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突然,“轰隆隆”的炮声从战场的后方响了起来,霎时,天地间被炮火映红了。随着炮火的红光与呼啸声,新一轮的激战开始了。
父亲后来說:最难耐的时刻就是炮火响起来之前。那静啊!静到了人的骨头裡,静得让人心裡沒底。甚至感到了恐惧与绝望。
居思源问:那后来呢?
父亲闭上眼,過了一会儿才說:后来,点头一打起来,所有的激情就都出来了。特别是看到战友们前仆后继,马上就热血沸腾了。
啊!居思源应了声。他也如同进入了战斗中了。
但现在,居思源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江平市的会议中心裡。江平市领导干部会议在常委会后接着召开。主题只有一個:宣布江平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人事变动。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王长主持這次会议。
刚才,也就在十分钟前,王长副部长已经将居思源的简历及其它情况向会议作了通报,并宣读了省委關於江平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调整的决定。說是主要领导,其实就涉及到居思源一個人。省委决定由居思源同志任江平市委副书记、提名江平市人民政府副市长、代理市长。相关程序由江平市人民代表大会按照法定程序进行。
王长在读這個决定时,居思源一动沒动。他甚至在一瞬间感到這個决定好像跟自己沒有关系似的。虽然决定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而且這决定,也明明白白是江平官场上的一次意外。那时候,他忽然就想到了父亲,想到了父亲的战场。
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居思源看着,心裡想:真的了得。一個江平市,处级干部就這么多了。难怪說中国是個官大国,官多,小官多,大官也多。這处级,就是在古代也多少算得上正式的朝庭命官了。七品县令啊!那并不是谁想得就得了。就底下這一大片人头来看,或许也是拼却了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古人一试定终身,今人呢?试之后還有太多太多。早些年,居思源刚刚改行进入官场时,报社裡一位老先生就对他說過:从此,你得更要多一副心眼了。从此,你也就不再是婴儿了。
婴儿?居思源当时就睁大了眼睛。老先生眯着细小的眼睛,推了推眼镜,道:你本洁如婴儿。可那官场,岂能如此?
居思源叹了口气。那一刻,他差一点就放弃了改行的念头了。
当然,改行不改行并不是居思源能定的。老先生的话,只不過是說說而已。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他已经是宣传部的人了,而不再是都市报的记者部主任了。
居思源想着,又端起茶杯,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对于茶,居思源有一种特殊的嗜好。他喜歡茶,绿茶,而且只喝西湖龙井。
茶的香气袅袅地升腾起来,一直到鼻子边。然后慢慢地沁入肺腑。啊!居思源又想起父亲喝茶的样子了。小时候,父亲的战友和部下们经常来住在省委大院的家裡。他们来时,带的最多的东西就两样,一是酒,一是茶。酒是父亲的至爱,父亲笑称是兄弟;而茶是父亲的到味,父亲笑称是伴侣。兄弟与伴侣,這两样,都完完全全地遗传给了居思源。他吸了口茶香,又抿了口茶。正回味时,王长副部长的讲话完了,同时,王长副部长道:“下面,我們請江平市委书记徐渭达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掌声。
居思源也鼓掌,而且掌声比别人更响亮些。在徐渭达和他之间,坐着王长。其实,对于徐渭达,居思源也算是熟悉的。当然不能算十分熟悉,就是见面打個招呼,彼此并沒有深交的那种。徐渭达是典型的江南人,身材不高,虽然五十七了,但過得清秀,有些书生气。在江南省的十二個市委书记中,徐渭达算是老资格的市委书记了,也算是市委书记中的“秀才”。他早年曾是省委办公厅的秘书,跟省委老书记资中山后面干了近十年的秘书,从副科级秘书一直干到正处级秘书。资中山退下来后到全国人大当了专门委员会的主任,临走之前,将徐渭达放到了江平市,任副市长。一晃又是十八年了,资中山已经作古。徐渭达也从副市长干到了市委书记,而且在市委书记的任上又干了六年了。在省裡时,居思源就知道徐渭达是個知识型的干部。表面上斯斯文文,但内心裡也是很有手腕的。在徐渭达干书记的這六年内,江平市换了三任市长。第一任曾是徐渭达的搭档,干了两年市长后,调走了。第二任是从省裡下来的原来的农业厅厅长,干了一年半,突然脑溢血去世了。第三任,也就是在居思源之前的吉发强,现在正在拘留所裡等待审判。
“哼!嗯!哼!”,徐渭达习惯性的作了些讲话前的语气和情景铺垫。然后又端起茶杯,“咕噜”地喝了一口。這些响声,通過话筒,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整個会议中心。自然,他自己也是听得见的。他要的就是听得见的效果。一個人,特别是一個官场中人,他的很多习惯也许只是在特定的场合才会出现。那是为了配合他即将开始的讲话,或者在讲话之前先营造出一种严肃和威严的氛围。
“尊敬的王部长,同志们”,徐渭达又停了下,环视了下会场,接着道:“省委决出了居思源同志任江平市委副书记、代理市长的决定,我代表江平市委,完全同意并坚决执行省委的决定!同时也代表我個人,欢迎思源同志到江平来。江平市一定会因为思源同志的到来,在各项工作上将会出现新的更大的起色。”
居思源听着這话,虽然套路,但也還亲切。徐渭达又将江平现在社会经济的情况,作了简短的介绍,最后又回到了主题:“我代表市委,再次表示:坚决同意省委的决定,欢迎思源同志的到来,并希望全市上下,支持配合思源同志的工作。我也表個态:思源同志是個很有创新意识、理论水平和工作能力都很强的领导,有原则、有见识、有思想、有活力。市委将全力支持政府的工作!”
