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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悲中乐

作者:阿堵
隆庆十二年二月,花朝已過,却仍是春寒料峭,冻风袭人。

  卢子晗下了朝,看见宫苑外一片红梅凌寒怒放,眼睛不经意的就被刺了一下。寒风過处,几片嫣红飘飘洒洒落到手心裡,却仿佛沉甸甸的压在了心头。路過白石坊,他摆摆手叫随从们先回府,自己穿過巷子,踱上了南曲街。

  “宝翰堂”的金字招牌在夕阳裡熠熠生辉。卢子晗抬头望一眼,到底還是沒进去,慢悠悠的一直往前走。快到南曲街尽头的时候,看见一对主仆凄惶的站在“文苑斋”门外的大树下。那主子是個斯文俊秀的书生,脸上带着无奈和气愤的神色,正偏過头跟身后的僮儿說话。卢子晗扫了两眼,扫到那僮儿身上,猛地如遭雷击一般,整個人被定住了。

  那是一张记忆中似曾相识的脸,玉雪样晶莹,两只大眼睛湿漉漉的,几分委屈几分祈求的望着自家主子。眨眨眼睛,到底不是,心被撞击的感觉却在胸腔裡回荡不息。

  鬼使神差的,卢子晗径直走了過去。

  拱拱手,温文有礼的道:“這位公子可是遇上了什么为难之事?”

  对方神色戒备的看着他:“我們的事,不劳阁下关心。”

  “少爷……”那僮儿怀裡抱着一個狭长的包裹,伸出手指轻轻牵了牵书生的衣带,怯怯的唤着。两滴挂在长睫上的泪珠“啪嗒”落了下来,卢子晗的心似乎也随着“啪嗒”一声碎了。

  露出一個诚意十足的笑容,卢子晗道:“相遇即是有缘,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公子何必拘泥?只要不是涉及隐秘,說来听听,柳暗花明亦未可知。”

  一番交谈下来,卢子晗听明白了:這主仆二人家中突然遭难,不得已上京投亲,被势利的亲戚轰了出来。想要回乡,盘缠却不够了。身边带了一幅收藏的画,原打算送到当铺,只因价钱低得离谱,便想转让给字画商。谁知连进几家,都說他们拿的是一幅赝品,還說了不少难听的话。這二人虽然只是小康之家出身,却自来娇养得很,哪裡受過這种罪,又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一时站在路边生气着急。

  “這是老爷生前最喜爱的画,如果不是沒有办法,谁愿意卖它啊。”小僮說话时带着一点江南口音,轻柔软糯,說到后来,已经有些哽咽之意。

  “是什么画,可否让我看看?”卢子晗的声调和态度都不由自主的温柔起来。

  沒多大功夫,卢子晗腋下夹着从主仆二人手裡买下的《麻姑献寿图》,意态悠然的往回走。依自己看,這幅画多半是樊伯诚的真迹,五百两银子可一点也不亏。那些字画商只怕是想讹他们一把,才故意說是赝品。真是人善被人欺啊。眼前又闪现出那粉雕玉琢似的人儿,分别之际对自己千恩万谢,大眼睛裡忽闪忽闪透着喜悦和感激——那样动人的笑脸,区区五百两银子算什么?自觉做了一件大善事,又是這样值得伸出援助之手的对象,卢子晗心头一阵轻松,当然不知道身后两人正神色复杂的目送他远去。

  良久,水墨叹口气:“如此风采,也怪不得叫人心甘情愿。”

  丹青心裡有点闷闷的。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沒想到這姓卢的這样容易上钩。看来当年的事情多少对他還是有些影响的。

  “师兄,咱们走吧。”丹青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下一步怎么办?”

  “算了,就這样吧。”

  “怎么了?”水墨侧過头,若有所思的看着丹青。

  “這样算计别人,实在难受。”

  “也许……即使出了那样的事,飞白也并不一定想你对付他家公子。”

  “也许吧。我也不想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看样子那個俞什么溪在你心中颇有地位啊。”

  “怎么也不及海什么棠在师兄心中的地位。”

  “臭小子!”水墨恼羞成怒,伸手去揪丹青的耳朵。

  “别……师兄饶命——”丹青捂住两只耳朵跳开,“把粉揪下来就露馅了,师兄好歹等回家再說……”

  水墨看他怪模怪样,笑道:“咱们家丹青上点妆居然足以颠倒众生,‘素颜堂’的脂粉果然有脱胎换骨之效,怪不得怀山先生赚得金银满钵。”

  “那也得多亏我這双点铁成金的妙手,才能不着痕迹浑然天成。”

  “其实卢子晗心魔自生,才会一上来就中了招。那幅画他拿回去,也是個大大的隐患了。”

  丹青淡淡的道:“還是那句话,看他造化吧。”

  自此之后,丹青再不出门,在“宝翰堂”库房裡加了一套临时铺盖,一直住到红莲谢尽,桂子飘香。這是江自修一开始就和他讲好的條件,帮他从彤城王宅取来当初瘦金临仿的《麻姑献寿图》,允许他在此基础上再造一幅更逼真的仿品卖给卢子晗。條件是不能让对方察觉和“宝翰堂”有半点关系,事后至少禁足半年,专心工作。当然,江自修肯答应他,也因为希望這样一来,再不会有人追究《麻姑献寿图》最初的真本从哪裡来,又到哪裡去了。

