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两天后,北平最有名的女性周报《新女声》登载了一则对京华大学总建筑师萧德音女士的附照访谈。访谈除了谈及她的事业以及她对于时代女性的理解和寄语之外,最后提及了近日正被转载的沸沸扬扬的關於那则明显投射她遭丈夫虐对以致于夫妇分居的报道。萧女士驳了這個說法,称“满篇臆想,推断为私怨所致的报复污蔑,令夫妇声誉遭受极大损害,虽本人并未挂怀,但出于对诸多关爱之亲友的交待,表示将与丈夫一道保留对于消息来源名誉诽谤的追究权利。”
《新女声》編輯在访谈裡最后提及,萧女士当日言笑晏晏,全程访谈妙语如珠,风华令人崇羡,访谈结束后先生亲自接走。良俦不言,而溢于言表。編輯欣羡之余,遂发出“三人成虎”之感慨,呼吁新时代大众当擦亮眼睛、改变千百年来不变之猎人*、人云亦云陋习,为新社会树立良好风气。
這篇访谈次日就被多家报纸转载,影响广大。当时最受欢迎的时尚杂志《妇女刊》還就当日访谈裡萧女士所穿之衣服款式出了一篇文章,详细罗列她数次出现在公众场合的穿衣风格和打扮趋好,极力褒赞她身上所具之名媛风范,一时风头无二。
数日后,顾长钧带着萧梦鸿,两人联袂出现在了陈东瑜为母亲在长安饭店举办的寿筵裡。
陈东瑜名为总参,实则旧日地方大鳄之一,手握重兵,今日为母亲大办六十寿,但凡在京与他同辈的国会、军部要人无不欣然到场,连总统府长子胡沛文公子也携了夫人到场,带来总统亲手所写的一副墨宝表示庆贺。
当晚长安饭店宾客云集,但最吸引人注意力的,自然還是顾长钧夫妇。两人并肩站立向陈母问安献上寿礼时,吸引了许多到场记者拍照,风头甚至盖過胡沛文夫妇。
今晚寿筵,陈东瑜特为部分贵客准备了些包厢。萧梦鸿随顾长钧入座其中之一的包厢,胡公子夫妇同坐,另有几对平日与陈东瑜或顾长钧交好的政要夫妇。
总统长子胡沛文早年留学過美国,娶的也是美国夫人。但他对军政并不感兴趣,如今也只在教育部任了一职,兼国立大学世界文学教授,夫妇二人都是极有修养的人,和顾长钧萧梦鸿相谈甚欢。席间不断有人串场来回敬酒。至尾声,胡沛文夫妇先行告辞离去,顾长钧和萧梦鸿又坐片刻,正也打算起身和陈东瑜夫妇辞别时,包厢口忽然传来一阵数人說笑声,接着来了個三十多岁、西装革履,看起来风度极佳的白面男子,手裡端了一杯酒,朝着顾长钧笑道:“顾公子,方才听人說你就在隔壁,想起与你长久沒有对饮了,便過来邀饮一杯,這点薄面,想来顾公子還是肯给唐某人吧?”
顾长钧面上露出笑容,端酒杯与对方同饮后,对着身边的萧梦鸿介绍道:“這位就是行政院的唐总长,鼎鼎有名的□□才子要人,名声满天下。”
萧梦鸿立刻想起几天前顾长钧曾在自己面前提及這位唐紫翔之名,似乎是個大人物,脸上便露出笑容,朝对方点头寒暄。
唐紫翔摆了摆手,道几声惭愧,看向萧梦鸿时,面上笑容更是亲和,道:“顾夫人才是鼎鼎大名,京华大学的建筑师,满北平谁人不知?恰好我太太前两日就在我面前提及,說可惜沒机会认识顾夫人,今晚借了东瑜兄为老母所办的寿筵东风,机会不就来了?我太太就在隔壁。顾太太,你若不嫌唐突,我叫我太太来這裡认识认识?”
萧梦鸿忙說不敢,自己過去便可。唐紫翔不允,早有他身后的人去叫,很快,人未至,就听见一阵妇人爽利笑声传来,一位三十多,穿了合体墨绿金丝绒旗袍的妇人姗姗而来,见了萧梦鸿,便快步上前,亲热地拉住了萧梦鸿的手,笑道:“可算见着顾太太了,总算得偿所愿。”說着扭头朝顾长钧笑道,“方才我就对老唐說,他要是再不借這個机会介绍我亲近亲近顾太太,我回去了也是不依的。”
唐太太也姓萧,出身广东巨富之家,之前一直在南方,两年前才随丈夫的升迁来的北平。她初来北平时,在一场宴会裡曾因口音有异被人背后讥笑過。只不過才两三個月,再次露面,就完全听不出原本的口音了。唐太太本就长于交际,伺候靠着定期举办宴会沙龙迅速成为北平名媛之一,是丈夫的得力内助。
萧梦鸿笑道:“我也久闻唐夫人之名,不知夫人就在近旁,倘及早知道,求也求长钧带我過去认识夫人的。”
“嗳!”唐夫人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顾夫人,听說你娘家姓萧?我也姓萧。我年长你几岁,你要是不嫌弃我认亲快,往后我就叫你妹子了,省得夫人来太太去的,多拗口!”
