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锦缠道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着;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下。无论如何,日子总是要過下去的。
到了腊月十八這一天,屋子已经再沒有可收拾的地方了。院子裡同住的几個伙计早已去了店裡,忙着帮衬赛宝大会。丹青的心一下子空了起来,有些茫然的坐在廊下看雪。哀伤如挟裹着雪花的北风扑面而来,无孔不入,一直钻到骨头缝裡。
水墨给他披上棉袄,道:“不如我們去落虹桥码头转转,顺便买点年货。”
半天沒有动静,水墨准备放弃了。丹青却忽然扭過头来,一笑:“也好。”
两人穿戴停当,出门雇了辆小车,直奔西南而去。
過了天钥桥,便渐渐热闹起来。许多人顶风冒雪,赶着车子,挑着担子,背着篓子,往码头集市行去。
车子渐行渐缓,到了新月桥,前方人山人海,說什么也走不动了。
水墨摸出十個铜板递给车夫,拉着丹青跳下车,见缝插针的往前走。
丹青只觉得各种各样的声音充塞着耳朵,兄弟俩紧挨着說话都要放开喉咙大嚷。人群蒸腾的热气将天空中的雪花全烤化了,竟然感觉不到在下雪。不一会儿,就感到浑身发热,额角冒汗,想停下来也不可能,只得随着人流往前挪动。
看到想买的东西,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挤到摊贩面前。买完之后,背着货物再挤出来则是更为艰巨的工程。好在二人年轻力壮,身手灵活,走到集市尽头时,东西也买得差不多了。前方就是码头。已近年底,外地船只早已离去,本地船行也歇工了。和集市的热闹相比,虽然不過几步之遥,码头却简直冷清得不像话。
丹青和水墨不约而同的回望集市,只见人头攒动接踵摩肩张袂成荫挥汗如雨。两人看看脚下一大堆东西,相顾骇笑,不敢相信自己刚从那裡面挤出来。
“咱们去码头看看吧。”
落虹桥码头是整個西北地区最大的码头。站在整齐的青石台阶上望去,江面浩浩荡荡,苍茫开阔;江心沒有结冰,一片氤氲水雾。眼前的景色兼具壮丽凄清之美,两人不禁看得入了神。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队隐隐绰绰的船只,高大华丽,有若海市蜃楼。
“师兄,那是什么?”丹青扯扯水墨。
附近几個收拾东西的船工也停下手裡的活计,一边眺望一边议论着。
眼看船队驶近,打头的楼船上飘着一面红底金字大旗,上书龙飞凤舞一個“逸”字。一個眼尖的船工惊呼:“啊,那是逸王殿下进京贺年的船队!”
接近码头,船队慢了下来。
“他们要在這儿登陆上岸嗎?”水墨问旁边的船工。
“不会。只从這儿過。前边另有官家专用的码头。”果然,头船上放下一艘梭子小艇,飞快的往前驶去,看样子是报讯去了。
另一個船工笑道:“亏得逸王殿下不从這儿上岸,否则那些赶集的小娘子大婶子们還不打破头!”
集市中也有人发现了船队,一些好事者纷纷往码头跑来。丹青大叫不妙,想要退出去已然不及,瞟见河滩上翻過来晾着好些小船,招呼水墨一声,抱起东西几步跳下码头,手脚并用爬上了其中最大的一艘。
這时码头上边已经裡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一些人也仿效丹青兄弟两人的样子,下了河滩,爬到船上。不過绝大多数人随身都带着不少东西,沒法跳下来。女人们到底要顾着脸面,不敢下来。丹青站在狭长平坦的船底板上,颇有得天独厚之意,瞪大眼睛专心致志的瞧热闹。
一共五艘船,中间最大一艘足有三层高,朱漆金粉,雕梁画栋。這就是逸王赵承安的坐船。听得人声喧哗,承安从房裡走出来,向岸边的百姓招手致意。今天他并沒有穿王爷服饰,只是一件金缎滚边紫色长杉,腰围羊脂玉带,身披墨呢大氅,却越发显得长身玉立,风采流动,清贵逼人。头上八宝金丝冠,衬得一张脸莹莹生辉,眉如飞羽,眼似点漆,往人群中這么一扫,便赢得欢呼掌声无数。等到他微笑招手,岸上的女孩子们再也忍不住尖叫起来,一时香巾罗帕共舞,绢花锦囊齐飞,往逸王船上扔去。
“哈!”见此奇观,丹青不禁失笑。看了一会儿,转头对师兄道:“這個什么逸王殿下,可把西棠大哥比下去了!”水墨莞尔。
眼见船队经過码头,又缓缓远去,岸上众人手挥目送,依依不舍,堪比后世追星族粉丝们见到心中偶像的情景。
“有钱!真有钱!气派!真气派!”丹青摇头啧啧两声,有一句话压在舌头底下沒說出来:只怕搜刮了不少蜀州民脂民膏吧。
其实丹青還真是冤枉了承安。往年或走陆路,或走水路,虽然同样引起明星效应,却也沒有這么招摇。今年因为蜀州刺史马亭云举家北返,上京叙职卸任,和逸王顺道一起走,再加上地方官僚士绅进献给皇帝的各色贺礼,人员物品实在太多,這才借用了水师的大船。
马亭云看承安意气风发的进来,肩头還挂着不知哪家姑娘扔的绢花,捻须笑道:“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不能羞。”
承安把花放到鼻子底下嗅了一把,飞出一個轻佻的眼神:“京城百姓還是這么热情。”
忽然外边禀报,传讯的小艇回来了。皇上旨意:逸王船队不必在城外靠岸,可驶至天钥桥,然后直接入宫面圣。
“看样子皇上想念殿下得紧啊。”马亭云带着几分艳羡說道。
承安哈哈一笑:“皇叔只怕是想念我前年许下的十坛‘错春’吧,去年就追着找我要。他自己又不见得喝多少,偏偏手下一干大将尽出酒鬼,真是奇哉怪也。”
马亭云呵呵附和几声,心道:“皇上那么端方严肃的一個人,偏偏中意你這种随随便便嘻嘻哈哈的调调,不一样是奇哉怪也嗎?”