掌声。
這回的掌声,是徐渭达先开始的。他只是作了個鼓掌的手势,而并沒有发出声音。底下人的掌声就都响起来了。掌声热烈,但并沒有持久,显然,這掌声中也還藏着许多的官场上的套套。徐渭达最后用了一個长句结束了讲话,掌声再次响起。而就是掌声刚开始时,坐在徐渭达左手边的江平市委副书记程文远,拿着手机离开了会场。
居思源看到了程文远的离开。
如果說江平将来就是居思源所要面对的战场,那么,徐渭达其实可以說是半身离开這個战场的人了。来江平前,省委副书记李南和省委组织部长孙兴东跟居思源谈话,就明确地告诉他:省委对江平的领导班子有通盘的考虑。对徐渭达同志,将会有其它安排。你到江平,先到政府熟悉工作,然后再到市委。孙兴东部长還特地道:渭达同志很有基层工作经验,要多向渭达同志請教,這对你现在和将来的工作都会大有裨益。
居思源点点头。
孙部长又說:到江平后,一定要搞好班子内的团结。特别是跟副书记间的团结,与文远同志也密切配合。文远同志是在江平成长起来的领导干部,对江平情况熟,政策性强,一定要保持好关系。只有班子团结了,工作才能打开局面。思源啊,江平刚刚经历過一些事情,你去后一定得“三慎”,也就是慎言、慎独、慎行。
程文远,就从孙部长谈话时起,程文远事实上成了居思源在江平战场上最能看得见的对手。当然,也可能根本不是对手。至少从工作层面上来看,也许更是战友,甚至会是意想不到的合作者。居思源希望是后者。如果不是后者,也不希望是敌人。
该居思源讲话了。
突然,居思源感到脸有点发烧。他赶紧喝了口茶,翻了下文件。文件是他的讲话稿,這稿子是江平市政府办提供的。市长人還沒到,替他工作的机器们已经转动起来了。刚才,他看了下,文字還是不错的,就是套话太多,官话太多。但原则性强,在今天這样的场合讲也十分贴切。他本来准备就对着稿子念一遍完事,但在听徐渭达讲话时,他决定放弃這稿子,而改用自己的语言来說。其实,平时在厅裡大会小会,居思源都是会让秘书写稿的。但他很少对着稿子讲。那稿子,一般用来下面学习和提交媒体的。他一直认为:带着稿子,這是重视。脱离稿子讲话,那是水平。既要重视又要水平,因此就只好既麻烦秘书,又充分调动自己了。
“尊敬的王部长,”居思源顿了顿,還是加了句:“尊敬的渭达书记,同志们!”
徐渭达大概也沒有料到居思源在开头就“尊敬”了自己一回,象征性地咳嗽了一声。這一声,居思源当然听到了,他继续道:“本来,我得照着讲话稿来讲,因为今天這個会议很重要,对于我個人来說更重要。既是省委组织部召开的江平市干部大会,又是我到江平参加的第一次会议。我很重视,也很感动,同时又還不安。正因为這些心情交织,所以我還是得用自己的语言,简单地讲三点。”
会议中心沉入了难得的静。会议真正的主角亮相了,江平官场传来传去的人物终于现身了。這個人物如何,這個人将来在江平会走怎样的路,江平官场对這個人将会如何评价,這第一次亮相事实上就初步有了结果。特别是第一次亮相的讲话,那個倒霉了的吉发强市长第一次到江平上任时,念讲话稿不知怎么就将徐渭达书记读成了徐达书记,中间的“渭”字竟然蒸发了。有人說,就是這一個字,让徐渭达书记伤了心,因此当一年前,江平官场出现一系列窝案时,徐渭达本来可以救吉发强的。但他沒救,甚至民间有小道消息說,徐渭达還踢了一脚。這居思源呢?這居思源会不会也成为吉发强第二?
