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文件出台后,老队长、叶志宝和高自远带领一班人到政府,专门送了一面锦旗,上书“老百姓的好政府!”一些新闻媒体专程前来采访,一起突发性群体事件,最后竟然演化成了一起和谐政府与老百姓关系的佳话。意见领袖高自远更是在各大论坛发文,高度赞扬居思源市长在处理事件中的为民心理和反映能力,称道:“让我們看到了一個执政为民的政府的新形象。”
但是,因为事件本身的影响,和外电的介入,省委在肯定江平市委、市政府处理問題的成效的同时,也对江平市委市政府作了通报批评。徐渭达和居思源因为负领导责任,双双向省委、省政府作了检讨。
江平市也为此召开了总结和反思大会。徐渭达主持会议。相关部门和市级领导都参加了,徐渭达黑着脸,一言不发。从宣布会议开始,他就端坐着。既不同身边的居思源和程文远說话,也不望向台下。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面前的笔记本,仿佛笔记本上藏着天大的秘密似的,他要把它使劲地盯出来。副市长李远通报了整個事件的发展過程,宣传部长尉迟芳通报了新闻媒体应对情况。副书记程文远宣读了省委省政府的批评通报。程文远宣读时,表情凝重,语调低缓,给人一种严肃而沉痛的感觉。居思源听着,心想:也不必如此紧张吧?事件出现是坏事,但处理结果是好事。应该总结的不仅仅是省委省政府的通报,而是总结這次事件处理的经验和教训。
三天前,也就是事件发生后一個星期,市委召开了常委会,对這起群体性事件进行了专题讨论。会上争论激烈。居思源听得出来,徐渭达和程文远对自己都很有些想法。徐渭达提出:对于群体事件,要正视,但不能迁就,更不能以随便开口子承诺来化解矛盾,這样会对将来的工作带来不利。程文远更是直接提出了這次事件的处理,究其实质是政府和被征地农民作了一次交易。并且,他隐晦道:“事件处理要运用集体的智慧,任何個人主义对事件的处理都是不利的,而且会影响到市委市政府的整体公信力。”
這话說重不重,說轻不轻,矛头对着的就是居思源。虽然居思源心理上有所准备,但沒料到会如此迅速,如此直白。常委会上,他只讲了两点:一、他的一切决定都是向徐渭达书记汇报過的。二、对于处理如果有不妥的地方,個人愿意承担责任。
“承担责任?思源哪,责任不是說承担就能承担的啊!”徐渭达语气古怪,清秀的脑袋,如同佛珠般转动着。
居思源說:“在問題的处理過程中,我确实有些地方武断了。但那是特殊情况。我們开会讨论,不是讨论责任問題,而是要讨论我們将来怎么防范和及时处理类似事件的发生。我們不怕事件,怕就怕不从事件中汲取教训。”
“那就請思源市长谈谈教训吧。”程文远提议。
常委会因此甚至有了些火药味。但居思源觉得這很正常,关键是为了工作。因为工作,彼此间产生矛盾,是正常的。如果是为了個人、为了私事,则不正常。
总结和反思大会就是常委会精神的贯彻,主报告由市政府办起草,居思源讲了主要意见,报告出来前,他又让办公室分送徐渭达书记、程文远书记和其它各位常委。沒有任何反饋,报告如同一颗丢进深井的石子,被深井裡的寂静吞沒了。這让居思源很有些为难,但转念一想:送了,不回应,则是沒有意见的表现。沒有意见,而又不提出反对意见,则是同意。既然同意了,就是集体意见。那就讲吧!
昨天晚上,居思源回了趟省城。
省委副书记李南专程找他,說有些事情想听听他的意见。一個省委副书记要听市长的意见,那這意见应该是很重要的。居思源猜测了下,估计是人事,或者是涉及到工程以及项目等。他又想起李南打招呼的上海联建公司,那事他给国土局长杨俊联系了下,杨俊說很麻烦。他让杨俊再调查下,有情况给他汇报。可时到今日,杨俊一直也沒再說。李南该不会是为這事吧?为這事,打個电话就行了,而且這样的事在电话裡說比当面說要好得多。身为省委副书记,找一個市长過来,应该是有更正当的理由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人事嗎?
