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玉竹斩
“师傅叫我去池阴县‘高升客栈’找他。”
“怀山先生不是号称‘西北神医’?怎么是池阴县人嗎?”
“嗯。”
丹青露出一個惊喜的笑容:“咦,我也是半個池阴县人哦。”
海西棠一愣:“這话怎么說?”
“我外祖家是池阴县人氏。沒准和怀山先生是街坊——甚至是亲戚也說不定,呵呵。”
“不知丹青外祖家贵姓?”
“姓屈,很有名的大家族呢!”
海西棠一惊,随即郑重道:“丹青,沒准——让你說中了。”
听到屋裡一個温和醇厚的声音說“进来”,丹青跟在海西棠身后,一颗心“咚咚”如滚雷不息。
是舅舅啊!之前听舒至纯說起洪娥,丹青心裡就有无尽的欣喜和遗憾,形势所迫,竟不能和堂姐见上一面。而现在,又一個血脉至亲近在眼前,丹青由衷觉得,上天待自己实在不薄。
推开门,坐在桌边的人放下手裡的笔,抬起头冲他们微微一笑:“西棠,怎么才到?害我等你好几天。”
那是一张清逸秀致的脸,一时看不出年纪,仿佛三十上下,又仿佛四十上下。和自己徒弟說话完全是一副平辈论交的口吻,還带一点撒娇的味道。奇怪的是,這种姿态由他做来,居然十分亲切自然。
“這個就是丹青吧?”海怀山笑问。心裡却道:奇怪,這孩子见到我怎么這副表情?不過,看他的样子,還真有几分眼熟……
海西棠把激动得满眼泪花的丹青推到师傅面前:“师傅,丹青最初的本名,叫做洪成璧,他的母亲姓屈。”
丹青“哇”的一声哭出来,抽抽噎噎地說:“我娘是屈海苓,有一個舅舅……叫做屈海寰……”
海怀山猛然站起来,把丹青拉到面前细细端详,红了眼圈道:“你父亲是洪一凡,你還有個姐姐……对不对?”說着,把丹青搂到怀中,“好孩子,别哭了,舅舅在這儿呢……”一边說,自己一边掉眼泪。
海西棠看着這一大一小两個泪人儿,替他们高兴得心酸。从他的角度看去,两個人气质迥异,可是那精致的眉眼,竟有五分相似。若是早些察觉……三年前就该相认啊。
好容易收了泪,丹青抱着海怀山不松手:“舅舅,舅舅,舅舅……”
唉,這可怜的孩子,多少年未曾享受過亲情……海怀山轻轻拍着他的背,满心都是舐犊之爱。
“你也知道,屈海寰這個名字,我是再不会用了。那么你呢,舅舅也叫你丹青好不好?”
“好。”
至亲重逢,都已经改名换姓。江山不能依旧,人事面目全非。喜悦之中,无限苍凉。
沒有惊动别人,海怀山领着丹青悄悄去屈氏墓地给外公外婆磕头上香。
“……我离家的时候,你姐姐才一岁。再回来,老头子老太太都被我气死了……你们一家子也不知去向。后来在江湖上听說了蜀州洪家的事,前去打听,都說男丁沒留活口……天可怜见,竟然還能找到你……這辈子,也沒有遗憾了。”
丹青壮起胆子问道:“当初和舅舅在一起的人……”
“死了。”
啊?!丹青一下子蒙了。
小时候,舅舅是外祖家的禁忌话题。可是越這样,越有人感兴趣,总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传言:十六岁的世家公子、美丽少年,无意中救下纵横一方的江湖豪客,从此福祸与共,生死相随……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江湖子弟江湖老,埋骨何必是故乡?他是江湖人,死在刀剑下,意料中事。”
——多少年了,终于可以這样平静的說出口。心中犹自恨恨:你走得那么痛快,那么英雄,把我一個人孤零零扔在险恶江湖。這口怨气,至死难消。
“舅舅……”丹青心中大恸。
相爱却不得相守。
曾经那样轰轰烈烈的爱情传奇,原来也是這般黯然了结。
池阴事了,丹青跟着舅舅北上入豫州,再转向西进入雍州,往他隐居的试笔山行去。
一路上,海氏师徒把丹青照顾得无微不至。海怀山亲情泛滥,简直不知如何疼爱才好。在神医的亲自调理之下,丹青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心情也振作不少。
海怀山也曾问過,当日为了什么事情要易容逃命。丹青笑笑:“已经沒事了。”海怀山知他师门隐秘极多,规矩很严,也不再追问,只是吆喝海西棠忙东忙西。丹青這才知道,人前风光无限的西棠大哥有這样的劳碌命。
西棠道:“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爱你师兄爱到骨头裡了吧?遇见他我才晓得,原来世上還真有气质深沉的美人。”
丹青抿嘴乐。也要西棠大哥這样金玉其外,无赖其中的人物,才吃得住外柔内刚的水墨师兄。
迤逦行来,渐入盛夏。走到试笔山下,暑气尽消。只见峰峦叠嶂,郁郁葱葱,并不十分险峻,然而姿态秀丽,变化多端,令人神往。
說是隐居,海怀山住的地方其实离山下村庄并不远。很多人见到他,都又惊又喜的上来打招呼:“怀山先生回来了?”“這次游历怎的走了這长時間?幸亏小陶小瓦医术不错,要不這十裡八村還不得想死您!……”
看着這些淳朴的笑脸,穿過鸡犬相闻,人烟稠密的村庄,丹青长久以来紧绷的心忽然真正放松下来。沿着青石台阶慢慢朝山上走,一路鸟兽作伴,花木相迎,草庐一角在半山腰若隐若现。丹青想,不如在這裡多住些日子,反正舅舅已经想办法通知了东家。
抬首望,碧空红日,青山白云。
站定了,猛吸一口气,冲着山谷放声长啸:“啊——”
对面山上却忽然响起女孩子的歌声:“哎——江水长来碧山青,郎唱山歌妹知音。郎把峰头隔山望,月下三更妹留门……”
海怀山和海西棠哈哈大笑。丹青臊红了脸,扔下他俩往山上冲去。
這一天几個人在院子裡翻晒草药,忙了個多时辰,小陶小瓦去准备午饭,海怀山道:“西棠,咱们从京裡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得好好整理一下了。”
海西棠连忙应声“是”,跟着师傅进屋。
“丹青,你不是会写字么?正好,来帮舅舅抄方子。”
丹青不满的嘟哝:“什么叫会写字?舅舅,我可是临仿界的天才。您說吧,喜歡什么字体,只有您說不出来的,沒有外甥我写不好的。”
西棠很配合的点头:“是,无痕也說,丹青眼到即能手到心到,所以无体不备,实在是难得的全才。”
闻說此言,丹青眉花眼笑:“真的?师兄這样夸過我?”
