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温瑜浅愣了一下,才反应過来那地痞是在叫自己,這還是她告诉那地痞自己的名讳后,他头一回唤她。
以为是自己偷听被抓包了,温瑜当下也顾不得心下那点不适应,手上的扫帚又挥了两下,才佯装半点不知情地转過头去,說:“在的。”
屋裡光线太暗,叫人瞧不清這一刻那地痞面上是何神情,他似乎微微默了一息,才扬手抛给她一串铜钱,說:“你去徐记买屉包子回来。”
铜钱落在了温瑜脚边,将地上的积雪砸出一個小坑。
這是要支走她再谈话的意思了。
温瑜应了声,捡起铜钱往外走去。
踏出院门后,她面上的神情才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陈癞子捅的這篓子,给那地痞带去的麻烦怕是不简单,否则即便是赌坊东家让那地痞自掏腰包還上陈癞子欠的赌债,他沒必要支开她說话。
這裡边到底有多少圈圈绕绕,按理說都同她无甚干系,可她如今既成了此事的导火索,怕是很难独善其身。
除非……她能尽快恢复自由身,同這地痞一家脱离关系。
但靠绣帕上的暗徽联系亲信,终归只是個碰运气的法子,不可全然寄望于此。
若联系不上亲信们,仅剩的恢复自由身的办法,便是替陈癞子還上那欠的三十两赌债了。
温瑜思索着這些,不知不觉已走出了巷子,大雪天清早出门的人少,街口的争执声传入温瑜耳膜时,便尤为清晰。
“……那陈家二郎从前收帕子时,都是十文一條收的,怎地小兄弟你就只给七文?”
“陈家二郎十文一條收你的帕子,那你找陈家二郎收去啊!找我做什么?”
远处,萧蕙娘低咳了几声,才继续对着那眉眼凶横的货郎道:“這不陈家二郎一家子都回乡下過年去了,只能劳烦小兄弟你了,你再仔细瞧瞧,這可是苏绣的帕子,绣工好,样式也新,价钱便是翻上一倍,拿去瓦市卖那也是有得赚的,旁的帕子便罢了,這怎能也跟普通绣帕一個价?”
那货郎不耐烦道:“苏不苏绣的,不都是张帕子嗎?我這儿就一個价收,你要卖就爽快些,不卖就别耽搁我做生意!”
话虽這般說着,他一双三白眼却是斜瞟着萧蕙娘的,甚至已数出了一串铜板,大有萧蕙娘一松口就给钱的意思。
怎料萧蕙娘看了篮子裡那些绣工精致的帕子一会儿后,却摇头道:“那我不卖了。”
她說罢便拎着篮子往回走,冷风一吹,便不住地咳嗽。
货郎是见她衣着寒酸,說话间一直咳嗽瞧着又是個病弱的,想来是家中急缺钱用,才敢如此杀价,哪曾想对方說不卖便不卖了。
他在后边喊价道:“算了算了,苏绣的那几條帕子我给你十文一條!”
他說着几步追上来,将一串铜钱硬塞与萧蕙娘,又伸手去拿萧蕙娘手上的篮子:“大過年的都不容易,你卖了這些帕子回头還能拿钱去置办点年货!”
萧蕙娘忙挡住他拿篮子的手,又将他强塞過来的铜钱推回去,喝道:“你這人怎么回事,我說了不卖了!”
温瑜眼瞧着那边似要动起手来,忙喊道:“干什么呢?這光天化日之下,還要强买强卖不成?”
那货郎本只是打算催促,让萧蕙娘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倒也沒想强买强卖。
此刻闻得此言,不由转头向說话之人看去。
见說话之人是一名面有红疹的女子,更是沒什么好脸色,道:“什么强买强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强买强卖了?”
“人家大娘都說了不卖了,你還伸手去拿人家东西,不是强买强卖是什么?”
“你!”
那货郎一时语塞,他们這些做生意的,喊价杀价遇到這等情形,一贯是如此处理。
此刻被人叫破了,自知理亏,只得将手收了回来。
他還想再說些什么时,一旁的萧蕙娘却是率先开口对温瑜道:“算了算了,不必与這人呈口舌。”
她又看向货郎,說:“我非是佯装不卖同你讨价還价,這苏绣的帕子,你不识得其可贵之处,自有人识得。你既给不出個好价钱,我們便也沒什么好相商的。”
那货郎自认都让步到這份上了,還被拒,心中顿生不快,只觉眼前這妇人太不识好歹了些,他哼笑道:“成!你就把你那几块帕子当金疙瘩揣着自個儿卖去吧,我看谁买!”
言罢挑起货担便扬长而去。
温瑜這才上前扶起萧蕙娘:“大娘,您沒事吧?”
“沒事。”萧蕙娘咳嗽着问:“你怎来了?”
温瑜道:“家裡来客人了,二爷让我去徐记买包子。”
“徐记?”萧蕙娘皱眉:“那可在城东呢,都要跨半個城了,他怎让你跑那般远去买包子。”
萧蕙娘以为是儿子還因陈癞子的事迁怒温瑜,故意這么使唤人折腾她,当即骂了声:“那浑小子!”
她拍了拍她的手,說:“你莫怕,待我回去了数落他,陈癞子是陈癞子,你是你,他便是对陈癞子心中有怨,那也不能撒气到你身上!”
温瑜心知萧蕙娘是误会了,可她对自己的這份维护,還是让她心下动容。
再思及那地痞可能遇上的麻烦,原本只是想着還完三十两后便尽快脱身,而今念着萧蕙娘的這份爱护,若是能帮上一二,她自当還了這份恩。
她笑道:“许是二爷喜歡吃那徐记的包子。”
随即视线瞥向萧蕙娘手上的篮子,问:“這些绣帕您不拿与那货郎了,打算卖往何处?”