江平在原来的市长吉发强案发后,包括常务副市长在内的一批位子一直空缺着。徐渭达几次想动,省委都沒有同意。现在看来,省委是要将人事调整的大权作为居思源到江平的一份礼物,从而使他在江平获得第一波人权和“人”。
李南副书记是从一個接待晚宴上赶到办公室的。省委副书记晚上在办公室工作,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不仅省委书记,就是市委书记、县委书记,這也十分正常。领导人的工作太忙,晚上到办公室,既可以谈些私密的工作,又可以读读报、上上網,了解了解政治大事。全党上下都在强调建设学习型政党,可是学习的時間呢?干部们忙于开会、接待、接访和招商,哪還有多少時間能静坐在办公室裡学习?就是回家,领导干部也难得清闲。這一点,居思源都深有同感。自己当处长后,時間就不够用了;白天跟着部领导后面,看起来闲,其实一分钟也不敢怠慢。晚上如果回家,往往就有人找上门来,通過你找部长,把你当作找部长的桥梁。你不接待吧,面子上過不去。接待吧,心裡既沒底,也不太愿意。到当了副厅长、厅长,時間真的是按分计算了。早晨一上班,秘书就告诉了你上午八点什么什么活动、八点四十到省委参加某调研会、九点五十,某市副市长来访、十一点零八分,到某酒店参加某副省长主持的商务洽谈……
“思源到了,好,好,坐吧!”李南是居思源老父亲的老部下,甚至可以說是居老爷子一手培养起来的。小时候,李南经常出入居老爷子家,居思源记得,那时候李南毕恭毕敬,谦虚温和。当然,现在,对居思源,李南也還一直是很温和的,而且在很多重要场合,李南還特别显示出对居思源的器重与关照。
居思源坐下来,說:“李书记這么忙,一定有……”
“是有事啊!”李南让秘书過来泡了茶,秘书退出后,便道:“两個事,一個是江平开发区突发事件這事。你觉得你处理得怎么样?对省委省政府的通报有什么想法?”
居思源一直沒想到李南会问這個問題,通报都通报了,還能有什么想法?但既然问了,他干脆倒豆子般:“江平开发区這次事件,說是突发,其实是必然。江平同各地一样,這几年正处在大建设大发展的关口,对土地的需求不断增大。這样,就势必造成了失地农民這种近些年才出现的新现象。而由于财政的吃紧,和对老百姓利益的不够重视,对失地农民的补偿和养老保险這一块基本沒有能到位。失地农民们能不上访?多次上访不能解决,于是就有了群体事件。群体事件是個警醒,告诉各级政府各级干部,要切实沉下心来解决失地农民的生存和生活問題。江平這次事件,一开始确实聚集了有一万多群众,但除了一個误伤外,沒有形成冲突。具体解决上,政府每年拿出两個亿,来解决他们提出的問題,也是一條比较好的路子。同时,对新闻和舆论的引导,也应该說比较成功。各媒体一开始有些负面报道,后来成了正面宣传。现在,江平的老百姓对此议论最多的就是:政府真正把群众利益放在了第一位。”
“這些都不错。但有两点,思源哪,我得提醒你。”李南喝了口茶,然后将口裡的茶叶又轻轻地吐回到杯中,边說:“第一点,江平事件如此处理,可能给各地处理带来了一定的影响,最后的结果是财政必须出来承担,這对财政的压力過大。第二,你刚刚到江平,当然哪,這件事也是突发,但以后還是得多跟渭达同志商量,多向渭达同志請教,多听渭达同志的意见。他是老同志了嘛!对基层工作对处理群众問題,他很有经验。思源哪,渭达同志很信任你,他对我說思源同志年轻,可以有冲动,可以有探索,可以有失误;只要不是原则問題,他顶着。正因为這样,思源哪!”
居思源将茶杯捧在手上,看着茶叶正在一片片地往下沉。
李南继续道:“思源哪,渭达同志這样說,是对你的关心。你得注意這一点。遇事多和渭达同志通气,比如对开发区事件中养老金的問題,還是要多商量嘛。是吧!這样对你自己对政府工作都有利。”
“這個,我会注意的。”
“那就好。另外一件事,是關於人事的。你到江平也快两個月了,江平的人事情况你也都清楚了吧?渭达同志和文远同志都多次提到過人事调整,我一直沒答应,相信你能理解。但是,市一级两会也快了,得提前做好這方面的安排。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這事要放在心上,在十二月底,請你拿出一個方案。我先看了,再同渭达同志商量,最后再過常委会。人的問題最重要,特别是一把手,沒有人是不行的。省两会也要开了,渭达同志可能省委有所考虑,将来你的担子就更重。沒有人怎么行呢?回去多了解,掌握些一手情况,既要把能干事的同志用起来,又要充分考虑方方面面的综合因素,不能闹矛盾,更不能带病提拔干部。一把手的工作,除了统揽全局,就是要在用人上多做研究。”
“啊!”
“文远同志也是老同志了,文远同志的老岳家琪同志跟我們都很熟悉。這個同志人不错,就是性格有点急躁。你也得尊重他啊!当然罗,人事上也可以听听他的意见。方方面面都能照顾嘛,這样才能和谐。”
“我知道了,李书记。”
李南站起来,拍了拍居思源的肩膀,說:“当年到你家,你還是個大学生。如今多快啊,也成了市长了。快啊,我也老了啊!”
