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见招拆招(再次五千字大章)
“沒想到,来到明朝,第一次涉足娱乐场所,居然是因为這种机缘巧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以后用计,還得多留一点后手余裕才是。”
如是自省一番后,沉树人总算调整了過来,顺便在表哥引见下,认识了些一起聚会的秀才。
沉树人的這位表哥,倒也算是一号人物,名叫张煌言,号苍水,宁波府人士。跟沉树人已故的母亲张氏,稍微有点远亲。所以刚才沉树人给郑鸿逵介绍时,报的是“张苍水”。
张煌言跟沉家的关系其实已经挺远了,论亲疏按說沒法从沉家拿到多少资源。
不過沉廷扬为人仗义疏财,喜歡提携后进。他见亡妻的這個远房侄儿能文能武,颇有才干,不但读书好還能骑射,這些年一直多有资助。
张煌言比沉树人年长两岁,刚刚二十,身上也有秀才功名。
今年又到了乡试之年,他该去南京赶考,就提前几個月先到苏州姑父這裡,一边在太仓候船,一边找自家勾栏包场子开堂会、结交其他候船的赶考士子。
歷史上,這位张煌言也算青史留名了。永历二年沉廷扬兵败殉国那一战,张煌言与另一名将领张名振都在沉廷扬军中。但他们靠着易容换装,假扮成普通士卒、成功突围保住了性命——当然,他们突围并不全是为了活命,之后依然有坚持率领部队抗清。
张煌言在沉廷扬死后又坚持了十七年,坚持到连郑成功都病死了,他才自觉大势已去,不想让属下再白白送死,解散了残余部队。但他本人依然坚持不降清,而是在海外岛屿隐居,最后被清军抓获,宁死不屈被杀。
……
想到這远房便宜表哥将来也算是一号民族英雄,沉树人在最初的生疏之后,也很快适应起来。
而张煌言并不知道姑父和表弟有什么计划,他只是临时得了沉府管事的請托,要他帮衬着拖住表弟和郑鸿逵一会儿。
好在他也是個机灵人,也不多问,很快就跟郑鸿逵谈笑风生起来,极大地减轻了沉树人的应酬压力。
尤其张煌言還有些武艺,跟郑鸿逵這种武官聊天时,并不会摆文人的架子,让郑鸿逵也生出几分知遇之感。
沉树人见情况一切可控,总算是放松下来。随后,出于第一次进勾栏的好奇,他很快便真的被台上的昆曲吸引,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明末的勾栏也分三六九等,那些关起门来唱私戏的,尺度就大一些,多有皮肉交易。而這种给文人敞开门做堂会的场子,则更像是后世的戏园子。
只不過明朝不存在“卖票看戏”,這种堂会都得先有一個恩主,肯付包场子的钱,攒好了局。然后以文会友,让别人蹭戏。
蹭戏的也不完全白漂,多少会拿几個钱给唱曲的打赏,但不强求。
君子言义不言利嘛,卖票就俗了。
今天是张煌言包的场子,所以他们几個都在二楼雅座,而蹭戏的都在楼下大厅。
此时此刻,楼下几個姐儿正在卖力演唱,她们身段长相一般,唱腔倒是颇为婉转凄切,看得出来這场子档次不高。
沉树人稍微听了一会儿,听出貌似是唱的本朝已故奸臣严嵩的黑段子。
這出戏实际上是有名头的,叫《鸣凤记》。乃万历初年、太仓本地文人王世贞所创作,所以在当地被表演得非常多。
尤其是今天這种正经的文人雅集,不适合唱淫词艳曲,就更喜歡选针砭朝政的戏了。
可惜沉树人文化不够,不太清楚這些掌故。
他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听着昆曲,又歇了好一会儿,期间几次偷偷朝窗外街上瞟。
约摸過了小半個时辰,沉树人见跟班的沉福又匆匆回来了,還在楼梯口给他使眼色,他便心领神会地借故去更衣,把郑鸿逵晾在原地陪张煌言聊天。
放完水之后,沉树人趁着洗手的工夫,轻声盘问:“码头那边都收拾利索了?”
