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無論怎麼打掃,整個家裏還是充斥了滿滿的腐朽氣息。
陰暗、晦澀,暮靄沉沉像是一座墳墓。
祁勝斌和孟鑫瀾雙雙病魔纏身,日復一日的磋磨下越發滿心憎恨,經常相互指責、謾罵甚至扭打在一起。
短短三年,兩人都徹底老了。
四十出頭的人卻雙雙已經看着如被蠶食風燭殘年一般。
他們現在已經學會不再理睬對方偶爾碰見,只會用冰冷的眼神嘲諷嘲諷對方如今這可惡、卑微、悽慘又可笑的模樣。
祁勝斌坐了兩年多的輪椅近來終於可以下地活動。
手抖抖的能給自己差不多倒個水、煮個粥。可動作永遠無法協調,出了門梗着脖子一瘸一拐也像個怪胎迎來的都是路人遠避和同情的目光。
人也越來越孤僻、積怨。
只出不進的日子更是讓他有了強烈的危機感十幾萬的積蓄一分也不敢亂花買饅頭鹹菜都要一毛一毛算計着來。每天更盯着家裏的破空調、破電燈挨個跟着關多開一秒都不行。
他恨孟鑫瀾,也恨程晟。
都說人老多健忘可偏偏這幾年他卻總是總是不斷地想起他原來是有個家的。
有個賢惠的老婆一雙聰明的兒女,日子平靜安穩。
他老婆品性不錯哪怕他出車禍,她肯定也不離不棄、會把他伺候得好好的。他兒子本來也該跟他一條心,也不至於遇到程晟、被誘拐帶壞。
都是孟鑫瀾母子。
兩個討債的鬼,把他的生活拖入深淵。害他妻離子散、斷子絕孫。
這種人他當年應該避之不及,到底怎麼會就那麼鬼迷心竅、喪心病狂?!
程晟手裏有他兒子的錢,不然也不至於能突然拿出那麼多來給孟鑫瀾治病。
祁勝斌猜到了那些錢本來都該是他的。都該是他養老用的!憑什麼給別人填無底洞?
他提過一次,結果孟鑫瀾一跳三尺高,抓他、罵他,誓死捍衛她的救命錢,一副恨不得殺了他的架勢。
祁勝斌手腳不靈便,打不過孟鑫瀾。
女人把他身上挖得都是血道道。雖然他們年輕時真心好過,但自從重逢以後她就沒再愛過他。如今原形畢露。
祁勝斌只恨自己瞎了眼,那天直接跟孟鑫瀾撕破臉,互相指責對方基因有問題,上輩子造了孽生出來的兒子才心裏變態、腦子不正常,勾引別人的兒子、毀掉人家正常的人生!
罵着罵着,一轉眼程晟不見了。
程晟那天一天一夜沒有回來,兩個人又都怕了。他們現在雙雙依賴別人照顧,萬一程晟跑了他們兩個可就孤苦伶仃全完了。
所幸後來,程晟還是回來了。
於是再沒人敢再提這事。
直到今年,祁衍突然出現在電視上。
天才少年光鮮亮麗,一事幾乎家喻戶曉。頹喪了許久的祁勝斌突然間打了雞血一般。
“哈那是我兒子,是我兒子!是我生的!”
“你看多有本事,你看那麼多人採訪他。你看我兒子西裝筆挺的,你看他多高多帥!像我年輕的時候!”
他一個勁瞎激動,完了才發現自己早已負債累累、衆叛親離,身邊根本無一人可以分享這份“驕傲”。
甚至就連想跟陌生人炫耀都沒轍。
因爲,要怎麼跟人家解釋?自己兒子受邀去參加香港頂級富豪的家宴、一身戎裝在人家馬場上馳騁,而他這個當爹的卻住在黑咕隆咚的城中村裏無人問津,一點點黴爛掉?
祁勝斌越發萎靡,這份萎靡不久變成了自言自語的神經質。
“憑什麼!他憑什麼?憑什麼一分錢不給我,他災舅子卻能跟着他到處玩、天天花他的錢?”
“小白眼狼,翅膀長硬了就會飛了。我供他讀書、養他至少一百萬!還錢!想要斷絕父子關係,先還我一百萬!一百萬!”
“他是我生的,他有義務管我,讓我過享福的日子!”