“李书记老什么?正当年哪!”
“也学会奉承人了?池静现在怎么样哪?還有孩子,该考大学了吧?”
“她還在省医,孩子高二了。”
“啊,我這正好有点燕窝,是一個朋友带来的。你拿点回去,给居老,就說我有空会去看老领导的。”
“這……好吧。”居思源接了燕窝,笑道:“我替老爷子谢谢李书记了。”
居思源出门刚到走廊上,李南也跟了出来,說:“啊,還有联建公司那事,听說办了,是吧?那我得谢谢你啊!他们那老总,可能近期要過来,說要去当面感谢。到时,我再通知你吧!”
“啊!”居思源心想:大概是办了吧,反正后来杨俊也一直沒回话,应该办了,才沒回话,如果沒办或者办不了,杨俊就一定会当面汇报的。他们知道:如果办了,领导自然会知晓;沒办,你就得把沒办的理由告诉领导。杨俊在江平官场上,算是居思源接触的第一批市直一把手干部,這人不仅仅是国土局长,還是市级老领导杨家琪的儿子,也是当今江平市委副书记程文远的小舅子。不過,马鸣告诉過他:杨俊跟程文远是合不拢的。杨俊虽然身上也有些官二代的习气,但那是一种自负之气,自信之气;而程文远,虽然已经到了副书记的坎儿上,但很多江平官场的人都知道:程文远的内心是苦涩的,甚至是自卑的。這一刻,居思源感到:也许到江平来,他第一個就应该着手培养的干部,或许就是杨俊了。
“那好,那好,早点回家,小池還在等着呢。”
回到家,居思源立即给杨俊打电话,问联建公司的事怎么办了?杨俊說按市长的意见办了。
“市长的意见?市长什么意见啊?”居思源问道。
“联建涉及到一块用地,面积五百多亩。设计上是工业用地,现在改成了商业用地。因为這,拖了快一年了。這次我們通過省局,做了些工作,给办了。請市长放心!手续都已经搞好了。”
“既然這样,那就……以后,像土地方面的事,要向我报告。”
“知道了。居市长。”杨俊大概也沒弄明白居思源市长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一句话說得有点沒底气了。
居思源笑道:“我是指以后。我刚到江平,這一块工作還請多……”
“市长這就……只要市长需要,我一定做好工作。”杨俊回答得很自如,既沒有受宠若惊之感,又不失时机地表了忠心。
上午开会前,居思源特地到徐渭达办公室,就政府近期的工作,简单地谈了谈。主要是集中在年底的财政抓收入上,還有各项民生工程的兑现,以及筹备即将开始的两会。徐渭达听着,头像算盘子一样转动着,這让居思源看着很有些不快活。但他沒說,只是将政府工作思路一古脑儿說完了。這时,徐渭达才道:“政府工作你做主,你是市长嘛!啊哈,哈!啊!”
居思源笑道:“渭达书记统领全局,我就是做主,也得是在渭达书记领导下的做主。下周,政府准备召开一個座谈会,請三区两县和有关部门的领导参加。江平的发展需要讨论,渭达书记如果能安排得過来,到时請過去指示。”
“這就不了。你开吧!”徐渭达低着头,正在文件堆裡找着什么。
居思源仍然道:“到时候让他们通知你吧!”
程文远宣读完省委省政府的通报后,会场上一片安静。对于批评,官场上向来是以沉默作为注脚的。何况這是一次对江平市委市政府的集体批评,沒有具体的人出来承担责任,那宣读就只能是一次宣读。說穿了,对于底下的干部们来說,沒有多少实质性的意义。虽然会场上安静着,但可以看得出来,很多人在张望。他们想知道下一個议题是什么,是不是会有人出来直接为开发区的事件承担责任。
這一点,在常委会上,也是個焦点。居思源极力主张要对开发区负责同志追究责任。但程文远沒有同意,常委中一半以上都沒表态。最后只有請徐渭达定夺。徐渭达既沒看居思源,也沒看程文远,只是道:“开发区的事件,并不是单個的独立的事件,是以前一些工作失误的集中爆发。按理是应该有人来承担责任的,但谁来呢?开发区的班子也刚刚上任,不能让人家刚上任就检讨,這不太合适吧?政府更不行了,哪還有谁啊?要說追究责任,首先得追究我。是不是啊?我是江平的班长嘛!而且我一直在江平。這事,我看……”
“我還是认为应该追究责任。不追究责任,不足以起到批评警示作用。如果渭达书记和同志们认为不宜于追究個人责任,那就追究开发区班子集体责任,請开发区管委会到时在大会上作检讨。”居思源退了一步,但却是退中有进。
徐渭达翻了下眼睛,盯了居思源一眼,又看看程文远,接着将茶杯盖拿起来,又放下,如是者三,才道:“那好吧,就按思源同志的意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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