沉福一边倒洗手水一边回答:“已经妥了,随时可以去。”
沉树人拿過手巾细细擦干:“那個惹出事儿来的水手呢?怎么处置的,他毕竟也沒犯什么错,都是机缘不巧。”
沉福:“放心,已经调走了,对其他水手說是病假,暗中還赏了几個钱,奖励他忠于职守。”
沉树人点点头:“那就好,你先备好车,等這出曲唱完就走。”
沉树人說着,就回到了二楼雅座,继续听戏。
他心思缜密,知道听了一半出去更個衣后、就忽然闪人,容易引起郑鸿逵警觉。稍微有点情报工作常识的人都明白,這种时候至少得不动声色把眼前這一曲听完。
重新坐下沒多久,眼前這一折《鸣凤记》也唱到了高潮部分,剧情大致是“嘉靖朝抗鞑靼名将、兵部侍郎曾铣,为严嵩所害,最终沉冤得雪”。
楼下蹭戏的秀才们纷纷叫好,忍不住高谈阔论抨击朝政。
毕竟眼下的大明,也面临多线作战。文官督师多有被崇祯定罪,這段剧情看得秀才们很有代入感,就开喷了,觉得皇帝不该滥杀士大夫。
只见一個秀才,往台上丢了把铜钱,一拍桌子,說得义愤填膺:
“朝廷不辨功過,忠良蒙冤,可恨可叹!自月初左良玉败于张献忠,听說陛下已把六省督师熊文灿革职下狱。
如今贼势如此猖獗,那李贼张逆降而复反、反而复降,屡败不死。朝廷督师却是一败便立收问罪!长此以往,岂不寒心!這大明怕是要完!”
這本来不关沉树人事儿,但他听那秀才从嘉靖朝曾铣遇害桉联想到熊文灿,顿时心中暗叫不妙,连忙用眼神余光偷觑郑鸿逵,唯恐郑家人多想。
三天前,沉树人刚穿越過来时,苏州這边還沒得到熊文灿被下狱的消息,但随着時間的流逝,局势显然在一天天恶化。
而郑鸿逵的表情果然也是微变,嘴角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显然是知道其中关窍的。
沉树人苦于自己要装小白装不懂,沒法亲自开口劝說,情急之下,只好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表哥张煌言一脚,给他一個眼神,暗示他制止楼下那些开喷的秀才。
张煌言先是一愣,虽然他不明白沉家人在玩哪一出,但他才智不俗。加上刚才已经得了关照,要帮忙拖住郑鸿逵。
所以他略一揣摩,也意识到沉树人想制止的话题,多半是跟郑家人有关了。
于是张煌言起身告罪:“郑兄,我這人听不得人纵论朝政,一听就忍不住技痒与人辩驳。你们聊,我且下去看看。”
沉树人也顺势接梗:“既如此,我們也還有事去码头,不如今天就到這儿吧。”
张煌言配合地說:“也好,那就不送了,以后有空可要多走动。”
然而终究是晚了,郑鸿逵已经被那些秀才的议论吸引,语气冷澹地說:“不急,都聊了這么久了,不差這点工夫,听他们有何高见也好。”
沉树人无奈,为了维持人设,只好闭口不言看戏,任由表哥应付那些秀才。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拉住郑鸿逵:“世叔既然有兴致,听听也无妨,不過我這人不学无术,就不下去丢人了。”
郑鸿逵也沒什么文化,不耐烦跟秀才们掉书袋,這安排正合他意,就跟着沉树人在二楼凭栏看戏。
张煌言下楼后,对着刚才高谈阔论的秀才一拱手:“在下余姚张煌言,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兄台刚才的高谈阔论,小弟却是有些不解,還要請教。”
那秀才约摸二十五六岁年纪,也是在這儿等船的。他见张煌言是今日請客的东道,倒也沒有无礼,只是冷漠地拱拱手:
“昆山归庄!指教不敢当!我以为,熊文灿虽冒失轻信,可张献忠诈降也已逾年,期间朝廷沒有任何举动补救,這难道是熊文灿一個人的過错么?若大臣都這般多做多错,不做不错,還不给戴罪立功的机会,以后谁還敢为朝廷出谋划策?”
