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组织部将公考副县干的有关情况给常委会作了汇报,特别汇报了公考期间和公考后,社会舆论对公考的影响。按理說,這些干部都已经走马上任了,這個問題已经沒有再研究的必要。何况决定這些干部录用时,也是市委常委会定的。虽然那次常委会时,居思源正在台湾,但這不是理由。可居思源說:拿這個問題再出来研究,是要给老百姓一個交待。到现在,網络上關於公考的议论還有,還有很多人在等着市委政府的解释和答复。這事不能因为七名同志已经上岗就放下了。我們研究,是要从中吸起教训,为下一步的工作打好基础。
居思源在组织部汇报后立即发言,他這是要先入为主。除了强调了刚才组织部汇报时的意图外,他重点道:“现在的干部作用是人民群众最关心最关注的問題。党风正不正,用人是关键。這次公开招考处干,从操作程序上看,应该是全规的。但是,结果却不合理。第一,现在录用的七名同志,包括所有這次参加报名的同志,大家看看他们的简历就知道,几乎都是干部子弟,也就是官二代。官二代当然是一种社会现象,就像富二代一样,并不是這些当事者自己可以改变了的。但是,我們的规则制定时,就已经无形中给這些官二代们开了绿灯。看看這條件,有多少人能符合?網上有人說,這是先确定了人,再提條件。我看有点像。第二,现在已经上岗的七名同志中,据說有人曾经受到過刑事处罚,還有一個,据說至今還是合同制干部身份,考试报名所用的文凭有伪造的嫌疑。”
“這不可能!”居思源话音未落,程文远先发话了:“思源同志,我反对你這种主观论断。這次公考,我是主要负责者。可以說,公考做到了程序合法,全程公开,阳光操作,公正公平。至于思源同志刚才提到的两点,第一点那是歷史形成,沒有任何追究的意义;第二点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在报名环节,组织部就进行严格的审核,怎么可能出现有那样的现象?網络上說的话也能作为我們研究問題的依据?思源同志是太注重民意了吧?”
徐渭达赶紧制止了程文远,朝着居思源问道:“思源同志,文远同志的话不无道理。你看……”
“文远同志是這次公考的负责者,這并不代表我刚才提的意见就是针对文远同志的。我說過,程序都是合法的。但是問題是显而易见的。第一條且不论,就第二條,我之前已经布置公安机关进行了先期工作。這是公安机关的汇报。”居思源說着将一摞材料放到了会议桌中间,說:“从這材料裡面至少可以看到两点:一是考题有泄露;二是個别同志报名时材料与真实身份不符。”
纪委书记光辉拿過材料,翻了几页,对徐渭达道:“真有這情况?這要认真对待,要严厉打击,要追究责任。”
徐渭达让常委们都翻看下材料,一時間会议室裡除了翻材料的声音,其它声音都沒了。安静中,程文远的手机突然响了,声音显得刺耳和极不协调。程文远并沒有急着去按手机,而是先拿起来看了看,然后再按下了拒绝键。
但不到一分钟,手机的尖锐声音再次响起。
程文远起了身,拿着仍然在叫着的手机出了会议室到了办公室,他一接上,就听黎子初道:“程书记,老黑失踪了。”
“失踪了?什么时候?”
“快一周了。一直联系不上,他们找到我。你看這……会不会是?”
“啊!怎么搞的嘛!再派人找找看。一個大活人,能失踪到哪去?再找找看。有情况随时报告我。”
回到会议室,程文远所有的心思都不在会议上了。老黑失踪了,這還真是個新现象。老黑是黎子初的得力干净,虽然明底裡他单独出来伙,但事实上他和黎子初是连在一條裤子上的。居然山庄的业务,有三分之一是老黑掌握的,特别是牌這一块,一直是老黑控制着。也只有老黑,才能镇得住那些在赌场上几乎疯狂了的赌徒们。老黑对居然山庄的一切都是清楚的,老黑如果真的是被公安给請去了,他后果……程文远想着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虽然他从来沒有真正地入股居然山庄,也不曾给黎子初任何生意上的指示,但是,這么多年来,黎子初确实一直活动在他的身边,居然山庄的整体规划和很多重大活动,他都出席了。黎子初的很多荣誉,像人大代表,工商联副主委,都是他积极推薦的。再說回来,這些年,黎子初跟程文远的关系,已经不仅仅是上级或下级的关系了,而更多地成了哥们成了伙伴成了同道。
千年的修行难道真的要毁于一旦?
程文远拿眼瞟着居思源。吉发强出事后,程文远当时满心指望着自己能正式上任成为江平市市长。可是,在主持了大半年的政府工作后,他被从省裡直接下来的居思源给挤回到了市委。他为此找過徐渭达,但徐渭达是何等有城府之人,只是一笑,便让他吃了颗软糖。他又到省城当面向省委书记路怀凯汇报,路怀凯說你的情况我們都了解,在這一段政府工作期间,也很有成效。省委知道,将来安排的时候再說吧。這又是半年了,上次省委组织部来考察换届班子时,他提出要离开江平。可是回答却粉碎了他的想法,上面的人說:正是换届之年,作为一個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担子重,不能轻易调整。等班子全部定了后,省委再统一考虑。
统一考虑,以后再說,這样的官场语言,程文远自己也不知說過多少回了,他還能相信?