依舊沒人理他,永遠彷彿一個人的獨角戲。
程晟默默給他收拾、端茶倒水。定期給他換牀單衣服。
他看得到祁勝斌眼底的憎恨和厭惡。可他也還記得,當年他病重時曾是祁叔叔在關鍵時刻慷慨解囊,拿出錢來救他一命。
不管他當時出錢,是出於何種原因。
至少在孟鑫瀾去世之前,他要照顧他、以此回報。
三年時間,孟鑫瀾一開始還上躥下跳、到處求神拜佛希望自己的病能奇蹟般變好。
後來,一次一次化驗結果打碎她僅剩的希望,整個人也已經乾枯黑黃、死氣沉沉,眼看着每況愈下。
於是她惶惶不可終日的同時,開始變着法折磨身邊的人,必須要所有人跟她一起悲慘。
程晟任由她折磨。
她把他最寶貝那條破羊絨圍巾絞了、燒了,他隨便她。
她澆弄死他養在陽臺要死不死的植物,故意弄壞傢俱、翻亂垃圾,對他陰陽怪氣橫加指責,他也一概隨她賴。
她日常詛咒祁衍。說她後悔了,當時就該一刀捅死祁衍。反正她本來就要死了,拖一個墊背的多值!
程晟也不跟她爭辯。
甚至還有些釋然。那神情彷彿是再說所以幸好,他早早放他走了,她再也找不到他、也再不能傷害他。
孟鑫瀾被他氣得更是歇斯底里。
直到後來,她身體每況愈下需要人在身邊,終於不太敢鬧了。
又開始換成天天哭泣的路數。
她拉着程晟,反覆講她的不容易,講她這麼多年的犧牲、講她的偉大崇高。苦口婆心地勸他相親,說他不結婚就是剝奪了她的所有指望。
每一次,程晟都態度很好收下姑娘的照片。
事後卻從不聯繫。
孟鑫瀾哭鬧着說你明年之前也必須結婚,要不然你媽走得都不安心。程晟依舊態度良好,隨後日子繼續一天天過。
最後孟鑫瀾急了,威脅他說你再不聽話,你媽跳樓死給你看!
程晟望着趴在陽臺上的她,說媽,你別鬧了,一會兒該喫飯了。
他知道她惜命不敢跳。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他對所有萬事萬物的態度都非常好,逆來順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經常垂着眼睛保持淡淡的微笑。
如同一具溫和、會照顧人、孝順的行屍走肉。
“程晟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了?”
程晟:“”
“媽,我怎麼了嗎?”他問她。
“我不是正在您身邊嗎?您放心,我是不會丟下您的,我哪裏也不去。”
“這就您想要的,不是嗎?結婚那也總得有緣分纔行,也不能硬湊,您說對嗎?”
一番話平和有理,冠冕堂皇。
這道理放在哪裏都說得過去。可事實如何,雙方彼此心裏都心知肚明!!!
孟鑫瀾真的覺得他兒子變了,變得她不認識了。
以前程晟是柔軟的,可這三年間卻好像一點點變得冷寂又麻木,只剩一副軀殼一般。
他依舊繼續無微不至她和祁勝斌的起居,可在溫柔的面具下整個人變得不喜不悲甚至不真切,很多時候孟鑫瀾看着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看一個真實活着的人。
他的一些行爲也變了。
他的胃根本不能喫奶油蛋糕、不能喝碳酸飲料,近來卻常買。
孟鑫瀾不准他買,他就揹着她偷偷喫。坐在樓梯間,指尖蹭着,戳着,一點點喫下去。
表情很空洞,不愉快也不享受。
程晟確實不愉快,他那麼多年來從小到大早已習慣了無限被剝奪的感覺。
喜歡的東西不能喫,喜歡的事情不能做。
喜歡的人不能喜歡。
以至於如今味覺都壞了,喫到甜膩的奶油依舊覺得苦。可他依舊要喫。
彷彿涸轍之魚,做夢都渴求再碰一碰水。
反正最想要的已經再也碰不到了,別的憑什麼還不讓他碰?