张煌言静静听完,随口反驳:“归兄此言差矣。李、张等贼反复无常,世所共知。当初崇祯七年,陕西陈奇瑜便吃過這亏,误信诈降、纵贼出车厢峡绝地,随后便遭遇反复。熊文灿此番已有前车之鉴,還重蹈覆辙,下狱问罪也不算冤吧。”
那归庄听他拿出陈奇瑜的前车之鉴,一时沒想到怎么反驳,暂时哑口无言。
不過他旁边另有一個秀才,看上去年纪相彷,相貌清癯,却是接過了话头,侃侃而谈:
“张贤弟所言,令人颇受启发,在下昆山顾绛。愚以为熊文灿纵然罪有应得,但朝廷的处置,着实不是谋国之策。”
张煌言显然也听過对方名号,拱手回礼:“原来是亭林兄,正好請教亭林兄高见。”
顾绛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分析道:“熊文灿误国,属实确凿无疑。可如果仔细分辨,不难发现他這两年招降成功的流贼,先后有七八家之多。
而如今降而复反的,为首只有张献忠一人,其他诸贼,一开始還是想要图個安分的。這說明,熊文灿的眼光至少有七八分准。”
张煌言眉头一皱,纠正道:“亭林兄所說,似乎与事实不符吧?朝廷邸报明白写着,罗汝才、均州三营、革左五营,都反了,鄂豫皖一并糜烂。怎能說只有张献忠死不悔改?”
顾绛却摇摇头,他有過目不忘之能,很有把握地如数家珍:“你们读邸报不仔细,原文明明写的是‘献忠反于谷城,劫汝才于房县,于是九营俱反’。
看出問題了么?罗汝才确实也反,但有先后之别,因果之故,关键在這個‘劫’字。如果朝廷清明、不会乱迁怒猜忌,那些降贼未必会因为‘与我一并受抚的其他流贼复反了’,就联想到‘朝廷会不会猜忌我也要反’,最后互相猜疑、被逼得不得不反。
由此观之,朝廷那么急切拿下熊文灿,是不是增加了其他被熊文灿诏安的流贼的恐惧呢?
张献忠劫罗汝才、劫革左五营时,說的裹挟之辞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以常理度之,多半就是上面這番道理了。所以我才說朝廷的鲁莽,助长了贼势。”
张煌言听到這儿,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连表弟暗示他的任务,也暂时顾不得了。
他思前想后,暂时只能表示对顾绛的高见非常佩服,想請他喝几杯、关起门来再好好讨教讨教。
而在二楼凭栏观望的沉树人,心情也是愈发往下沉。
刚才他见张煌言制止归庄时,還觉得形势可控,主要是他也沒听說過归庄這种无名之辈。
但顾绛出场、并且把张煌言反驳了之后,沉树人立刻暗叫不妙。
他听得出来,這顾绛学识非常渊博,而且看問題很辩证,不是易于之辈。
更关键的是,這是青史留名的大哲学家——顾绛就是顾炎武啊!
沉树人额角微微见汗,唯恐形势彻底失控。
而他旁边的郑鸿逵,也是表情越来越难看,最后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忽然开口抨击:“楼下這位秀才倒是有见识,朝廷可不是卸磨杀驴、伴君如伴虎么!”
话說到這份上,沉树人心念电转,大脑飞速盘算,终于横下心来。
他知道继续装小白湖弄显得太假了,于是摆出一副刚刚才恍然大悟的样子:
“世叔为何对熊文灿的遭遇如此不平?啊!想起来了,你们郑家当年好像也是靠熊文灿招抚的吧?难怪呢,见恩主落难而不平,倒也仗义。”
郑鸿逵不由一愣。
刚才沉树人要是继续装傻充愣,那他就该对沉家提高警觉了。
偏偏沉树人忽然把话彻底挑明,他反而有些拿不准了。還当沉树人真是不学无术、确实反应這么慢。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貌似粗豪地摸着自己的钢针络腮胡,哈哈大笑道:“被贤侄看出来了,不错,我們郑家当年也是熊巡抚诏安的,所以有些义愤呢。”
沉树人眼珠子一转,假装刚刚想到,压低声音惊呼:“既然你们也是熊文灿所招抚,那按照那位顾先生所言,你们最近也要小心呐,谨慎谦恭一些,才不会被朝廷猜忌。
对了,小侄前些日子,看了国子监請我去南京读书的那封信,那上面還請了朱总督的侄儿、還有令侄郑森。不知你们对令侄的学业如何安排的?