“我也正求之不得。那我便先称一声萧姐了。”
萧梦鸿看了顾长钧一眼,见他面含笑容地和唐紫翔站着,在等自己和唐太太的說话,便笑道。
“你们倒是一见如故,刚见了面就姐姐妹妹认亲了,”唐紫翔打断了唐太太和萧梦鸿,“不如你们自去說的痛快,留這裡给我与长钧如何?省得我們說话纷扰到了你们這些难伺候的夫人太太们。”
“也好,我們也不耐烦听你们男人說些沒趣的话——”
唐夫人便趁势挽住了萧梦鸿的手,低头笑道,“妹妹,說起来你别笑话我粗俗,我娘家从前做珠宝生意的,如今也常有好货出入。我知道最近来了一批东西,裡头有套极品的翡翠,我原本是打算留给自己的,我們隔壁說去……”
萧梦鸿心知唐紫翔這是借夫人要和顾长钧单独叙话,瞥了眼他,见他并无任何异色,便也随了唐夫人出去了。
……
“顾公子,你我夫人既然都一见如故,姐妹相称,索性我也借了虚长几岁称你一声长钧老弟了,你总不会打我的脸吧?”
包厢裡剩他与顾长钧二人,唐紫翔便笑道。
“唐总长說笑,抬举我了。”顾长钧道。
唐紫翔又询问了几句航校情况,最后点头道:“我虽为行政官僚,只也知道空军实力于现代军事冲突之重要性。总统更是重视空军之建设。长钧老弟你是空师之灵魂人物,全军榜样,肩上担子不轻啊!”
顾长钧客气几句。唐紫翔便转了话题,神色转为郑重道:“长钧老弟,实不相瞒,我今晚是不自量力要充和事佬啊!就是不知老弟肯不肯给我這個面子?”
顾长钧微微笑道:“唐总长言重,叫我受宠若惊了。有话尽管讲。”
“好,那我就厚颜开口了。实不相瞒,叶家的那個儿子,数次得罪了贤伉俪,這事我也略知一二,很是惊慨。恰好数日前见到了那個叶家儿子的内兄林永匡,想必你也是认识的,出言问了两句。林永匡道自己也心怀愧疚,是有意来向你赔罪求和的,又恐已经得罪過深难以化解,见我恰好问及,便托我能否到你面前美言几句化解嫌隙。我不似陈东瑜,与老弟你是多年挚交,虽在老弟你面前无半分面子可言,但私心裡也是极想和顾老弟你深交的。心想若侥幸能得老弟你的几分面子,既化解了怨隙,又交了老弟這個朋友,岂不是美事?索性就揽了這事。就是不知道顾老弟肯给我這几分面子否?”
唐紫翔說完,双目紧紧望着顾长钧。
顾长钧面上神色渐渐变得凝重。沉吟了下,道:“原来唐总长是为了這事。唐总长是個爽快人,我也就直說了。叶少爷辱我便罢,我一糙爷们也不在意這些。只是他将我太太牵涉其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是自然,”唐紫翔打着哈哈道,“所以我才說,我這是自不量力充起了和事佬啊!老弟你若执意不肯谅解,那就当我沒說。”
顾长钧注视了唐紫翔一眼,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唐总长言重。你既然开口了,這事過去便算。只是……”
他顿了下,目中露出一丝冷意,“倘若下次他再有這等行径,那时就别怪我不认情面了。行走道上,是人都有几分路子的。”
唐紫翔面露笑容,道:“痛快!长钧老弟果然是痛快人!那我就叫人出来当面给你赔罪,往后就此揭過。”說着拍了拍手,只见林永匡带着叶舜郅走了进来。
唐紫翔立在一侧,脸上已不复片刻前的温和,注目着林叶二人,淡淡道:“方才总算顾老弟给了我几分薄面,答应见一面。接下来该当如何,不用我說了吧?”
林永匡满脸的笑,点头不已,扯着叶舜郅到了近前,斟酒敬道:“顾公子,之前全是舜郅的错。您海量胸怀,我领舜郅共敬你一杯。我也当着唐总长的面放下一句话,往后绝不会再有這等不快之事发生。”
叶舜郅垂头丧气,嘴裡也說了两句赔罪的话。两人将酒递了過来。
顾长钧盯了眼叶舜郅,接了略饮一小口便放下了。
“好。好。往后大家都是同道,当齐心为民国谋求国利福祉,此总统之心,也是唐某人之心,更是诸位以及天下人之共同心。”唐紫翔面上重新露出笑容,朗声道。
林永匡连连点头,顾长钧淡淡一笑。
……
這边事毕,唐紫翔与顾长钧并肩一道去接各自太太,行至包厢门前时,唐紫翔停了下来,注视了眼顾长钧,忽然道:“顾老弟,我见你为人直爽,此刻边上也无外人,我索性便与你道几句心裡话。我唐某人生平无所长,唯一爱好便是交友,交的广了,难免会攀附上来一两個非我同道之人,有心拒绝,碍于情面也就虚与委蛇了下去。方才那二位,实话說并不入我眼,尤其那位叶家二少爷,虽也出身名门,充其量不過纨绔而已,与顾老弟你如何相比?”