他以前病了那麼多年一直都很小心注意,希望自己有健康起來的一天。
現在卻不在意了。
寧可早點糟蹋完下半輩子那麼長,太長了他反正也熬不下來。
程晟一潭死水,不管孟鑫瀾哭鬧也好威脅也罷,反應都波瀾不興。
她只能轉而跟化療的病友倒苦水。
成天訴說自己的不易,一開始還有人同情。但很快的,大家又發現她總喜歡炫自己兒子以前的成績壓別人一頭來找存在感,就又懶得理她了。
偶爾,也有人陰陽怪氣地反問,你兒子真有你說的那麼優秀,比別人家孩子都好那麼多,那考個好大學不很容易?
孟鑫瀾:“那當然!我兒子之前考試一直都是第一名,他考肯定是最好的!”
病友:“所以啊整天說爲兒子付出了多少多少,我看你兒子爲了你也沒少付出啊?嘖嘖,本來該有一片大好的前途呢!現在不也就高中畢業嗎?”
孟鑫瀾被堵得想吐血。
這也就算了,真正擊潰她的還是醫院電視上突然出現的祁衍。
她當場僵住,不敢相信。不願意承認那是小拖油瓶。小拖油瓶是怎麼上的大學?他怎麼就變成香港大富商的得意臂膀了!這不可能,肯定哪裏弄錯了!
記者小姑娘拿着話筒星星眼介紹少年的優秀。鏡頭裏祁衍的微笑,越笑孟鑫瀾臉色越難看。
她的兒子連大學都沒上,那個祁衍他、他怎麼可以過得春風得意
她尖叫着要求換臺,一起輸液的病友卻不同意。
他們就喜歡看這個年輕男孩,這個臺播完了還非追着另一個臺繼續看,一邊看還一邊還熱烈討論。
“瞧瞧多洋氣、多好看,這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哎呀可惜,阿姨我要是再年輕個三十年。”
“拉倒吧你!不過這麼優秀的男孩做咱家女婿正合適!”
孟鑫瀾:“都是假的,電視上都是假的!”
病友大大地翻了白眼:“唉小程,你媽沒事吧?要不要去問問醫生?不是藥的副作用太強弄壞神經了吧?”
孟鑫瀾無法接受小拖油瓶平步青雲。
她死活不相信,無數次確認以後又開始瘋狂抱怨他把他們全家的運勢的吸光了,瘋狂給“大師”打電話。
她問大師,說好的祁衍妹妹是他一個坎兒呢?大師那邊說是啊,但他不是挺過去了嘛。
她又問大師她癌症的事,大師:“之前都跟你叮囑過多少次,手術完之後不要動氣就沒事,你自己不聽你怪誰?”
孟鑫瀾氣得直哭,說得容易,可她怎麼能不動氣?
那段日子天天被前夫騷擾,她怎麼不動氣?!
最後大師無奈地表示,早跟你說過你家那位天生命格貴重、順他者昌逆他者亡。
早點服個軟你家宅安穩根本沒有那麼多事兒,咋就非不聽呢?
現在你都鬧到這一步了,以後的路全斷死了,我也無能爲力了呀。
孟鑫瀾依舊不甘,又吵嚷着要找別的大師做鬼做法。
她是真的不想死。好不容易纔快熬到頭,她一定要看到兒子工作結婚生子,憑什麼操勞完了,她什麼福都沒享到就要完了?