我已经告病了,令侄若是再拖延,国子监面子上怕也不好看。唉,原本還想和郑贤弟同窗的,可惜我放不下苏州這边的女人。”
郑鸿逵被這么坦荡地一敲打,反而有些下不了台阶,便一咬牙說道:“怎么可能,舍侄从小习武,身子康健得很,听說家裡已经安排他即日北上了。不過南人不习北方水土,去南京之前,估计還要在苏州這边盘桓数日,习惯一下。到时候,可要跟贤侄多多走动了。”
沉树人拱手:“应该的应该的,见贤思齐,我求之不得。”
一番图穷匕见的试探,大家索性把话說开了,還逼得郑家表了态,不会直接明着拒绝朝廷宣召。
沉树人也是暗暗松了口气,沒想到变害为利,利用顾炎武把表哥张煌言驳倒的机会,反而把话挑明、把事儿往前推进了一步。
后续的安排也就顺理成章,台上的《鸣凤记》這一折已经唱完,郑鸿逵和沉树人先后上车,直奔码头而去。
出门之前,沉树人也顺便跟张煌言告辞,然后跟正在与张煌言讨论切磋的归庄、顾炎武互相认识了一下,也稍微說了几句自己的观点。
顾炎武听得眼前一亮,表示下次有机会定要好好請教。
……
上车之后,不一会儿就到了码头。后续的计划,总算是一切顺利。
沉树人一下车,就招来一艘沉家客船的船长,堂而皇之把信交给他,让他捎去南京。
而那位沉家船长,也面露为难地說,今日启航前检查,刚刚发现上次保养时打麻泡桐油的工序沒做到位,怕是打麻的部位会渗水,怕是要拖延启航的日子。
沉树人假装生气责备:“怎得如此误事?罢了,好在我這信也不急,你先收好了,過两天启航了再带去南京。”
郑鸿逵在一边,听了這话不由眼神一亮,主动大包大揽:“诶,又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需要顺路船捎信,我們今日就有船去南京,贤侄,不如让你的信使坐咱的船吧。”
沉树人摆出一副要面子的表情:“這怎么好意思呢?我們沉家也是海船百艘的大户,其实往常每日在這刘家港码头的大船,少也有五六條。今天真是不巧,刚好昨日一大批船装了苏绣启航。其实等到明天就有别的船回来了。”
郑鸿逵抬手虚按,貌似善良地笑道:“知道知道,贤侄何必多心,沒人不信你们沉家船多,不過一封信而已,举手之劳。”
沉树人這才恢复到“自尊心得到了满足”的样子:“既如此,就有劳了。”
說着,就让送信人上了郑家的船。
后续的一切,自然是顺理成章。信到了郑家船上后,沒多久就被拆看了,而內容也果然是沉廷扬给沉树人請长假的。
說他身体不好,今年乡试之前是赶不到国子监入籍了。错過档期之后,反正后续三年什么时候入学籍都沒差,所以也不用太急。
当然,這一切消息,郑鸿逵甚至远在福建的郑家人,是不会立刻知道的,因为得等這條郑家船抵达南京后再返航回苏州、才能把這個消息带回来,算算日子也得好几天。
另一边,確認了沉家如此合作,郑鸿逵也连夜把沉家的情况报了回去,并且把他自己的一些见闻、想法、坊间传言都写上。
建议大哥郑芝龙尽快先把大侄儿郑森送到苏州,好歹先摆出一個配合朝廷的诚意姿态,给朝廷一点面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沉树人希望他看到和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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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五千字大章,請大家给点耐心,我尽快进入激烈的情节。刚开始有些人物需要出场和塑造,所以我只能靠堆高字数,确保每章都有往前推动一截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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