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哦……”莘窈作出恍然大悟狀,“你是不是吃了先帝的丹藥,所以長生不老?”
肖恆恆笑了,“差不多,你聽我說下去嘛……”
她接着道,“那一年,東宮太子大婚,宮裏傳出聖旨,說要點選民間二八年華的少女進宮,還派了數員太監,入皇城各府縣查選。消息一傳出,皇城內立刻大亂,畢竟誰想將自己的好女兒送進宮去?雖說將來若得天子恩寵,能令全家雞犬升天,但多數女子進了宮是沒有好下場的。”
莘窈頷首贊同。
“於是呢,民間百姓紛紛開始出奇招,但凡家中女兒有幾分姿色的,不是被藏匿,就是被亂點鴛鴦譜,不管貧富好醜,抓到個男人就成親。那時候呀,年輕後生都不敢上街,但凡長得標緻些的,走在路上立刻被人扯進府院,當場跟自己女兒婚配。”
“真的假的?”莘窈聽笑了。
“真的,誰想將養了十幾年的女兒送進宮去,一輩子都見不了幾面?可憐我呢,生在肖家,肖家是簪纓世家,自然要以身作則,而我身爲長房嫡女,更是義不容辭,”肖恆恆幽幽嘆道,“可是,我那時已有喜歡的人了……”
“我猜,”莘窈想了想道,“你喜歡的人一定跟你門不當戶不對。”
“是啊,否則也不用愁了,”肖恆恆淡淡笑道,“他們打傷了我的情郎,又將我禁足於府中,我愁得茶飯不想,沒了情郎也就罷了,還要入宮一輩子跟人勾心鬥角,多麼可怕。”
“你這身段相貌,若是入宮,說不定前途無量呢。”莘窈打趣道。
“這前途我可不要,”肖恆恆摸了摸發上的山茶花,“有天夜裏,宮裏突然來了個太監,我以爲他是來接我進宮的,心裏十分害怕,於是偷偷躲在窗外聽爹爹和他說話,你猜他們在議論什麼好事?”
“給你喫長生不老的丹藥?”
肖恆恆樂了,“沒錯,先帝那時沉迷煉丹,聽信術士誑言,說要從顯貴人家找酉月出生的童男童女進宮試藥,我頓時喜上眉梢——酉月出生,家境顯赫,又尚未婚配,捨我其誰!”
白衣少女說得滿面紅光,好像真的很快樂。
“於是我從窗外跳進房裏,自報了一通出生年月,求公公帶我入宮試藥,那太監高興極了,他正爲這事發愁呢,我爹當時氣得臉色發黑,怎奈公公是先帝身旁的紅人,他不好得罪,只能由我去做那試藥童女。”
“所以,丹藥真能讓人長生不老?”莘窈詫異。
“不知道,”肖恆恆搖搖頭,“進宮前,我聽說有試藥者當場斃命的,也有變得力大無窮,身手了得的,也有從此過目不忘,頭腦特異的,還有啞巴變得能開口說話的,可惜這種好事統統沒輪到我。”
“你永葆青春還不好?”
“不,”肖恆恆笑得很輕鬆,“我喫完丹藥就睡着了,一睡就睡了五十年。”
莘窈愣住了。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她實在無法想象,肖恆恆當年究竟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將生死置之度外,選擇進宮試藥的。
她心中唏噓,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蹦出一句,“那……你最近是剛睡醒?”
“嗯……”肖恆恆算了算,“我是前年醒的。”
“這五十年是誰在照料你?肖太尉?”可她從未聽說肖家有什麼長睡不起的美人。
白衣少女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她遠眺着海天,“當年先帝見我一睡不起,便讓人拖到宮外埋了,好在我情郎及時趕到,將我救走。”
“你情郎怎會知道這些?”
“是我弟弟通風報信——哦,就是肖太尉。”
莘窈訥訥點頭,“所以,這五十年來都是你情郎在照料你?”
“是啊,我睡了五十年,他陪了我五十年,我不會老也不會醒,可他卻一直在變,從青年到老年,”白衣少女深深悵惘,“三年前他死了,臨死前將我託付給了肖太尉。”
莘窈沉默了半晌,“世上真有男子會專注地愛一個人五十年?而且是個沉睡不起的人?”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沒有遇見過,不意味着不存在。”
“沉睡五十年的滋味如何?”
“不大好,”肖恆恆撫摸着長髮道,“就說肖太尉吧,五十年前還是個清秀可愛的垂髫少年,我一覺醒來,他成了個滿臉皺紋的老頭,真嚇人!”
莘窈笑了,她懷疑肖恆恆是在跟她開玩笑,可一想起那個身手詭譎的楓肅公子,她又打消了疑慮。
“既然你是肖家的人,爲何改行出來做生意?”莘窈忽然想起了什麼。
“肖家的人就只能打仗,不能做生意?這要遇上太平盛世,咱們不就完了?”
“生意哪兒都能做,你爲何非要去七沙島?”
“我睡了五十年,想出去漲漲見識,聽說近些年,海上有兩位響噹噹的人物捲土重來,一個是‘海煞’,一個是‘海妖’?”
