终于接了萧太太一道走了。
顾长钧极是客气,又亲自开车将萧太太几人送回去。
旅馆房间裡再次剩了萧梦鸿一人。独自坐在床边,盯着对面墙壁贴着的繁复洛可可式饰纹墙纸时,房间床头柜上那架鎏金手柄电话忽然滴零零地响了起来。
萧梦鸿以为是林良宁,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传過来,却是顾长钧的父亲顾彦宗。
萧梦鸿略微吃惊。沒想到他会打电话来。
对顾长钧的父亲,她一直是怀有很大敬重的。急忙恭敬地叫了一声“爸”。
“德音,早上长钧与我进行了一番谈话。我也知道了這两天的事。你们夫妇之间,我原本不便开口說话的。只是想了想,還是给你打個电话吧,好教你知道我的态度。”
“前次你来我面前恳求我应允你与长钧离婚,理由便是追求個人自由。固然這是其一,但除此,我也知另有原因。想必当时你亦怀了愧疚之心,除此,长钧也实在令你失望吧。德音,你孤身一女子,因我儿子之故而流落在外,我每每想起,心裡往往不安。倘若你有意回家,我和长钧母亲都是极其乐见的。”
他带着中气地說道,语调慈蔼。
這时刻电话那头的這位长者,不再是那位有着极大威望的政府高官,而犹如一位普通的父亲。
她确实孤身一人。孤身来到了這個原本只属于萧德音的世界裡。
或许是被這简单的一句话给碰触到了心裡的某個地方,萧梦鸿忽然感到自己眼睛有些酸涩了起来,竟羡慕起顾诗华她们身为女儿的福气了。
“谢谢爸,還有妈——我知道的。”
她低声說道。
顾彦宗又安慰她几句,再次表达了希望她回顾家的意思后,挂了电话。
萧梦鸿握着电话坐在床上发呆时,门铃忽然被揿响,搁了电话到门边,凑到目镜裡看了一眼,见是顾长钧回来了,轻轻按了按眼睛,开了门。
顾长钧一进来,便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刚才哭了?”
“沒有!”
萧梦鸿转過身,朝桌子走去。
他一直在后跟着她。萧梦鸿到了桌前转身,发现自己被他挡在了他的身体和桌沿之间。
“你哭了。”
他凝视着她,抬手仿佛要碰她脸颊的样子。
萧梦鸿侧了侧脸,躲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在空中微微一停,最后放了下来,改用歉疚语气道:“你母亲以及兄嫂找了我来,问你情况,又要来看你,我原本是不想带他们来的,只是……他们是你娘家人,我也为难……”
“我知道的。”萧梦鸿低声道。
“你谅解就好,”他停了一停,“我方才虽沒听到你母亲和你說了什么,只也能猜到。希望你更不要误会,我绝对无意要他们向你施加压力的……”
“顾长钧,你不必說了。”萧梦鸿打断了他,“你不和我离婚,到了這地步了,等风头過去了,难道我再另找個地方继续住下来?”
顾长钧望着她:“你的意思是……”他迟疑了下,“你肯回家了?”
“否则呢?我還能怎样?”萧梦鸿的语调带了自嘲。
顾长钧目光微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却注视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你想通了就好。那么,我們這就回家吧。”
他說完,朝她又一笑,“我想二姐诗华她们看到你回去,应该会非常高兴的。”
……
当天,萧梦鸿怀着一种略带了羞耻又无奈的心情,在时隔小半年之后,再次回了顾家的那座宅邸裡。当天晚上,顾家人再次齐聚,算是对她回来的接风。
公公顾彦宗看的出来颇是高兴。顾太太碍于儿子的缘故,对萧梦鸿的态度虽算不上热情,但也绝不致于令人难堪的地步。与她要好的二姐五妹的欣喜更不必說了。只是大姐沒怎么說话,看着萧梦鸿有些淡淡的,三姐神色更是带了异色,她的丈夫何静荣与萧梦鸿主动搭讪示好,问京华大学进展时,顾云岫睨了丈夫一眼,忍不住半是讥半是笑地道:“她可是打败過英国人的鼎鼎大名的建筑师,這些时日在外又历练了一番,想必更是精深。就算耐心跟你讲,你又能听懂什么?”
饭桌上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顾太太见丈夫面露不快,急忙要出话缓和气氛。话還沒出口,忽见儿子面上原本带着的笑容消失了,放下筷,对着顾云岫道:“三姐,德音是我太太,我們夫妻之间从前是有些分歧,只這也全怪我,从前不懂事,总是气她。她实在在我眼裡是无人能替的,便有争执,我也甘之如饴。上回确实又是我闹的太狠了些才将她气走的。她走了我便后悔不已。這回她也是顾念与我之间尚存之夫妻余恩才被我求回了家的。她在我看来,就沒有不是的地方。我更不想听到有谁說她的不是。她就等同于我。当然,爸妈是除外的。我們夫妇真有不对,必定是恭敬领受父母教训的。只是除了爸妈,往后我再不希望听到任何对她的指点了。可惜三姐似乎与我所想不同。這样吧……”
顾长钧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端了酒杯,脸上慢慢露出淡淡一丝笑意:“倘若德音以前有哪裡得罪過三姐,今天就由我這個做弟弟的敬您一杯,给您陪個不是。還望三姐以后多担待些。体谅体谅我這個做弟弟的心情。”
餐厅裡寂静一片。
顾云岫闹了個大红脸,呆着竟然沒了反应。侧旁何静荣等人反应了過来,忙站起来圆场,最后一场尴尬才算過去。片刻后众人继续言笑如前,只是心裡无不暗暗惊讶。
顾长钧极少会在家人面前有這样强硬的表态。看他方才维护太太的口气,看起来像是真的动了怒的。
顾长钧是顾家独子,虽年轻,却已是军部红人,空师飞行大队的灵魂人物,往后顾家荣耀,自然全维系在他身上。连两個姐夫也对他有笼络之意。
他這样当众维护太太,還是第一回。
大姐顾玲珑再看向坐弟弟身侧始终沒說一句话的话的萧梦鸿,目光便与片刻前截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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