萧蕙娘叹了口气說:“常收我帕子的陈家二郎回乡下過年去了,他价格给的公道,只能等年后再拿与他了。”
温瑜所有所思:“咱们就不能自己拿去绣坊或集市上卖么?”
萧蕙娘摇头說:“绣坊有自己的绣娘,绣品尚堆积着卖不完,哪還会再买外面的?集市么……也只有那些货郎,才会置個摊位,将各种物件儿摆上,吆喝着慢慢卖,自個儿去卖,哪是那般容易就卖掉的……”
话說到此处,她忽地顿住,垂眼看向了篮子裡那几张苏绣的帕子。
旁的帕子兴许不行,但這几张帕子是苏绣,样式又新……
她抬起眼看温瑜时,温瑜也正望着她。
萧蕙娘不禁笑道:“瞧我這记性,你這几條帕子,本就是以绣工和花样取巧,那咱们便上瓦市碰碰运气去!”
二人到瓦子时,這边已开市有一阵了。
地上的积雪早被来往行人踩化,一片浠泞,混着各地口音的叫卖声和讨价還价声交织在一起,嘈杂不已。
以横在瓦子中央的拒马为界,东市卖棉麻丝绢和各类杂货器具,西市则买卖牲□□物。
温瑜和萧蕙娘在东市转了一圈,瞧那些商贩是如何吆喝买卖的。
她也借机极为认真地记下了瓦子裡所有东西的物价。
先帝膝下无子,早些年间,便已从皇室宗亲中选定了她父王为储君,父王为兄长請的先生,乃一门三代皆为帝师的余太傅。
余太傅曾给兄长布下過一门课业,要他遍查民间物价,兄长带着伴读们整理了月余才整理出来的物价册,交与余太傅后,余太傅却连翻开都不成。
那日她正巧去寻兄长,躲在门后,听见余太傅叹息着问兄长:“敢问這册中所录,是否都为少君亲眼所见?”
兄长清隽的脸上浮起了愧色,对着余太傅长揖:“老师的用意,学生懂了。”
温瑜用了很久的時間才想明白那日余太傅和兄长的谈话。
那市井间物和价的背后,都是民生啊。
上一次,她如物件般被陈癞子带来這瓦市,這一次,她想记住所有不属于這裡的“物”和疮痍。
记住了,将来才会去改变。
這一圈走下来后,温瑜和萧蕙娘已将绣帕的价格打听清楚了,商贩们一律喊价二十五文一條。
但那只是普通绣帕的价格,她们逛遍了整個瓦市,也沒瞧见有卖苏绣绢帕的。
温瑜同萧蕙娘一通合计,暂且保守地将苏绣的帕子定了五十文一條。
只是让二人沒想到的是,這瓦市裡也有不少老妇或年轻娘子,拎了個篮子在叫卖各种绣品,得益于她们已经吆喝上了,温瑜和萧蕙娘臂弯裡挎着篮子,都不需要再费嗓子,来往行人便已知道她们是卖什么的。
但卖家多了,招徕生意便不是件易事。
萧蕙娘喊着苏绣的名头,虽是引了几個妇人上前来瞧帕子,但一听說要五十文一條,便都摇摇头走了。
如此几次后,萧蕙娘心中也沒底,同温瑜商量:“這帕子定价高了沒人买,要不改做三十文一條?”
温瑜回忆這一路看下来的货摊,忽道:“我們去卖布匹的摊位附近转转看。”
萧蕙娘有些迟疑:“這……可行么?我怕布摊的摊主赶人……”
卖各种小件绣品的,都聚在這一片,万不敢去布商贩子们那边遭人撵。
温瑜附耳同萧蕙娘說了什么,萧蕙娘神色几经变换,终是跟着去了。
二人再次出现在布摊前时,温瑜用篮子裡一张幽兰绣纹的苏绣帕子做了面纱,将疹印最为严重的下半张脸遮住。
她佯装挑选布匹,因着身段气质本也出众,此刻虽蒙了脸,還是引得不少挑选布匹的妇人或年轻姑娘频频看来。
布商贩子以为她们是来招徕生意的,方要出言驱赶,却听得那雪纱覆面的女子淡然道:“掌柜的,這绢還有旁的颜色的么?拿与我瞧瞧,我看哪些适合做绢帕用。”
对方转眼一变成了客人,布商贩子一张冷脸都瞬间成了热脸,哪還敢再把人从摊位前撵走。
温瑜便借着挑选布匹,将那些花样新奇好看的绣帕取出来,逐一比照着什么图案配什么颜色的布料更好看。
如此一来,边上挑布匹的人,哪怕原本沒买帕子的心思,无意间那么一瞧,瞥见那些新奇的花样和精致的绣纹,不免也动了念头。
几百几千文一匹的绢布都买了,买张几十文的一张帕子還不是顺带的事,给钱都格外痛快。
不到两刻钟,温瑜篮子裡的绣帕便被卖了個干净,還有不少沒买到那时兴样式帕子的,追问下回集市她们還来不来卖。
温瑜估摸着今日卖出去的這些,绣纹花样很快就会被人学去,這也是她乐意见到的,但为了留住点客源,還是笑答下次再带新样式的帕子来。
等她拿着挑上眼的绢匹递与布商贩子,让他给自己裁下几尺时,对方显然也发现了這個商机,冲温瑜笑得一团和煦:“姑娘,想不想做個长久买卖?”
温瑜睫稍轻抬,半张脸都叫面纱掩住了,眸底笑意淡得似有若无:“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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