“啊……略有耳聞。”莘窈心中一緊。
“我還聽說,這兩位都是頂着舊人名號的新人,嘖嘖,如今的小孩兒可真了不得,年紀輕輕便已聲名遠播。”肖恆恆頷首嘆道,白皙嬌嫩的臉上莫名多出一種老奶奶纔有的慈愛神情。
“你見過他們嗎?”莘窈試探着問。
“我見過海煞,”肖恆恆神祕兮兮地笑道,“去年,我隨家人出遊璇璣海,爲‘海煞’所襲,當時肖太尉也在船上。”
“太尉大人竟沒能將‘海煞’拿下?”
“所以說‘海煞’厲害嘛,”肖恆恆輕笑,“我弟弟不僅沒能拿下他,還差點被他一箭射死,幸好有個老忠僕替他擋了一箭。”
“那‘海煞’長什麼樣?”
“沒見着,他戴面具呢,”肖恆恆仔細回想了一番,“看上去個子不高,算矮小敏捷吧,也不知跟咱們家有什麼仇怨,上來就猛攻。”
“姑母。”
一個少年郎的聲音突然從兩人身後傳來,隱隱帶着笑意,“‘海煞’個子的確不高,但在男人中也不算太矮,您可莫要羞辱人家,他好歹是個大名鼎鼎的兇寇。”
莘窈回頭望去,只見先前與她打過照面的少年男子向她們走來。
肖恆恆不緊不慢地說道,“這是我侄兒肖予懷,是肖太尉最小的兒子。”
少年衝莘窈笑了笑,“姐姐好。”
“你好。”
“姑母,海上風冷,”少年人體貼地將一件大氅披在肖恆恆身上,“您小心着涼。”
“你看,多孝順的孩子。”肖恆恆笑着對莘窈道,任由那少年替她披衣,“啊,對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麼,自顧自起身向船艙走去,留下莘窈和那少年男子兩人立在船舷邊面面相覷。
“這位姐姐與我姑母似乎很投緣。”肖予懷率先打破沉默,神情略微靦腆。
“肖姑娘很有趣,”莘窈也回了一個笑容,“你不用叫我姐姐,我姓莘。”
“哦,莘姑娘。”
莘窈覺得‘姐姐’這個稱呼只有莘晏叫得自然動聽,換作旁人總讓她起雞皮疙瘩。
“莘姑娘一定覺得奇怪,我居然會有那麼年輕的姑母。”肖予懷目視着肖恆恆消失的方向。
“是啊,起初我還以爲你們是一對少年夫妻呢。”莘窈笑了。
少年不禁臉一紅,嘴上卻嘆道,“可惜啊,她是我姑母。”
肖予懷是肖太尉的小兒子,從小最受保護和寵愛,雖已年至弱冠,卻仍有幾分孩子般的天真。
三年前,他奉父親之命前往天水城迎接一位貴客,那貴客便是肖恆恆。
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少年望着這白衣勝雪,古怪可愛的少女竟是情竇初開了,一路貼心護送,滿滿的春心蕩漾,直到回了府才知道自己迷戀的美貌少女原是嫡親的姑媽。
可憐肖予懷,一腔少年純情錯付在自家姑奶奶身上,被兄弟姐妹好一頓嘲笑。
未過多時,肖恆恆復又從船艙中走了出來。
她手中捧着一個精緻的木盒,笑盈盈地將莘窈拉至桅杆下席地而坐。
“你們年輕姑娘,一定都愛這些。”她說着打開了木盒,其中裝着賣相精緻的糕點,一個個只有拇指大小,做成了各式花朵的形狀,“來,你嚐嚐。”
盛情難卻,莘窈拿起一個嚐了嚐,果然甜而不膩,口味上佳,她連連讚歎,但被一個十六歲的少女當作小孩來寵,委實讓她難爲情。
“方纔,咱們說到哪兒?”肖恆恆拈起一塊糕點,“哦,咱們爲何要去七沙島,其實不止爲了做生意,我還想打探打探‘海妖’的近況。”
“海妖?”
“是啊,”肖恆恆慢點螓首,“以前的‘海妖’死了,如今這個是他的接班人,聽說是個難得一見的美少年,可惜行事不正,成天帶着一羣彪形大漢打打殺殺。”
“是嗎?”莘窈心虛,不敢多話。
“據說這個小郎君陰險毒辣,不僅害死了前任‘海妖’和他的大副,還囚禁了人家女兒。”
“囚禁了人家女兒?”莘窈心中一驚,“‘海妖’的女兒?”
“沒錯,”肖恆恆細嚼慢嚥着開口,“他大約覬覦這姑娘很久了,可惜姑娘不從,他便只能用強。”
想不到莘晏居然春心初動了,還動得一發不可收拾。
莘窈只覺不可思議,她本該對此好奇,甚至打趣幾句,可說不清緣由地,她的心裏隱隱發寒,好似遭人背叛了一般,“……那‘海妖’的女兒很美嗎?”