顾长钧笑了笑。
唐紫翔顿了一顿,叹气:“我知不少人对我怀有成见,令尊大约也是其中之一。我唐某人是百口莫辩,也无别话可讲,心之昭昭,大约唯独日月可鉴了。民国时势颓败至此,非一日之寒,我身为国人,又岂能沒有兴国令我民族立于世界强国之心?今日借這机会得以与顾老弟你亲近,我心裡颇是欣慰。往后老弟你若瞧的上我,不妨交流往来,我是求之不得。”說完朝顾长钧伸出一掌,做相握之状。
顾长钧望了一眼,伸手与他握了一下。
唐紫翔面露笑容,用力握了握手掌方松开。裡头唐太太与萧梦鸿见丈夫各自来了,便一道走了出来。唐太太笑道:“我正与萧家妹子說的投缘,你们男人就来了打断,实在是扫兴。”
几人又闲谈几句,一道向陈东瑜夫妇辞别,临行前唐太太還不忘叫萧梦鸿去看珠宝,一番作别后,终于出了长安饭店回往顾家。
路上顾长钧沒怎么說话,萧梦鸿见他似乎在想着心事的样子,自己更是无话,加上应酬久了实在累,索性靠在座椅后背上闭目养神,两人一路无话地回了顾家,到卧室裡各自洗澡换衣。
萧梦鸿收拾完毕,习惯性地来到书桌前伏案工作。片刻后,身后忽然伸過来一只手,关掉了台灯。桌面暗了下去。
萧梦鸿扭头。
“不早了,睡觉了吧。”顾长钧站她身后道。
萧梦鸿看他一眼,投了笔,从椅上站起来,到了床上躺了下去。等他也跟着上了床,看了他一眼,道:“我觉得我們作息時間不合。這么早我通常還睡不着,或者我明天起把书桌搬出去吧,省得干擾你……”
顾长钧侧身望着她道:“過晚睡觉对身体不好,尤其你是女人。所以你的這個提议,我不赞同。我還是建议你随我作息,晚上十点就好睡了。白天也是完全可以做好事情的。”
萧梦鸿瞥他一眼,不再說话。像前几個晚上那样背对着他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那位唐太太,以后若是再联系你,可以和她往来,但不必過于深交。明白我的意思嗎?”
片刻后,萧梦鸿忽然听到他在背后這样道了一句。
睁开眼睛,顿了一下。
“知道了。”
她也沒多问,更沒回头,应完就又闭上了眼睛。
“你可以睡過些来的。”
再過了一会儿,身后又响起他的声音,慢吞吞的,這回语调异常的温柔。
“早上我见你差点掉下床去。”
……
萧梦鸿知道自己睡相堪忧,這次回来,比从前更加不愿意冒犯到他,分床又提不出口,所以睡觉下意识地开始管束自己。忽然听他這么說了一句,嗯了声,人并沒动。
一只手忽然毫无征兆地搭在了她露在被外的肩膀上,停了下来。
隔着薄薄一层睡衣的料子,萧梦鸿被他碰触到的肌肤部位迅速就感觉到了来自于他指尖的温暖之感。
她微微一僵,這次终于睁开眼睛,转過身,看见顾长钧已经朝自己這边微微倾身靠了些過来,目光注视着她。
萧梦鸿略微不安地动了动肩膀,想让他的手滑下去。
他的手沒挪开,非但沒挪开,反而稍稍加重了些力气,指腹微微地陷入了她的肌肤裡。
接着,他就朝她慢慢地靠了過来。
两张脸越来越近,看起来仿佛是要接吻的样子了。
萧梦鸿的鼻端已经能闻到来自于他浴后的带了洁皂的淡淡男性气息。心跳飞快地加速,人更是发僵。就在他的唇快要碰到自己的唇时,猛地转過了脸躲开他,接着拂开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我累了。睡觉吧。”
她含糊地說了一句,再次背朝他睡了過去。
顾长钧一顿,慢慢地收回手,身体靠坐了回去。
“德音,我們是夫妻,是吧?”
他忽然问了一句。
萧梦鸿沒回答。
他转過脸,注视着她纹丝不动的背影,慢慢地继续道:
“既然是夫妻,我是個正常的男人,我也沒有别的什么女人,我就想问一声你,你打算让我像這样一直忍到什么时候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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