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焦天焕带着班子成员,已经在流水国际大酒店等候多时了,流水县的城市发展,与桐山不在一個层面上。如果說桐山是小家碧玉,那流水就是现在人们所說的“富二代”,张开了大势子,显得粗声粗气。国际大酒店一进门,就看见正中的照壁上龙飞凤舞地一大块书法。居思源平时对书法也有些兴趣,自然就踱過去细看,却是一首近体诗。大意是赞扬流水這個地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再看置名,“天焕诗并书”,他莞尔一笑,又是一幅官员墨宝!早几年,江西的副省长胡长青出事被判死刑后,他出事前给别人写的字,一夜间飘满了垃圾场。那胡长青虽是個大贪官,但书法也确实還上点水平。這焦天焕,居思源在心裡笑了两声,這字也确实太一般了,至于诗,以居思源中文系毕业的欣赏水平来看,只能是入门级,沒有诗意,大而无当。官员写作,近年来屡被垢病,原因不在于仅仅是因为他是官员,而在于他确实沒有多少写作的能力,而又借助其官员身份,获得了写作上的极不相称甚至滑稽的名声。比如某官员,因此得了某某文学大奖,不仅沒有成为该官员的光荣,却成了其被網友被娱乐质疑的把柄。官员可以写作,但得写在心裡,而不能刻在這流水县国际大酒店的迎宾照壁上。
正看着,焦天焕過来了,說:“随便写写,思源市长见笑了。”
“很好啊,很好!”居思源虽面有不悦之色,但嘴上還是夸奖着。
“不行啊,在市长面前,天焕這只是雕虫小技。市长是复旦的高材生,早些年又是名记者,哪能看得上我這烂字?当然也包括我只破诗了。”
居思源听着想,還真沒想到焦天焕這么谦虚,一段话,就把自己的诗和字都贬了一通。但是,焦天焕說话的口气,显然是在以自谦实现自夸的目的。這也是高明的谦虚,如果碰上一個正需要夸他的人,也许就会說:焦书记的字,比我上次到北京看到的某某名家的字還好。至于诗,更好!儒官哪!
居思源沒再說话,大家上了电梯,先送居思源和华石生他们住下来。居思源住的是套间,布置算得上豪华。焦天焕說這是流水最好的设施了,当然還不周全,請市长谅解。居思源坐在沙发上,說:“流水果真是大县哪,這档次……啊,比省城也差不了多少。”然后,他从包裡拿出手机,上面有未接电话,想必是刚才在车上休息时打来的。是池静的,他看了眼焦天焕,然后开始往回打。焦天焕說:“市长先休息下,我下去就来。”
居思源点点头,看着焦天焕往外走。焦天焕身材高大,脸也大,白而泛红,仿佛被激怒后生气一直不能消解一般。虽然穿着西装,却吊在半腰上,一看就是因为個子太高身材沒办法挺起来的缘故。他走路时身材几乎是偏着,好像随时都能被风吹倒。說话时,大嗓门,整個形象,往差点說,就是個暴发户的形象;往好点說,就是個不修边幅的人。這两点,居思源都不喜歡。当然,人不能貌相,仅仅看相貌是不够的。一個人的精气神很重要。比如李朴,虽然简单,但透着坚定和淡定;而焦天焕呢?就凭刚才短短時間的接触,他的身上透着的是霸气、大气和官气。
沒有精神,人无异于禽兽。官场人物的精神,往往反映着官场中人的工作与生存状态。平时,居思源也注意這一点。他在科技厅时,办公室的壁子上就挂着省内著名书家王拓的“精气神”條幅,字体凝重,笔力深厚,每每一個人独处,或从案牍中抬起头来看這字时,就有股热流,周于全身。這才是真正的书法,也才是有灵魂有热度的字。想到刚才进门照壁上那“龙飞凤舞”,他只好叹了口气。叶公是古时候的,现在也還不少啊!
池静的电话沒接,一定是有什么事了,不然,她一般是不主动给他打电话的。池静是省医的主任医师。当年,居思源谈恋爱时,很多人都觉得奇怪,他怎么谈了一個既不是官宦家庭出身、又长得并不十分漂亮的乡下女孩?连老父亲居源也问他,他只說:有感觉。确实是有感觉。他认识池静时,刚刚从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中走出来,身心疲惫,却难与人言。赵茜离开了他,当然,在此之前,他和赵茜的爱情,本身就是水月一般,一直停留在虚幻之中。還沒落到实处,赵茜跟一位“海龟”到北京去了。沒有解释,沒有争论,只有泪水,只有心疼。池静這时走进了他的生活,那是因为居老爷子住院,恰好池静是老爷子的管床医生。池静的朴素打动了他,而他的潇洒也应该是让她动心了。再后来,便是结婚,便是居淼,便是這十七年的家庭生活。池静一直是朴素的,朴素得如同她的职业。這些年来,对于居思源的工作,她支持但不干预;她有她自己的事业,在省医,她逐渐成了中坚力量。到现在,居思源对他当初的選擇,沒有觉得任何后悔。也许家庭就得這样,在不同的起跑线上的两個人走到一块,更有互补性,更有包容心。
放下电话,居思源站在窗子前,窗外就是大街。宽阔,从這上面一看,這大街应该很长,绿化也很不错,有大城市的感觉。不远处,就是一座新开发的楼盘,居思源大略算了下,那楼层应该在二十层左右。一個县城,楼房达到了二十层,相当于十年前省城高楼的高度,也确实了不起了。流水有八十多万人口,据材料上說,城区人口十五万,去年的财政收入是十点四亿。在江平的两县三区中,流水的日子最好過。也许正是因此,流水的书记焦天焕也最洒脱。
手机来电了,是池静。
居思源问:“有事嗎?”