海怀山道:“我也不要你写這個体那個体,就写你自己的体吧。”
丹青一愣,道:“舅舅果然高明。我還真沒什么机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写字。也罢,今天试试手。”
三個人进了屋,海怀山打开地下的大藤條箱子,和海西棠一起把裡边的草稿便笺拿出来摊在條案上,开始一张张整理。有的是药方,有的是病例,有的是书籍條目注释,有的就是一段不知所云的话。
丹青看了看,其中居然還有皇帝起居录裡的內容,不由问道:“舅舅,這些东西……您不会是从宫裡偷偷抄出来的吧?”
海怀山得意洋洋:“然也。要不我师徒二人何必摧眉折腰事权贵,在太医院委屈好几年。”
丹青乍舌。又是一個为追求事业奋不顾身的狂人啊。
這时海西棠理出一沓药方递来,丹青拿過案上的金粟冷光笺,略一凝神,提笔开始抄录。
起头的两张,写得還比较慢,到后来,速度逐渐加快,一张方子竟然只须看一眼,就从头默写到尾,再换下一张。
清理资料的两人起先只是偶而瞄他一下,沒過多久,完全被他吸引,干脆放下手中的活,站到身后专心致志看起来。
海怀山拿起字迹已干的几张。嗯,笔笔有源头,字字有来历,流畅舒展而又法度谨严。又拿起后来的几张,渐渐脱了窠臼,飞扬跳动,摇曳生姿。放下笺纸,再看案上丹青刚刚写好的两张。只见笔画变幻无穷,满篇勾连呼应。分开看,每個字如白雨跳珠,晶莹透亮,铿锵有声;整体看,所有字浑然一体,水起潮动,流涌回旋。叫人每多看一眼,就多一种印象,只觉意随心转,纷至沓来,无边美景,目不暇接……
“還有沒有?”丹青长吁一口气,心中畅快无比,转過头问海怀山。
师徒俩都是半天才反应過来:“怎么沒有,這一大箱子呢,可够你写過瘾的。”
“若不是這次急急忙忙,走得狼狈,還能多带一些回来。”海怀山叹道。
“咦?难道舅舅你东窗事发了?从皇宫裡逃出来的?”
海西棠也望着师傅。這次师傅找了個借口說老母辞世,要回乡奔丧,突然坚决向太医院請辞,也一直沒有跟自己說原委。
“西棠别這么看我。当时咱们人沒有离京,无论如何也不能說。后来走在路上,我想着你终有一日要回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犹豫要不要讲。”再后来遇到丹青,师徒俩也忘了提這茬。
“三月的时候,皇帝就时常說头昏眼晕,夜裡心悸多梦。太医院都說是劳累過度,我看不尽然。”
猛料啊。海西棠和丹青都坐下来,支着耳朵瞪大眼睛听海怀山讲皇家隐秘。
“我也去皇帝寝宫請過几回脉。书案上有一個祥龙木雕的笔筒,那是安神的宝贝。可是三月再去的时候,味道有点不对,像是遇着了犯冲的东西——虽然若有若无,哪裡瞒得過我的鼻子。与祥龙木犯冲的,只有乌青草。若单用,那都是救命的神药;若混用,则损人心神。時間长的话,可杀人于无形。”
“寝宫裡头,只添了逸王进贡的一幅画,我看奥妙就在上头……大变在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师傅!”海西棠猛然打断。
丹青一张脸煞白,摇摇晃晃站起来:“舅舅……西棠大哥……我出去走一走……”
站在院子裡,满地都是明晃晃的日光,如刀枪剑戟林立。
丹青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起死回生,天赐妙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這一双握笔的手,竟然成了他手裡杀人的刀。
恨。
好恨。
海西棠急着跟师傅解释了两句,忽听院子裡小陶高声惊叫,忙冲出去。
丹青硬挺挺的站着,右手血流如注。地下,躺着一把铡草药的刀,和,一截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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