可是,程文远最沒有想到的,居思源居然悄无声息地就拿黎子初的居然山庄开刀了。而這刀下去,将来的结果是什么,连程文远也难以预料。当黎子初第一次向他汇报时,他只是笑着,說:“居思源知道啥?让他弄去,看他能弄出個什么事?”過了几天,黎子初再给他汇报时,說省裡调查组到江平了,山庄裡的人看见他们在秘密调查。程文远觉出了問題的严重性。他忽略了居思源的能量和個性。居思源在江平是一片漆黑,但是在省城,他可是熟门熟路。何况,一個市长亲自到省公安厅报告,省厅能不重视?程文远让彭良凯反复打听,就是打探不出什么重要情报。這說明省厅裡知道此事的也是很少,动用的调查组很可能就是于江生厅长直接指挥和掌握着的,其它人难以染指。他为此找過主管刑侦的王厅长。王厅长說這事他不知道也不清楚,如果是江生书记亲自定的,你就沒有再找的必要了。从省裡回来后,他让黎子初做好了一切准备,特别是叮嘱手下的人收敛些,对那些已经被公安机关挂了号的,能安排出去尽量安排出去避避风头。两周前,他得到消息,省厅的调查组可能已经撤了。与此同时,另一件让他十分上心的事——流水县县长黄松被害案也因为沒有任何有何时何地线索,专案组暂时撤出了流水县。這两個组的撤出,仿佛搬走了程文远心头上的两块大石头,他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那天在大富豪,当他看着黎子初特地送過来的学生妹时,竟然兴致勃发,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一大回。
可现在……
老黑失踪了。倘若是平常时候,一個黑道上的大混混失踪了,并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事。火并,被害,或者潜逃,都有可能。但现在是省调查组刚刚名义撤离了江平,一直躲在暗处的老黑却离奇的失踪了。這事,怕就不那么简单了。最近,程文远让黎子初给居思源制造了一点小麻烦,目的也就是想转移视线,将人们的目光从居然山庄转到老街拆迁上来。但這突如其来的老黑失踪,却让一切都乱了,难怪黎子初会這么着急。就是程文远,现在心裡也像猫抓了似的,沒了方寸。
大家看完了材料,徐渭达摸着脑袋,沉了会才道:“都看了吧,大家议议。刚才思源同志也說了,重在教训。大家說說看。”
程蔚林首先說话了,他声音不高,“這事,看来组织部门确实有些工作做得不到位。在此,我向常委会作個检讨。对于报考條件,也就是规则,我想既已制定并且实施,就沒必要再去追究了。下次公考,就得以此为戒,搞好工作。对于刚才公安机关提供的试题泄密和报考者资格造假,我的意见是追究责任,一查到底。如果属实,立即取消资格,对试题泄密的相关人员,给予严肃处理。”
光辉补了句:“试题泄密要立案查处,這事非同小可。”
正說着,会议室被推开了,向铭清端着杯子走了进来,嘴上說:“刚送走他们,唉!”便落了座。常委会的座席是很讲究的,每個人的位置都是定好了的,即使沒到,位置還得空着。向铭清坐下后,顺手就拿過桌上的一摞材料,翻了翻,又听光辉說完话,扭了扭头,喝了口水。程文远沉着脸,将翻开的笔记本合上,又翻开,然后清了下嗓子,說道:“我不同意刚才大家的意见。這次市委公开招考七名副县级干部,是经過市委常委会集体研究确定的。相关的政策也是大家制定的。因此,要追究规则,那就首先要追究常委会的责任。”
居思源的手机震动了下,他沒接。程文远继续道:“至于试题泄密,這是公安部门的职责。請责成公安部门按法律程序侦查。而個别同志的报名资格与实际不符,這個要查清真实的原因和失察责任。是他有意隐瞒,還是我們的审查不到位。江平這一两年来,经济社会发展的同时,出现的問題也不少,這些問題极大的影响了我們干部干工作的信心的积极性。当务之急,不是急于打棒子,追责任,而是要振奋干部精神,努力发展经济。不然,我們江平在全省還有地位不?沒有了,同志们!”
程文远說到最后一句时,感情如同洪水,压抑着,似乎随时都要冲决出来。他喝了口水,手在颤抖。徐渭达看着,也觉得有些奇怪,平时,程文远虽然有些脾气,但也不至于……何况這事,跟程文远也不是那么紧密。他何必要如此呢?