“有個事商量下,院裡明年初有個到美国做访问学者的名额,院裡想让我去。你看怎么样?”
“可以啊,去吧。”
“我是担心淼淼,她马上就要高考了,我不在家,会不会影响她?”
“淼淼是個自觉的孩子,沒事。”
“那我就同意了?”
“同意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末吧,這几天在县裡调研。”
“好,注意身体,少喝酒。”
去做访问学者,這是好事啊!居思源一直认为:一個人要干事业,就要尽最大的努力干好。就是当官,也得当個有能力的官。官员首先是要有能力,当然,也要立德。沒有能力,就无法去立功,不能立功,何以立言?
焦天焕叩门进来了。
焦天焕手裡拿着一沓子文件,放到桌上說:“思源市长在科技厅长任上时,来過流水一次,不過是匆匆而過。流水有变化吧?市长。”
“有变化。当然得有变化。”居思源笑道。
“我們正在谋求设市,這点,還請市政府多关心,特别是思源市长。”
“设市?”
“是啊,流水现在的发展,初步具备了设市的條件。设市有利于经济发展,特别是项目竞争。”
“啊!”
居思源沒有就流水设市這事与焦天焕纠缠,而是问了问流水当地的生活水平,消费水平,還有其它一些琐碎的情况。焦天焕显然也不是太清楚,回答得也很模糊。晚饭就在国际大酒店,焦天焕一個劲地劝酒,居思源只象征性地喝了点干红。华石生倒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看得出来,华石生与焦天焕私下裡关系不错,两個人喝着喝着,就称兄道弟了。流水县长黄松,正在出差往回赶的路上。其它在家的班子的成员都到了。居思源在酒席中,接了两個电话,一個是徐渭达打来的,說明天北京中石化的一個副总要到江平,谈在江平设立成品油转换中心的事,請思源市长到时参加一下。居思源說正在流水,明天下午回市裡,明晚陪他们吧。另一個电话是妻弟池强的,池强說他从广州回来了,想在江南這边做事,請姐夫帮忙。這池强跟他姐姐池静,虽是一娘所生,却截然不同。池强手脚大方,也沒上過几年学,初中毕业后,就到省城来混。一开始,居思源還帮他介绍過一些装潢项目,可是三次下来,他就不敢介绍了。偷工减料,惹得人家很不满意。再后来,池强到了广州,跟别人后面搞工程。這几年,听池静說也赚了些。去年春节,在一块喝酒时,池强曾說過他要回江南,想請姐夫出個面子,成立個公司,专门承包工程。居思源沒答应,而且劝他不要回来,江南现在搞工程的竞争也激烈,而且现在工程监理和招投标日益规范,重新开拓市场也很有难度。池强有些不太高兴,池静背后還劝居思源:能帮就帮下吧,又不是外人?居思源說:正因为不是外人,更得注意。
這回,池强可是真的回来了,他应该是知道了居思源到江平市来当市长了。一市之长,管的地方大,有实权,使池强又看到了希望。
“姐夫,我也不想做太大的,也不带你为难。我到江平,只要你不对我特殊看待就好。”
池强這话說得光滑,什么叫特殊看待?市长的小舅子到了江平,市长不打招呼,对待也是特殊的。這是中国官场的习惯,看一個人,不仅仅是看這人自身,而是看他的背景,看他后面站着的人。池强后面站着市长,還有谁不买他的帐?
“這個,暂时不說吧。我的意见是不要回来。江平也沒有什么好的工程可做。另外,我的原则你也知道。你再考虑考虑吧。”
华石生酒显然喝高了,陪着居思源到房间,嘴上不停地說着:“诗人书记,這在当下中国都不多见。流水有福啊,哈哈,哈!”