可程晟手裏的錢是給孟鑫瀾和祁勝斌治病用的。他不可能同意她去拿給騙子亂花。
於是又瘋狂地鬧了債一場,不得安寧。
程晟這三年,已經盡力在用扼殺自己靈魂的方式活下去,但有時候還是會難以呼吸。
實在撐不住,他就出門躲一躲。
他們城市因爲擴建遷移,原來的老城區如今已經落寞了。小寺廟也冷清了很多。他站在沒有人許願池邊,垂眸想着曾經的那些回憶。
那時的一幕幕,糖葫蘆,掌心的溫度,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連續三年,程晟每年都過來拋硬幣許願,可每年都只能丟進去一枚。
沒辦法,好像從小到大上天一直都不准他貪心。
給別人三個的願望都只給他一個。
於是三年裏每一次都祈願,在僅有一個願望的前提下,他每次都是希望小衍身體健康,過得幸福。
他其實,還是好想他。
漫長的一千多天,他做過好多與祁衍相關的夢。
有時在夢裏,祁衍會如常燦爛地笑着,伸開手說寶貝過來。有時是溫馨的日常,他頑皮地搶走他喫一半的布丁塞進嘴裏。
有時也會回到那段生病住院的日子,那麼難捱痛苦的日子,如今想想,卻也像是天堂一樣。
當然,也會在一些夢裏,他說他有了心上人,要跟別人結婚了。
這個消息在程晟的感覺裏依舊是麻木居多。他近來好像是真的已經失去了疼痛的能力,甚至醒來都沒有必然的撕心裂肺。
依舊默默地收拾、打掃,等着在電視上聽到他跟富豪孫女訂婚的報道。
卻等到祁衍在電視上微笑,說這個緋聞我很榮幸,但我和那位小姐其實根本就沒有見過面。
原來不是真的,只是他做夢做糊塗了
可知道了真相程晟也沒有很開心。
沒有富商的孫女,在他身邊還有那麼多優秀的男男女女,他們現在的差距雲泥之別,小天使又怎麼可能還會記得一個在灰暗的歲月裏傷害他、拋棄他,一無是處的男人。
但是不要緊。
小衍永遠想不起他也不要緊。他能像現在一樣遠遠地知道小衍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別的他都不想了。以前涸轍之魚做夢都渴望再碰一碰水,現在也都不期待了。
一望可相見,一步如重城。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佛寺森然,暮鼓晨鐘。
他站在許願池變,忽然覺得或許世間所有的情緣本質都是紅塵裏命中註定的劫數。
他們不幸沒有渡過、走散了,從此紅塵不見。而度過的人多幸運。
可即使沒有渡過,誰又能說那不是一場無與倫比的繁華。
世界上最好的少年,在最好的年紀給過他最真的心意。
所以他哪怕孤老終生,到死之前都可以帶着驕傲地回憶,曾經有一個人,身在深淵仍願意給他溫柔。
孟鑫瀾漸漸時日無多。
她的臉上已經是沉沉的黑死,誰都能看出來。醫生也表示了無能爲力,讓接回家想去喫啥就喫點啥吧。
“程晟,我要你答應你媽,最後的願望。”
病牀上,她掙扎着:“別的你隨便,要怎麼樣媽不管,你愛和誰在一起誰都行。
“誰都行。就只有他不行!”
“只有他不行是他把你帶壞了,只有他不可以!”
“你答應。”
“答應啊這是你媽最後的願望。你最後的願望也不能滿足你媽?!”
程晟:“”
“好。”
他說了好,可孟鑫瀾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得意之色。
她睜着眼睛,枯瘦的臉上滿是不甘,掙扎着指甲想要抓他。不知爲什麼,她就是知道他只是在敷衍她、只是在騙她!
“我要你發誓發毒誓!”
“你發誓發!你要是,將來再見他,他就不、不得好死你發誓!發誓!”
梅雨陣陣,夏日蟬鳴的陰沉午後,始終良久沒有聲音。
程晟就那麼站着,不說話。
孟鑫瀾指甲摳着牀沿,目眥欲裂:“你媽都要死了你就就不能騙騙你媽。”
“我騙了。”半晌,程晟垂眸輕聲說,“騙過您了,您不信不是嗎。”
“”
“媽,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兒子。”
“我不正常,天生就是個神經病。我喜歡小衍,將來我一輩子也不可能結婚生子。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所以往後餘生我會一直一個人過。”
孟鑫瀾的手指不抓了,她絕望地咬牙:“爲什麼。”
“爲什麼。我全部都是爲了你,結果你這樣報復我。”
“我從一開始,就不該生你,你毀了我一輩子。直到最後,直到最後!”
屋外雨繼續下着,嘩啦啦不停。
程晟輕輕掩上房門。
六樓的陽臺不高也不矮。他緩緩駐足,其實在之前無數瀕臨被逼瘋的日子都想過要輕輕一撐,像鳥兒一樣自由,看看究竟能不能就此一了百了。
胃又開始隱隱作痛。
人生好累好累,他疲倦至極地回到牀上。
她說他在報復他,可他其實只是沒有力氣了,只是這樣而已。
但也許,他確實天生就是她的業力反噬。只會一次次讓她失望,帶給她人生中最深沉的不幸、因果循環和報應不減。
那天晚上,孟鑫瀾突然精神。
祁勝斌一直偷偷刻錄了祁衍的採訪光盤她給翻了出來,放進碟片機裏開始目不轉睛地看。
目光兇惡又詭異,嘴裏唸唸有詞。
祁勝斌複雜地跟程晟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迴光返照吧?