等人群终于散尽,水墨丹青二人又看了会儿风景,准备雇车返家时,才发现大道已经不通。一打听,原来是因为逸王由运河入城,所以两岸临时戒严。两人郁闷了一阵,只好多花两倍的价钱,饶了一個大圈子回到住处。
刚进门,一团粉色的影子扑過来:“丹青哥哥,你到哪儿去了,害得人家等半天!”
丹青手裡东西掉了一地,任由那一身粉嫩的漂亮女孩子挂在胳膊上,苦着脸向水墨求救。水墨忍住笑,捏着嗓子道:“丹青哥哥,你到哪儿去了……”
话音未落,那女孩子跳下来挥动粉拳扑過去:“水墨哥哥,你也欺负人家……”
丹青一個头三個大,不知道拿這位江家大小姐怎么办。只好叹口气,蹲下去捡拾地上的东西。
江自修大儿子江通已经满了十五岁,早该学习家族生意。无奈江公子认为其父干的是旁门左道,一心只想读好圣贤书考状元。反倒是小女儿江可,活泼聪慧,自幼便对父亲做的事情感兴趣。江自修为此十分头痛。谁知有一年超级女强人范阳苏云裳来京做客,江可和苏奶奶大为投缘,更是立志要奋发图强,继承父业。事已至此,也只好顺其自然。江可满了十三岁,江自修也慢慢让她接触一些生意上的东西了。
江大小姐前几日偶過湖东张林二位供奉的宅子,碰到了水墨丹青两人,一见如故,這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倒冲淡了兄弟俩不少哀戚之意。
“可儿,你怎么自己来了?”水墨担心她偷溜出来玩,收起笑脸问道。
江可自动忽略水墨的脸色,笑嘻嘻的道:“爹爹忙得很,沒工夫来,叫我送口信来了。再說我也不是一個人,小冉带我来的。”小冉是同住一個院子的伙计。
“东家让你送什么口信?”
“爹爹說今年要陪我娘過年,不和大伙儿一块热闹了,所以叫你们二十四去湖东宅子聚一聚。”江可背着手,学她爹老气横秋的样子說话,居然神似。几個人都绷不住大笑起来。
腊月二十四小年這一天,江自修在湖东宅子设宴款待家族企业高级职员。今年“宝翰堂”在“赛宝大会”上表现差强人意,只得了字画类第二名。這是因为江家深谙张弛有度之道,并沒有拿出最好的东西。事实上,整体利润仍然持续上升,水墨丹青二人更是大功臣。宴席上江自修当众宣布破格升入室弟子水墨为三等供奉,领月银五十两。這個工资水平和七品县令相当,分红另算。同时又给所有人派发红包,裡边装的全是汇通宝号全国通兑的银票,百两到千两不等。
“宝翰堂”从二十五到正月初八关门放假,明天就不用上工了。一干人等自下午开始,直闹到深夜,才陆续散了。
丹青看天上清泠泠一钩冷月,映着满地雪光,心头忽然一片宁静。拉了水墨步行,享受无边夜色。
“师兄,可以叫西棠大哥和我們一起過年么?”
“他上次倒是提過,让我們去他那儿,顺便见见他师傅。”
“唔,媳妇终于要见公婆了。”丹青窃笑,当然只敢在心裡說說,问道:“你答应了?”
“我說再想想。他最近忙得很,也不见得有功夫招呼我們。”
“他好像越来越忙了啊。”
“听說大皇子入冬后旧疾复发,十几個太医轮番守着呢。”
“大皇子不是才八九岁,身体怎么差成這样……”
兄弟俩闲闲說着别人的喜怒哀乐,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和“咯吱咯吱”积雪碎裂的声音,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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