焦天焕也不辩白,居思源喊来马鸣,告诉他让石生秘书长休息下,他想出去转转。马鸣问要找人陪嗎?他說不要,一個人走走正好。又招呼說别告诉焦天焕书记,免得他们大惊小怪。马鸣說不行我陪市长一道吧?居思源沒答应,径自下楼了。
流水的夜晚,秋风中有些清凉。居思源边走边看,给他留下较深印象的,除了街上造价较多個,就是店铺也多,而且更多的是:很多稍大一点的店铺上的牌匾都出自焦天焕的手笔,特别是一些宾馆和大楼,焦天焕的字在灯光的辉映下,纵情恣意。居思源看着,心裡就越发地有些生气了。转了圈,他看到一处红棚子,也就是夜晚大排档。他选了個座位坐下来,他并不是想吃,而是同老板聊了起来,问老板收入如何?流水這地方做生意怎么样,還有就是流水的老百姓怎么看政府?
他是边說边引导,老板說得投入,也叹气,說流水這地方外人看着兴旺,其实生意难做。流水這几年出名了,并不是老百姓有钱了,而是出了個诗人书记。他便笑着道:“你们也知道诗人书记?”
“当然知道。我在初中读书的儿子,学校還发了本诗人书记的诗集呢。”
拉拉杂杂地谈了一個多小时,居思源又点了碗面條,吃了几口,然后离开红棚子往国大走。刚走几步,就看见好几辆车子呼地开過来,到了居思源边上,又齐刷刷地停了。正莫名间,有人下来喊了句:“居市长!”
居思源朝這人望了望,不认识,正待问,来人又道:“焦书记怕市长单独上街不安全,让我們来保护市长。”
“真是扯蛋。”居思源骂了句,就一個人走了。
而几台车子一直慢悠悠地跟在居思源身后,居思源拿出手机,拨通了马鸣的电话,问道:“怎么回事?這么多车……”
马鸣說:“什么车?居市长。”
“你不知道?”居思源挂了电话。
不到三分钟,焦天焕打来了电话,似乎很生气道:“对不起市长,那些混蛋,我是让他们……唉!真是,真是!我马上让他们撤。”
居思源收了线,自己也到了国际大酒店门口。焦天焕正在大厅裡焦急地等着,一见居思源进来,立即迎上来道:“市长,我得道歉,是我大意了。县城晚上比不得省城,市长的安全第一,所以我就……那想到他们那么死,居然就……”
“不說了。我得上去休息了。明天再說吧。”居思源也沒再搭理,就回了房间,关了门。坐了会,他觉得刚才自己火气也是太大了了,再怎么不妥,焦天焕也是为着自己的安全考虑。他打电话给马鸣,让他跟焦天焕說一声,就說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搞了。市长也是人,以后不管是市长,還是书记,都不要再搞什么保卫。這样影响不好,這是第一次,以后就不要再出现第二次了。
洗了澡,居思源打开电脑。只要有空,上網看新闻,或者到论坛了解民意,是他這么多年坚持的习惯。在江平论坛上,關於新市长施政方针的讨论仍然在继续,不過猜测的少了,提建议的多了。对待網民和意见领袖们的建议,要一分为二地看。好的,拿来主义;发牢骚的,甚至有私人攻击的,略過不看。他又转到流水县政府網的论坛,却发现這裡人迹寥寥。发的帖子也都是四平八稳,很多都是政府工作的动态,或者就是歌功颂德。一個地方的民意表达渠道是否畅通,往往是這個地方是否真正发展的具体表现。发展了,就敢于讨论;阳光了,就不怕讨论。他关了电脑,又看了会电视,正算着居淼该晚自习回来了,准备打個电话,门铃响了。
居思源开了门,门口站着的是個男人,四十来岁。這人看着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名字来。他便道:“你是?”
“黄松。流水县县长。”
“啊!回来了?”
“回来了。打扰市长了,我想向市长单独汇报点情况。”
“那好,进来坐吧。”
坐定后再细看,居思源想起来了,黄松应该到科技厅去過,是在一次座谈会上,請了一些县长去谈科技下乡的事,黄松的发言很有些观点,居思源总结时,還重点作了引用。居思源觉得领导干部就得有观点,有思想,特别是县一级领导,既具体执行着国家的各项方针政策,又得面对实际制定切合当地发展的思路,如果沒有观点沒有思想,是很难当好一方诸侯的。
“我們见過。我還记得你那次的发言,很不错。”
“啊,谢谢市长鼓励。我是有话就說,玩虚的,我不会。”
“這好,虽然务虚也是需要的,但工作還是得务实。”居思源给黄松泡了杯茶,黄松喝了口,說:“我也刚回来,考虑明天班子同志都得参加,不太方便。今天晚上就来打扰市长了。我想重点反映一下天焕同志的有些情况。”
“……”
“焦天焕同志到流水六年了,当過县长,现在是书记。他的开拓思想是有的,流水這几年也确实有了些变化。但是……详细的我写了個材料,請市长過后看看。我說简单两点,一是個人主义思想膨胀,诗人书记的高帽子戴着,不断地用财政的钱,出诗集,开讨论会,赞助刊物,影响极坏。二是在流水的房地产开发中,与一些房地产商人走得近,作风腐败,有大量收受贿赂的情况。”
“說详细点。”
黄松道:“時間也不早了。我都写在材料上。請市长慢慢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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