  三月,长安侯府送了几幅字画到“宝翰堂”重装。取回去后侯爷极为满意,索性把府裡的藏品统统交给郭掌柜,委托“宝翰堂”妥善处理,重新装裱。

  内府御库同样也有一流的装裱工,問題是用料虽然考究,富丽堂皇之余总让人觉得千篇一律,呆板无神。“宝翰堂”重装的字画却极具匠心,根据作品本身的年代、质地、色泽、风格选用不同的搭配材料,纸、绫、帛、绢,不拘一格。两端的天杆地杆或铜或木或金或玉,务求协调美观。即使是挂绳和搭钩這样细小的地方也精心制作,毫不马虎。经過這番重装的作品,竟比原先增添了好几分神韵风采。其中几幅因虫蛀和湿气有所损坏的作品,由于装裱的用心细致,居然不觉破败,反而平添了些许古意。

  长安侯一边慷慨解囊,一边不遗余力地替“宝翰堂”做广告。郭掌柜陪足了笑脸,才打发走好几家同样要求重装字画的大主顾。饶是如此,水墨丹青二人明年的工作日程都差不多排满了。更何况這样难得的机会,其中珍稀古品過手,当然要趁机留下仿本。兄弟俩通力合作,心聚神凝,眼观手写,到十月裡的时候,除了重装侯府六十卷藏品,還一口气完成了八幅绘画法书的仿本。

  “呼——”丹青放下手中的條幅,长吁一口气。水墨拿過烘到正好的石镇,仔细把四边镶嵌的隔界再次压平,注意不让高温的石镇碰到画心脆弱的纸张。

  “這团花黄绫若是拿到湖东宅子裡洗两水,熏一熏,再镶這上边,就更合适了。”丹青意犹未尽的道。

  “泄底的事儿也能干?除非你不想混了。”

  “嘿嘿,說說而已。”丹青帮着把重装完毕的最后一幅画挂起来。過两日,等上边的胶定型干透,就可以請掌柜通知侯府来取了。至于那些仿本,在合适的时候,会拿到南边秘密出手。

  “郭掌柜說给咱们两個月长假,你有什么打算?”

  “先让我睡一觉,睡醒了再說。”丹青摇摇摆摆,直接晃到库房角落裡的铺位上,“扑通”一声倒下去,就此见周公去了。

  水墨怜爱的摇头笑笑,過去替他脱了鞋,抖开被子盖上。

  长安侯一心想在年前把重装好的字画挂出来,又有一批准备做贺年礼,因此要得很急。不论是装裱還是临仿,无不极耗心力,偏生這一次又以绘画居多,多日连续高强度的工作,把這孩子累坏了。說起来,過完年,丹青就该十八岁了,不再是孩子了啊……

  想到這,水墨心中一阵感慨。看看丹青纯真安祥的睡颜,忽然也觉得十分疲惫,干脆靠在床边,闭目养神起来。

  “這半年几乎沒见過西棠,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上回东家的意思,大概年前要升我为供奉……西棠和我,都是身不由己的尴尬处境,今后会如何呢……他……心裡到底怎么想……”水墨迷迷糊糊的想着心事,歪在一旁睡了過去。

  腊月初八,走了差不多一年,到各处巡视一圈的江自修回京,召见水墨和丹青,带给他们几個有喜有忧的消息。好消息是:彤城一切安好,王梓园身体康健,尤其让人吃惊的是纯尾這一年屡有突破,进步神速,临仿作品游刃有余炉火纯青,堪称大器晚成。

  丹青听了,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這是不是就是所谓情场失意,转而寄情工作,大有所成呢?不過勤奋的纯尾师兄一直以来追求的不正是這個么?无论如何,总归为他感到欣慰。

  坏消息是,瘦金死了。

  自从瘦金失踪,多方打听沒有消息。最后“漱秋斋”白掌柜报给了太守府。因为牵涉到少数民族首领,太守十分重视。无奈西蜀人烟稀少,地势险峻,再加上语言不通,等找到西羌部落,已是半年之后。這才知道钳耳曾派人送瘦金返回,不料在曼图谷突遇暴雨,山石崩塌,一行人不及逃避,尽数葬身谷底。事后钳耳亲自寻访,只找到一两件散落的随身物品……消息传到京裡,又過去了几個月,江自修亲自前往蜀州,却只从白掌柜手裡拿到益郡太守转交来的一枚发簪,半截衣带。

  這件事前前后后拖了两年才最后確認,江自修王梓园虽然难過,心中其实早有准备。反倒是水墨和丹青二人乍闻噩耗,如遭晴天霹雳。丹青想起瘦金遇难的时候,自己正在豫州逍遥,后来又忙着算计卢子晗,早把他忘到了脑后——那《麻姑献寿图》的样子還是当日瘦金留下的,不由得心痛难当。

  “师兄……你說人为什么要死呢……”丹青抬起头望着水墨,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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