“沒聽說,大概是個清秀佳人吧。”
原來莘晏喜歡清秀溫柔的姑娘,莘窈尋思着。
她知道弟弟的性子有偏激的一面,有時確實容易走極端,如今作出這等事來,倒也並非預料之外。不過,若能見到莘晏,她定要好好教導他一番,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對待心儀的姑娘,真是大錯特錯了。
“據肖太尉所說,‘海妖’是近兩年才聲名鵲起的,比‘海煞’晚了幾年,不過勁頭很足,大有要跟海煞分庭抗禮之勢,”肖恆恆用完糕點,淡然凝坐,“這兩個人物互相制約也就罷了,若是聯手,那就麻煩了。”
“所以……你去七沙島,是要阻止海妖與海煞聯手?”
“我又不是將軍,哪有那個本事?”
“難不成你真去做生意?”
“對呀,先將船上的珍珠玳瑁賣了,然後四處逛逛,領略一番海島風光。”
“那還不如留在肖府,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何必坐船出海,受流離顛沛之苦?”
“我不想呆在肖府了,”肖恆恆斂去了笑容,她望向遠處飛翔的海鳥,眼裏忽然露出一抹愁色,“我甚至不想留在這世上……”
“怎麼突然說這種話?”莘窈一怔。
“我的朋友大多死了,活着的看見我,也好像看見了鬼。府中的那些小輩根本與我合不來,畢竟我是奶奶輩的人了,卻長得像個少女,他們嘴上不說,心裏卻將我當做怪物。”一陣海風吹落了少女發上的山茶,她俯身拾起,低頭凝視,“我睡得太久了,這世上早已沒了我的容身之處,有時我覺得自己根本不該醒來……”
莘窈垂目沉思,“看來長生不老並非好事。”
“誰說我長生不老了?”肖恆恆復又擡頭衝她一笑,“那顆丹藥究竟還有何奇效,尚無人知曉,如果我哪天在船上暴斃,你可不要害怕。”
莘窈就這樣又在船上飄行了五日。
他們運氣極好,連日來海上風平浪靜,天空中萬里無雲,船隻一路順風而行。
閒來無事,莘窈便在甲板上練習肖恆恆教給她的防身招式,肖恆恆性情乖僻,有時呆在艙室裏一整天都不出來,有時又會拉着莘窈喋喋不休地聊上幾個時辰。
五日後的一夜,莘窈正在船艙中睡得迷迷糊糊。
一陣騷亂突然將她驚醒,船艙外不知發生了什麼,她看見有人高舉着火把在走道上來回奔跑,還時不時發出叫嚷。
莘窈慶幸自己和衣而眠,此時只需理理頭髮,穿上繡鞋,便能發足逃命。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只見夜色被火把照亮,許多披堅執銳的戰士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地守立在船舷邊,莘窈一頭霧水——她睡了多久?怎麼從一艘商船睡到一艘戰艦上來了?
女郎使勁揉了揉眼睛,四下裏瞧了瞧,發現船還是原來的船,只是船上的水工不知何時統統換上了戎裝,執起了兵器。
她呆楞原地,右邊艙室的門忽然‘嘎吱’一聲被人推開了。
只見肖恆恆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她依舊白衣勝雪,舉止舒徐,只是上身多披了一件軟甲,手中多握了兩支峨眉刺。
“喲,你已經出來了,我正準備去叫你呢。”她看了莘窈一眼,面上含笑。
“出了什麼事?”莘窈滿面憂色。
“無甚大礙,”肖恆恆泰然自若,慢慢悠悠地開口,“其實先前我沒對你說實話,我此番去七沙島呢,不僅要做買賣,還要趁機接近‘海妖’,若這小郎君真如傳聞中一樣壞,我就找機會結果了他。”
“嗯,”莘窈早已隱隱猜到了她的意圖,“所以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現在啊……”肖恆恆整了整衣袖,看上去一點都不急,“現在我的計劃好像被人發現了,海寇們先發制人來攻擊咱們了,你瞧!”
她說着伸出蔥尖玉指,往東南方向點了點。
今夜海上有霧,微風中帶着厚重的溼氣,莘窈從一片白茫茫中,隱約看見一艘高桅帆船風馳電掣般從遠方駛來。
“那還不趕緊跑?”
“跑不了了,後面還有一艘呢。”肖恆恆淡定無比,又往西北方向一指。
莘窈回頭一看,果然另有一艘帆船劈波斬浪而來。
“怎麼辦?”她大驚失色。
“那就打架咯,”肖恆恆絲毫不慌,“這艘船上的水工都是訓練有素的戰士,可以跟水寇一戰。”
“可咱們打得過兩船水寇?”
“打不過。”
“那怎麼辦?”
“那就一起去見閻王好了。”肖恆恆說這話的神色好像是在說‘那就一起去喫飯好了。’
莘窈無語凝噎。
此時肖予懷也匆匆趕來,他換上了一身鎧甲,手中拿着一把長矛,身子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爲害怕還是興奮。
“姑母,來的是誰?海煞還是海妖?”少年男子緊張地喘着氣。
“看不清楚,”肖恆恆自顧自向着甲板走去,“咱們去船頭等候吧,離得近了便知來者何人。”
莘窈目送着姑侄倆離開,自己則站在原地沒動,她可不想去當活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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