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金错刀
英雄末路。有心无力。
防不胜防啊。防了他一十七年。沒有钱,沒有权,沒有军队,沒有领地。蜀州地界,全是自己的亲信,看得严严实实。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赵炜苦笑。千算万算沒算到,围困逸王的這個局,执棋的自己竟成了最薄弱最沒有防备的环节。他用润物细无声的手段,如溃堤蚁穴般侵蚀了自己的心,使得针对他的最后决断一拖再拖,终于成就了今日的雷霆一击。砥柱将倾,其余不過是摧枯拉朽,于他何足道哉。
不是沒想過孤注一掷,奋起還击。然而……
赵炜看着面前两個儿子。八岁的承煦稚气未脱,看见奄奄一息的父皇,哭得泪水鼻涕糊了一脸,问到学业,抽抽噎噎的告状太傅好凶。十一岁的承烈虽然聪明,却倔强单纯,体弱多病。這些年父子冷战,在教养他如何安邦治国方面几乎空白。
不是不可以……把几個将军调回来护卫皇城,让内廷侍卫和禁卫军立刻查抄逸王府。可是……那之后呢?沒有自己的朝廷,多少人会忠心耿耿辅佐幼主?沒有一個强大君主的锦夏,多少人肯老老实实安守本分?眼前骨肉,要如何保全?赵氏江山,难道真要断送在自己手裡?
赵炜一生中,从沒有哪一刻,像现在這样理解他的兄长,佩服他的兄长。那個在他看来孱弱不堪一击的大哥,那個似乎被他逼到绝境的大哥,原来如此大智大勇,有着远超常人的胸襟魄力。当日总以为,自己能比他做得更好。這十七年皇帝当下来,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放不下的……是這两個孩子,若有当年承安十分之一的本事,我也瞑目了……
思前想后,今日竟是個死局。他這样不动声色拨茧抽丝,细细密密层层叠叠,织就了缚龙索。他這样瞒天過海点火起炉,反复锤炼精心打造,铸就了屠龙刀。更妙的是,這索這刀,只有自己看得见,须面带微笑引颈消受。
不得不佩服啊。
从益郡到京城,走官道快马加鞭,不過十天。
六月十六,逸王入京。
承安站在寝宫外头等候召见。皇帝不久前刚陷入新一轮昏迷,寝宫裡一片鸡飞狗跳。不一会儿,五位公主先走了出来。看见承安,长公主赵漪领着妹妹们敛衽为礼。承安忙肃然回礼,温言安慰。
“大哥,”赵漪红着眼睛道,“我們身为女子,无能为力。小烈和小煦尚幼,如今……家裡只能靠你了……”
“妹妹放心。叔叔宿福深厚,定能转危为安。”
望着赵漪远去的身影,承安心道:“真是聪明的女子,只提骨肉之情,不论其他。你若身为男儿,我只怕沒有這么大的机会呢。”
好几個嫔妃在宫娥们的搀扶下抹着眼泪出来了。对于宫裡的女人来說,這样的时刻,最叫她们惶恐。
潘公公出来小声对承安道:“殿下再等等。皇上還沒醒,太医正在急救……”顿一顿,又补一句,“大皇子在裡头伺候着呢。”這长居宫廷的老太监,对于皇家风云变幻自有他的敏锐。皇上這個时候把逸王召来,实在耐人寻味。先探探口风再說。
承安皱眉道:“听說小烈已经不眠不休伺候了好些天,可有此事?”
