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自从知道那屋子原是那地痞的房间后,她夜裡躺床上,枕着谷糠枕头,盖着半旧的被衾,便觉哪哪都不自在。
倒不是枕头褥子有什么异味,而是大梁虽民风开放,却也万万沒开放到未婚男女可共用一條被衾的程度。
温瑜当然清楚這是非常情况,不可一概而论。
她当日被人牙子送来时浑身是疹,又感染了风寒高热不退,那地痞想来是不敢冒险把她和他娘安排在一间房裡,才做了如此安排。
但心裡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全然不介意又是另一回事。
只是眼下她风寒沒全好,身上的疹子也還能瞧见红印,万不可贸然提出去萧蕙娘房中与她挤着睡。
這严冬腊月的,一夜风雪過后,挂在屋檐上的冰棱都能有一尺来长,温瑜又在人牙子手上经历過毒打,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惜命得紧,可不敢为了那点所谓的名节,死撑着不睡床受一整晚的冻。
因此入夜后,她還是裹着被衾睡下了,不過被衾上先前淡得几乎闻不到的皂角味儿,似乎一下子变得浓郁了起来,萦绕在她鼻间,叫她失眠到了大半夜。
温瑜在四更天时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待天刚放亮,远处不知哪户人家家中养的鸡又开始报晓了。
她也沒了再睡的心思,索性披衣起身。
昨晚呼呼刮了一整夜的风,温瑜打开正屋的大门,便见雪厚得都快沒過门槛了,整個院子都是一片白。
她在那近有半尺厚的积雪上浅戳出了個指印,想起昨日自己起床后,院子裡只有水缸缸沿和院墙上积雪极厚,地上倒是沒积什么雪,应该是被人扫過了的。
眼下萧蕙娘還沒起,那地痞昨夜又沒回来,温瑜巡视屋内,在门后找到一把扫帚,先将堆在门口的积雪扫了去。
院墙外却在此时转来了异响,温瑜拄着扫帚一抬头,便见那一夜未归的地痞撑着墙头一跃而下,身形矫健得像是一头狩猎而归的豹子。
瞧见她,萧厉也愣了愣,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扫帚上,随即拧起了眉,走近后从外墙根的拐角处拿出一把细竹枝帮成的扫帚,扔给她說:“扫院子用這個。”
温瑜望着扔過来的竹枝扫帚沒吭声。
她以前在王府时,见粗使丫鬟们扫雪,手上拿的便是棕榈丝做的扫帚。
所以方才在屋裡瞧见這棕榈扫帚时,才半点沒犹豫的拿来扫雪了。
好在那地痞似乎也沒有多說苛责她的意思,他抬脚往屋裡去,头上和肩上都覆着一层细雪,俊逸的脸上是再明显不過的倦怠,疲懒扔下一句:“我要睡会儿,早饭别叫我。”
温瑜便看着他进屋后径直走向火塘边的那张躺椅,扯开薄被往身上一搭就睡下了。
他似乎一宿都沒合過眼,也不知昨夜做什么去了。
温瑜回過头继续扫雪,手上的动作却還是放轻了许多。
不多时,萧蕙娘也起了,见儿子歪着头睡在躺椅上,捡起掉落一半的被子轻手轻脚给他盖回去了。
萧厉睡得沉,并未被這点动静吵醒,平日裡凶戾的眉眼,此刻只微敛着,似乎在睡梦中也不太高兴。
等萧蕙娘出来,温瑜小声道:“二爷今晨才回来,說想睡会儿,就不用早饭了。”
萧蕙娘低低叹了口气說:“让他好生歇着吧,怪我拖累了他,他若是能找個正经营生,又哪至于隔三差五的夜不归家。”
温瑜沒听懂萧蕙娘這话的意思,是因为赌坊开的工钱高,她看病花销又多,這地痞才迫不得已得在赌坊做事么?還是說……出于某种缘由,這地痞只能在赌坊做事?
但這些都是她不能過问的,便只道:“二爷经常夜裡也要去收债么?”
萧蕙娘說:“不是收债,赌坊那边夜裡也不闭门的,未免有人闹事,底下人需得轮值看着场子。”
她這样一解释,温瑜便全然明白了。
這地痞,昨晚是去赌坊那边守着了。
无怪乎萧蕙娘昨日听他說夜裡不回来了,都沒多问什么,只嘱咐他路上小心。
她正垂眸暗自思索這些之余,忽听得萧蕙娘說:“我出去一趟,今儿是赶集的日子,街头那卖杂货的李二郎一贯出门得早,我将這些帕子拿与他,让他带去瓦市帮着卖了,劳阿鱼你给獾儿生個火盆子。”
被叫到小名的温瑜回過神来,這才发现萧蕙娘手上還拎着個篮子,她当即叫住萧蕙娘道:“大娘您等等,我昨日也绣了一些,您一并拿過去吧。”
她說着便放下扫帚往房裡去,出来时,手上拿了七八张帕子。
萧蕙娘很是惊讶:“你绣了這么多?”
温瑜道:“承蒙大娘恩惠,我才有了個容身之所,阿鱼身无长物,只有這绣工尚可,便想帮衬大娘一二。”
事关能不能早日联系上亲随们,她自然不敢懈怠。
萧蕙娘心中感怀,握着她的手连声唤“好孩子”。
那几张帕子,温瑜绣得赶,自是不如她平日裡的针法精细,但放到市井之地卖,還是绰绰有余了,更何况出彩的是在那帕子的绣纹样式上。
萧蕙娘粗略看過她绣的那七八张帕子后,便一并放入了篮中,带着出了门。
院门打开时,门轴发出沉重的“吱嘎”声,屋裡却突然响起了一道低沉得有些沙哑的嗓音:“娘去哪儿?”