但孟鑫瀾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她不想看,但身體就像是中了邪一樣停不住。鏡頭裏祁衍俊美優雅到哪裏都花團錦簇,她看得妒火中燒百爪撓心,這時突然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出現在她耳邊。
她說,你看,我們小衍有多棒多厲害,羨慕嗎嫉妒嗎,不甘心嗎?
可惜啊
本來你兒子跟小衍在一起,是有機會過上好日子的。可看看現在你兒子被你拖累成什麼樣,小衍還會再要他嗎?
他那麼窮,又一身病。以後誰也不會要他。
你看你算計了一輩子,最後得到了什麼?一場空!你死後也只配被鄙視嘲笑。
孟鑫瀾:“誰!誰?!”
她愕然,恍恍惚惚中,看到兩個女人。
“啊啊啊啊是你媽!還有你老婆!她們穿着白衣服,啊啊啊她找我索命了,不要!別過來!”
旁邊祁勝斌都要嚇死了。
可他什麼都看不到,屋裏黑咕隆咚的根本沒有人,就只有孟鑫瀾一個人對着空白的牆壁發瘋。
門外有野狗狂吠,一陣陰風。
桌上燃着的小小一炷香,熄滅了。留下孟鑫瀾滿眼驚恐。
下葬的那一天,冷冷清清。
祁勝斌也不肯來。
沒有隊伍、沒有吹打、沒有風風光光,程晟不信那一套。
他只是平靜地簽完字,站在棺材旁邊。真的臨別,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之前的三年他總陪他媽去醫院忙前忙後,醫生護士病友都誇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孝順兒子。
可他真的孝順嗎?
他媽到最後跟他說的一句話,是後悔生了他。
而他這個孝順兒子最後跟他媽說的話,是他不能發誓,以及他知錯不改。
說是把他媽氣死了都不爲過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他繼續在棺材邊發着呆,突然又想起了那一天。雪夜小燈紫藤花,卓紫微出國之前的那一夜。
其實最後,卓紫微還說了幾句話。
不是專門說給他聽的,更像是喃喃自語。
他說,如果還有來生,我真誠地期望能和我爸媽無緣無分、再不相見。
他苦笑,又說,其實非要說的話也不是真的多恨。不是不共戴天,也還是會給他們好好養老送終。
也不需要他們再懂我、補償我。沒有意義。
只是不希望下輩子再見面了,真的不需要了。
程晟的喉嚨,突然之間哽住了。
他深呼吸,胸口刺痛笑了。他想他是有多大逆不道。
“媽你要是在的話,”他喃喃,“我們兩個也彼此放過吧。”
“謝謝您養大我,您去投胎轉世下輩子找個好人嫁了,生一個有善緣的好兒子,忘了我好不好。”
“我們就這樣,從此以後生生世世,彼此放過,好不好?”
“”
陽光那麼刺眼。
周遭死寂,沒有半點回聲。他就當她是默認了。
如釋重負。
真的像是長久以來的重擔突然之間卸下一樣,他一時間頭暈目眩,連站都站不穩了。
有很多之前壓抑、麻木掉的感情,突然之間又回到了四肢百骸。
他媽死了,他終於自由了,他還剩了點錢,可以足夠生活,可以再去考大學,可以
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他想死。
只想解脫。這副軀殼已經磋磨失色得不像樣子,裏面的靈魂也早就千瘡百孔。
自己對着鏡子看,都要忍着噁心。
已經夠了,重新開始也許可能,但他實在沒有力氣了。
還沒有從陽臺跳下去,還能苟延殘喘到現在,無非只還有一個念頭支撐着
他私心地,還想要再看小天使一眼。
遠遠地看一眼就好,不會讓他發現。
就看一眼,就了卻心願了。
那如果真的有神明,來生他想要生成一個普通健康的人,再跟他好好相遇。
程晟恍惚中,聽到了有人叫他,聽得不真切。
他的眼睛看不見了,向後倒去。
一隻手穩穩接住了他。
動作溫柔地把他圈進懷裏。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心臟在瞬間劇烈的悸動之後,逐漸麻痹。
作者有話要說:虐完了!v嚶嚶嚶嚶要好好的崽崽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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