“我来江平,首先是组织的决定。更重要的是我個人的要求。”居思源此言一出,底下的静立即被打破了,连王长副部长也稍稍地扭了下头,徐渭达更是将单眼皮向下使劲地垂了垂。
“为什么說是我個人的要求呢?”居思源补了一句,又足足望了台下三十秒,才道:“我对江平這個地方有感情。我的父亲早年曾经在江平工作,我的很多老上级老领导,都曾在江平這块土地上奋斗過。他们都告诉我:江平是一块热土,一块蕴藏着真、善、美的土地,一块能够让人为之不悔奋斗、为之不断奉献的土地。這些年,我在省城工作,也不断地同江平的同志们打交道,也到過江平多次。我一直对自己說: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到這块土地上来,为這块土地上的人们工作,那或许也是一种幸福。现在,我来了,站在江平的大地上,我可以這样說:我居思源来江平,是工作的,是奉献的,是带着一颗热忱的心来的。我希望江平的同志们能够支持我,爱护我。因为从现在起,我就是江平的一分子,就是江平人了。”
大概是居思源的讲话实在出乎了底下所有人的意料,居思源停顿时,全场沒有一点声音。大家的眼睛都望着高高大大的居思源,居思源明白他所要的效果达到了。他又道:“刚才讲的是第一点。第二点,在江平,我是個新兵,因此恳請渭达同志多带我,多帮助多关心我,還有班子裡的同志。第三,我在此聲明:我在江平沒有任何亲戚,我的亲友们也沒有。今后,如果大家遇上以我亲戚的名义托事,請一概拒绝。”
居思源停了话头,大家以为他总還会或多或少地再讲两句,但沒有了。短暂的沉默后,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這掌声裡,分明听得出感叹、怀疑、猜测,甚至是哂笑。也难怪,现在的干部们哪個不能口头說一套,背底裡做一套?吉发强当初来时,也說過相同的话。结果呢?他的亲戚几乎走遍了江平市的所有要害部门。說者自說,那是组织需要;听者自听,那是面子需要。至于将来怎么样,谁還能說得清?
王长副部长最后作了個会议总结,也提了几点要求。会场上已经是台上大雨台下中雨了。好在居思源也见過多次這样的场面,他微微地皱了皱眉,旋即就恢复了笑容。他的笑容是职业性的,而且也就是這十来年生长出来的。這笑容一旦生长出来,就不大好去除了。有时候在家,妻子和女儿都笑话他,就笑容挂着,就像家裡也是机关一样。他只好又笑笑,那种笑长期挂在脸上,肌肉开始适应了,成了定势。
会议结束时,徐渭达陪着王长副部长,先到了后台。居思源跟着,正要出后台上车,程文远来了,手机還拿在手上,嘴裡正骂骂咧咧的。但居思源听不懂,他用的是一口地道的江平话。徐渭达问:“怎么了?”
程文远掏出支烟,点上火,才道:“处理好了。這些干部……”望了下王长,他将后面的话吞了。
居思源觉得有些莫名,一定是刚才开会时,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程文远边說着,边往边上停着的二号车走。就在正要开门上车时,他又转過身,迅速走到四号车边,边上车边說了句:“還嫌江平不乱,這些混蛋!”
居思源被马鸣引导着坐上了二号车,這是政府的市长专用车。他不清楚吉发强出事后這一年時間,二号车是不是停着。沒了市长,谁還能坐?而且江平市是不仅沒了市长,也沒了常务副市长。原来的常务副市长也一道进去了。在来江平之前,居思源就知道這大半年来,政府的工作一直由程文远负责。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程文远在坐着二号车。但今天,程文远坐在四号车上。刚才程文远不经意间走到二号车前,或许正是一种惯性使然吧!
车队是中国官场的一大特色。一大长溜车子,而且都是高档的,呼地从街道上经過,本身就是一种风光。何况這些车子的车牌号,也是当地最靠前,這能說明什么?說明上面来人了,有重大活动了。车队就是一個地方政治生活的一种直观体现,老百姓哪有時間天天去估摸领导干什么,但一看到车队,老百姓就清楚了。清楚過后的老百姓,一开始還惊奇,然后再骂上两句,再后来就麻木了。反正车队就车队吧,我們老百姓還不是得過自己的日子?
居思源抬眼看着窗外。江平市是一座老城市,它最初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汉朝。千年城池虽然几乎沒有了,但這街道上還是能隐约地看见一幢幢老旧的房子。道路狭窄,车队走着就停住了。居思源接着看见交警飞速地跑到了路前面,几分钟后,路又通了。這当儿,他瞥见路两旁伸出店门口的商铺舌头,一段一段的,他问马鸣:“這街怎么?”
马鸣迟疑了下,說:“這是江平的老城区,到大富豪必须得从這過。”
居思源有些想起来了,去年他以科技厅长的身份来江平时,也从這路上走過。只不過那时候這路上好像沒看见這么多人。而這回,不仅人,還有车,慢慢蠕动着,似乎成了一段梗阻了的肠子。马鸣也叹了口气道:“這路要改建,都提了好几年了。一直沒改成。老百姓太难对付了。吉……。”
居思源明白马鸣下面沒說的是什么,是說吉发强在时,也曾想下决心改建,同样是沒搞成。官场上语言丰富,由此可见。吉发强当年在时,马鸣一定是左一声吉市长右一声吉市长地叫着,现在吉发强出事了,曾经的秘书连提他的名字也得小心翼翼。
“是吧。好!”车子出了老街,上了江平市中大道,又走了七八分钟,就到了大富豪。临下车时,居思源突然问马鸣:“刚才文远同志会议中间出去,是……。”
“啊,听說是高市长……啊,不,是高捷的老婆来了,說要找省裡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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