裡边骤然有人出声,還将温瑜吓了一跳。
她回過头便见原本在躺椅上闭目睡着的人已醒了。
萧蕙娘在院门外說:“你再睡会儿,我去一趟李二郎家。”
随即院门合上,又是“吱嘎”一声闷响。
萧厉這才重新躺了回去。
温瑜倒是有些意外,所以這地痞先前翻墙进来,是怕开门声吵醒了他娘么?
倒是個孝顺的。
她收回目光,想起萧蕙娘嘱咐她生個火盆子,便去了厨房,但找上一圈也沒找到点火的火折子,只在灶台下方一小洞裡寻着一枚打火石和敲火石的火镰,她不由皱起了眉。
她不会使這打火石和火镰。
能认得,都只是从前在书裡瞧见過。
书上說,需以火镰击石方可引燃火绒。
温瑜从柴火堆裡找了把干枯的绒草,垫上火石用火镰锉了一阵试试,但除了锉得手疼,连半個火星子都沒擦出来。
她盯着這东西沉思了一会儿,拿去了正屋。
萧厉方睡沉,便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砸响,他拧着眉睁开眼,便见那女子蹲在火塘子前,拿着火镰锉火石,但锉的方向和力度都不对。
几番被搅清梦,他脸色实在是算不得好看:“你连点火都不会么?”
火石和火镰都在厨房,她却偏要拿到這裡来锉,很难不让人怀疑她不是故意的。
但那女子只怂怂低着头不說话,叫他突然就发不出脾气了。
萧厉抹了把脸,认命地坐了起来,伸手拿向女子手中的火镰,但因为一宿沒睡,刚眯上又被吵醒,精神头不甚好,取火镰时掌心不慎擦過对方手背。
不可思议的滑腻和温凉瞬间让萧厉瞌睡醒了大半,女子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手飞快地往回缩了一下。
萧厉皱着眉想解释一句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本就是无意之举,說了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他拿起火镰锉在火石上,溢出的火星子瞬间将下方干枯的绒草点燃,萧厉又往火苗上盖了两片干枯的毛竹笋壳,火苗瞬间越燃越旺。
掌心叫火光烤着,方才那一触而分的滑腻触感却仍残留在上面,让他沒来由地想起了昨日她手背淌着化开的雪水沒入指缝的情形。
那只手生得极好看,指骨修长,肤色莹润近乎半透明,从指尖泛起的冻红也和手背的疹印相映成彰,似兰草覆雪,又似红梅吐蕊。
但那连着骨和皮的每一寸经络却又是绷着的,于是兰草有了意,红梅生了骨。
原本是懒得再探究那副看似怯弱的的神情下究竟藏着什么的,但這一刻突然又生出了扒出那兰草意,红梅骨的念头。
火光已大盛,萧厉往火塘中加了最后一根木柴,俊逸的侧脸映着火光,叫人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温瑜本就因方才的意外心中揣揣,此刻见那地痞不說话,听着火塘子裡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只觉空气中似乎也有一根弦在无声地绷紧了。
她垂眸望向自己手背上红印依旧還很明显的疹子。
不应该啊……
她脸上的红疹只是肿得沒之前厉害了,却未消退,断不可能是容貌给她带来了麻烦。
她正想說点什么打破這片令人心慌的沉寂,院门忽地被拍响了。
温瑜以为是萧蕙娘回来了,如释重负,起身說:“我去开门。”
她步下台阶打开院门,杵在外边的却是個膀大腰圆的汉子,那汉子瞧见她,眼神還极为不善,竟是不等温瑜說话,便直接越過她往裡走:“二哥,我今早去赌坊,猴子說你留了信儿找我!”
见是找那地痞的人,温瑜倒也沒阻拦,只瞧着对方的背影微微皱了一下眉。
萧厉已不打算再补眠了,络腮胡汉子进门后,他便指了边上一张长凳:“坐下說。”
汉子人高马大,体型比萧厉還壮硕,坐下后跟座小山似的,他扫了在外边重新拿起扫帚扫雪的温瑜一眼,抱怨道:“那便是陈癞子使诈送到大娘手上的丫鬟啊?二哥你真该把人带去赌坊,叫东家和弟兄们都瞧瞧這是個啥寒碜样,看王庆那孙子還有沒有脸再信誓旦旦地說二哥你是收了陈癞子好处才放跑他的……”
为了不进屋,在外边装模作样扫雪的温瑜:“……”
這嗓门未免大了些,她想装作沒听到都不行。
不過对方說的虽是埋汰她的话,她却很是松了一口气。
這才是她想看到的,她把自己折腾成了這副模样,本就是为了旁人瞧着她便退避三舍。
那地痞……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老是盯着她瞧做什么?
温瑜被自己這個想法惊得恶寒不已,赶紧打住了念头。
“……陈癞子那狗杂种也是,都把主意打二哥你头上来了,东家那边怎么說?”
屋裡的谈话声還在继续,温瑜觉出陈癞子這昏招,貌似给那地痞带去了麻烦,怕這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不由凝神继续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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