居思源眼望着笔记本,一句话也沒說。徐渭达道:“好了,好了。大家心平气和地讨论嘛!這個公考的問題,我看這样:請纪委牵头,按照公安提供的有关线索再认真地调查一下。然后拿出個处理意见,交常委会讨论。”
程文远的电话又响了。
是黎子初。
程文远接起来,沒說话就吼了声:“吵什么吵?我在开会。”說着将手机扔到了桌子上。
会议室裡气氛一下子凝重了。有人开始出门抽烟,有人低头看手机。居思源朝徐渭达看看,徐渭达宣布会议进入下一個议程:专题讨论干部双向考评。
组织部副部长陈焕汇报了双向考评的结果,后三名且得分在五十分的三個人的名单也出来了。陈焕說:按照市委去年出台的规定,对這后三名且总分低于五十分的同志,在降职处理。請常委会决定。
处理人,在中国是大事。用一個人,用对了,是好事;用坏了,也不是坏事。而处理人,說穿了就是干部心目中的坏事。至少是不好的事。一個干部被处理了,那对于這個干部来說一生都是個污迹。多少干部干了一生,到退下来时,组织上问還有什么具体要求。他的回答往往是:将我从前的处理给拿了,我不能带着处理的帽子回家。
可是,一旦处理了,哪能随便拿了?因此,处理一個人甚至比用一個人更值得慎重。常委会研究处理干部,一年中也难得有一两次。這样的研究,是每個常委必得表态的,最后才能形成决议。
徐渭达望着大家,說:“大家都提提意见吧,规定是早有了的。现在考评结果也出来了,处不处理?怎么处理?大家都說說。”
光辉是纪委书记,這事当然得由他先說。他目光朝上,声音不大却很有质地道:“我看就按规定办。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规矩有了,就得依照。”
“我觉得這是第一次双向考评,在处理上是不是先给個记過或者警告,下次再出现相同情况,则降职处理。”尉迟芳有点和稀泥了。
向隽一般情况下在常委会上是不大发言的,但這事,她知道也必须有個态度。现在按排位轮着她了,她只說了一句:“按规定办吧!”
钱自兵說得更圆滑:“要按规定办,当然也可以从治病救人這角度上,从轻处理。”
向铭清正拿一根烟在鼻子底下闻着,這会议室是禁止抽烟的。他将烟放到笔记本上,望了望居思源,又望了下徐渭达,然后道:“不就是一次考评嘛,我觉得不应该如此处理。請纪委找来谈谈话,然后再通报批评就够了。搞到個处级也不容易,何必就降职?难道就沒有别的办法了?”
政法委书记姚立德和组织部长程蔚林,都說了通关话:“应该处理,但也可以考虑是第一次,相应地处理得轻微些。”
程文远似乎一直在认真地听着大家发言,又好像一直沒听。他的眼睛一直闭着,直到程蔚林說完话,才猛地睁开,睁开后眼睛连同嘴巴一道說话了:“刚才大家都說了意见,很好。常委会嘛,就是民主。不能因为某一個同志沒有出席,就让常委会的决议打水漂。对于处理干部,我的态度是一惯的,要慎重,再慎重。处理了,就很难回头。我們用干部用错了,可以调整。但处理了人家,就不好再回头。所以,這几年虽然干部双向考评也一直在搞,却一直沒有真正地去处理干部。一当然是沒有出现干部在后三名且总分低于五十分,二也是考虑到对干部的保护。现在,有些同志提出了要处理這次考评中的后三名干部,我觉得這有些太過于上纲上线了。我不同意对這三名同志降职处理,但是我建议对他们警告并通报全市。這三名同志我都熟悉,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都作出個很大的贡献,不能因为這一次的双向考评,就让他们背上包袱。何况我們的考评是不不就十分的科学呢?考评本身有沒有漏洞?是不是做到了真正的公平?如果不是,那么处理他们本身就有可能是個错误。避免错误发生,又要达到处理的目的,那就是通报加警告。”
“通报加警告”,程文远這一番话說得透,观点也明确,他就是否定了以前规定的处理办法,而代之以他所說的“不上纲上线”的处理了。
徐渭达咳嗽了声,转了转脑袋。居思源从侧面看见,徐渭达的秃顶更广大了。
常委会到了最后,就是两個一把手說话了。不過,在常委会裡,就只有一個一把手了。徐渭达就是。居思源因此得先表态。他从徐渭达的秃顶上收回目光,又朝程文远看了看。程文远也看着他,两個人的目光在不大的会议室裡纠结着,无声且凌厉。
“对干部的处理問題,我們向来是慎重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轻易不处理干部,這是我們的原则。在全国全党是這样,在江平更是這样。因此,刚才大家表达的意见,我觉得都是有道理的。我来谈谈個人的看法,最后還請渭达书记定。”居思源端了杯子,却沒喝,继续說:“市委關於干部双向考评的文件,是以前就有的,去年又作了修订。這個文件发到了市直各单位、各县区,应该說每個干部都知道。知道而违反,這就叫明知故犯。而且,我刚才又将文件认真地看了一遍,我們的政策事实上是很宽松的。考评后三名,并且得分在五十分以下,才给予处理。后三名沒关系,但不能低于五十分。五十分是什么概念?大家都听了组织部汇报的后三名扣分的情况,太不像话了嘛!看看這條:工作态度蛮横,作风粗暴。還有:接受吃請,出入娱乐场所。這還是個好干部嗎?是個称职的干部嗎?我看不是。這样的干部不处理,会带坏一批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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