“大皇子至诚纯孝,神鬼动容,可达天听。”
“真是……唉!”承安一跺脚,“小烈身体本来就不好,這种时候,他是万金之躯,怎么由着性子来……底下人也不知道劝劝。若他也病倒了,如何是好?等皇叔醒了,我替他伺候着,叫他好歹休息一阵子。”
“殿下孝悌仁德,可感天地。”老太监一脸感动,进去了。
這一等直等到红日西斜。
承安望着金碧辉煌宫墙上一缕夕阳,心中殊无半点胜利将近的喜悦。這么多年假戏真做,已成习惯。该說什么话,该拿什么姿态,几乎不用动脑费心,即兴上场,立刻演得情真意切,恰到好处。這种惯性早已深入骨髓,待人处事,决断谋划之际,心自然顺着它的方向前进,在自己尚未反应過来的时候,已经滴水不漏的完成了任务。
在這种惯性的驱使下,几乎都已经忘了真实的喜怒哀乐是什么滋味,也无暇去分辨被它碾過去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在丹青打破這個惯性之前,自己只知道得意于它的无往不利;而在他打破這個惯性之后,才知道被它控制是如此悲哀。
更悲哀的是,当他转身离去,這强大的惯性迅速与自己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因为,在沒有他的世界裡,這惯性,乃是披荆斩棘的利刃,是滚滚红尘的生存法则。
寝宫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太监尖利沙哑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惊起几只鸟雀。
“——宣逸王赵承安觐见——”
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只有承烈默默站在床前不肯走。
“烈儿,去吧……父皇和你王兄……有正事要說。”赵炜一边喘气一边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儿子——孩子,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求得一线生机啊。
承烈不明白父亲和承安哥哥說话,为什么一定要赶走自己,不過還是乖乖的下去了。
叔侄二人静静对望半晌,沒有做声。赵炜脸色灰白,容颜枯槁。在等待承安进京的這些天裡,前尘往事,缭绕心头,身体状况如江河直下,一日不如一日。死亡的阴影越来越清晰,心中所有不甘怨恨迅速消磨,江山朝政置诸脑后,末了,只剩下一個执念:让孩子们活下来。
“承安……這些年,皇叔……待你如何?”
“慈爱关怀,视若己出。”
赵炜直直的看进承安眼睛裡:“皇叔身后,你可否善待你的弟弟妹妹?至少——像我待你這般……”
承安举起右手起誓:“小烈小煦是我同胞骨肉,五位公主是我嫡亲姊妹。赵承安在此向赵氏列祖列宗起誓,终我一生,尽我所能,保证他们平顺安康。若有违此言……”看一眼赵炜,后者正目光深沉的瞧着自己。一咬牙,道:“若有违此言……叫赵氏江山葬于我手,赵承安为千古罪人!”
赵炜一口气泄下,软软的躺在床上。好,他肯以江山兴亡起誓,无论如何,暂时不会动手的了。
歇了一会儿,半闭着眼睛慢慢道:“承安……我這就立遗诏……把皇位传给你……盼你珍之重之——我赵氏江山,来之不易……当初天下割据动荡,惨遭□□百余年……□□虽說承天运而起,也是半生浴血,屡经生死,才打下這一片太平……你父亲和我……自然不及□□天资纵横,却也无日不是……殚精竭虑,方有今日局面……你……智慧手段……皆在我之上……当能成就千秋功业……”
說到這裡,赵炜示意承安把自己扶起来,从枕下掏出一封黄绫,打开来,竟是已经写好的遗诏,只是沒有最后完成,缺了即位者的名字,未曾加盖玉玺。
承安替赵炜磨墨,看着皇叔强支病体,以“逸王赵承安”起头,提笔续写。
事情到這一步,承安心中一片肃穆。叔侄间多少年来的心机阴谋,在一個共同的大前提下,变得无关紧要。他甚至不想再追问当年父亲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忽听赵炜叹口气道:“如此,你我都放心了。承安,皇叔实在是佩服你……和你父亲一样,喜歡用釜底抽薪的办法……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承安拿起案上的“祥龙木”笔筒:“皇叔,這东西一会儿我带出去烧了吧。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时候,养生的神物,也会变成致命的□□。我不過凑巧知道了而已。”
“原来如此……人心不足啊……当年……你父亲生病的时候,如果不是我贪心不足……咳,如今這些话也不必說了……你去把那边书格上錾金箱子裡的……玉玺……拿過来吧。”
忽然,赵炜露出一個震惊而又哀痛的表情。承安回头一看,竟然是承烈。
“你们……你们……”承烈双手抱着玉玺,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浑身抖個不停。
父皇一定要单独和承安哥哥說话,承烈心裡有一点难受。看着父皇那副样子,总觉得放心不下。走到外间,终于忍不住悄悄折了回来,躲在帘子后头听他们到底說什么。
好多话,听得似懂非懂。父皇要把皇位传给承安哥哥——那很好,反正自己也不知道皇帝该怎么当。可是,难道父亲要死了嗎?承烈的心揪起来……为什么父皇要承安哥哥立那样的誓言,他对我那么好……
承烈虽然单纯,终究不是愚笨的孩子。听到后来,身体仿佛要炸裂了一般:“不——,不——”
“烈儿,乖,帮父皇把玉玺拿過来……”看到承烈,赵炜几乎绝望。傻孩子,這個傻孩子……
承烈举起玉玺,狠狠往地上砸去。
火星四溅,玉屑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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