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他現在閉上眼睛,就還能回到那一幕。他是在趕飛機路上才聽到孟鑫瀾嚥氣的消息的,下了飛機就直一路趕去。
三年不見程晟在他眼裏沒怎麼變。
仍是一絲不苟扣到脖子的襯衫,配上洗得有點發白的舊牛仔褲,低調的黑框眼鏡依舊身材挺拔、安靜沉默又內斂的氣質。
幸好他到的及時,一把接住倒下的人。
哥哥變得那麼瘦、那麼輕疲倦憔悴得像是被抽乾了全部生機。抱在懷裏隨時有種枯枝隨時要折掉的感覺。
手腕中的餘溫揮之不去。
化驗單則被揉了一遍又一遍。程晟的胃、心臟都有問題所有身體指標一塌糊塗。
“”
祁衍煩躁地捏了捏眉心。
整整三年,他都沒敢再回來過這座城市沒敢回來再看他一眼。
這次回來,小舅舅一起來了忙前忙後幫忙處理了很多事此刻又拎着飯糰跑來面前:“小衍你喫點吧一天沒喫東西了。”
但祁衍喫不下。
“你也別太擔心了,”小舅又說“醫生都說了沒有生命危險。”
祁衍“嗯”了一聲。
可是之前趕往醫院的那條路又長又堵程晟被他緊緊裹在懷裏,心臟沉寂着四肢和身體也越來越冷,怎麼喊都沒反應。
小舅舅在祁衍身邊坐下。
他搓搓手,欲言又止五味陳雜。作爲一個正常男人,他完全理解不了男的爲什麼會喜歡男的,更理解不了他外甥喜歡誰不好,咋就偏看上了賤小三的兒子???
他姐被逼跳樓他這個做弟弟的記仇,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
更何況,還就通一男的!!!
既不嬌也不嫩,根本就街邊隨處可見。硬邦邦一身病看着都快死了,他外甥到底看上那人啥?
祁衍多帥啊?閃閃發光,人羣之中一眼就能瞧見那種亮眼!
還有本事又有錢。那麼多漂亮小姑娘星星眼看他,找誰不好?
就算找男的也能找到更好的啊!
他正尋思着,手機響了,一看是他外甥女祁玥。小玥給他發信息說他爸媽同意了,週末一放假她們全家就要飛過找祁衍。
祁衍:“你幹嘛要告訴小玥我回老家的事?”
舅舅撓撓頭:“這,誰讓你天天就顧着那個誰,整整兩天都沒回她信息。她一個勁問你這兩天到底都在幹什麼,我、我也總不能騙她吧。”
祁衍一時無言,只更深地掐住隱隱作痛的眉心。
他這次回來找程晟,本來半個月前就來了。
機票改簽過,因爲妹妹小玥。
半個月前一次高中學生組織的到他們科技公司的參觀活動,他居然遇到了他妹妹!她妹還一臉興奮、笑盈盈很高興地撲過來!
祁衍才終於知道,小玥從頭到尾都沒被拐賣。
沒走失,更沒遇到過危險。
她就只是很普通地被奶奶送去了遠房親戚家寄養這對夫妻祁衍沒見過,是祁玥在奶奶家時認識的,他以前喊他們表姑姑和表姑父現在喊爸爸媽媽。
夫妻倆經濟條件非常好,在全國經營了多家貴族學校。本來兩個人有一個寶貝女兒,可惜早年不幸夭折。
可能因爲多少沾點血緣的緣故,祁玥長得還和他們家閨女還有幾分像。
於是夫妻倆幾年前在村裏串門時,看到祁玥就喜歡得走不動路。
沒事就過來看她,給她買東西。
後來奶奶身體變差,打電話左催右催催了半年,祁勝斌死活不去接女兒。那陣子村鎮的小學又傳染腮腺炎和水痘,搞得孩子沒法上學,表姑夫婦聽說了,就說不如他們幫忙照顧小姑娘一陣子。
他們自己是辦私立學校的,資源優越不需要手續,還能幫着補英語。
但這件事在祁玥的印象裏,她奶奶絕對不是沒跟他爸說!
確定是打電話說了的!
不僅說了,還電話威脅過是不是不想要女兒了?真不要了我做主送給別人家算了!當別人女兒過好日子,不比什麼都強?
祁玥之前在農村那麼多年,小夥伴就總笑話她,說她爸是不要她了才把她送鄉下的。
後來奶奶說了這番話,她又被表姑夫婦帶去大城市,開始確定他爸就是不要她了、把她送人了。
她起初也非常難過不解,好在表姑夫婦對她十分寵愛,恨不得星星月亮都摘給他。所以後來慢慢的,祁玥也就積極接受起了新生活。
她在初中交到了朋友,一起參加音樂和法語興趣小組,進高中後還成了社團的團長、開發了攝影等愛好。
就這麼過着一個家境優渥、受歡迎的高中女生的健活。
直到在電視上看到了她哥。
她哥現在居然成了科技新貴,還跟她在一個城市,她馬上回去興奮地跟父母說。
結果一向什麼都肯滿足她的表姑夫婦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慌張、遲疑和複雜的表情。
祁玥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週一他們班就組織了去科技公司觀摩的實踐活動。
去的正是祁衍的公司。
表姑夫婦失去了女兒多年,直到遇到小姑娘祁玥,才填補了心裏的空洞。
當然,把別人的女兒帶回家養,他們也知道長久不了。
一開始夫妻倆總是患得患失,努力珍惜相處的時光。
結果,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沒人來要孩子。
連問健康的電話都沒打一個,肯定不正常。
但夫妻倆誰也不願意去問原因,乾脆雙雙做鴕鳥狀,連過年都躲着不回農村了,只顧拽着女兒去各國度假。
過了很久,他們才聽說老奶奶早就過世了。
至於人家爸爸後來找女兒了嗎?夫妻倆只聽說他爸出車禍癱了,還是個不負責任拋棄妻女窮且壞的男人。
跟着那樣的爹還得了,他們哪捨得送寶貝女兒回那個火坑?
乾脆繼續裝無事發生,什麼也不跟祁玥說。
祁衍捋完整個故事後氣得不輕,他們怎麼這麼自私,直接把別人的妹妹給藏起來了!
可看着祁玥被他們養得挺好,穿着漂亮的校服掛着相機,一副活潑洋溢富家千金沒受半點欺負的樣子,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容易找回了妹妹,按說祁衍應該天天陪她、補償多年的陪伴。
可眼下他守着程晟,又一點也抽不出空來照顧她了。
小地方的醫院醫療條件有限。
程晟的身體狀況很不好,祁衍打算把他轉去他們城市。
證件也要都拿走。
祁衍不想見祁勝斌,小舅舅自告奮勇去拿的。當年他還是個不成器的混混時,可沒少被祁勝斌這個姐夫揍。
這次他耀武揚威、神清氣爽地回來,證件全拿齊了。
祁衍對他爸反正從來都是鐵石心腸、毫無惻隱。他媽媽妹妹受了那麼多年的委屈,祁勝斌被他小舅一頓胖揍難道不該?都不夠!
轉院事宜聯繫得很順利。
祁衍的大老闆聽說,還動用關係幫忙請了香港很有名的幾位專家,一切水到渠成得讓人不敢置信。
手續全辦妥了,程晟還沒有醒。
祁衍就坐在牀邊,守着他發呆。
偶爾指尖輕輕劃過他眼角憔悴的深凹,以及眉心皺出來的淺淺紋路。
可能是曾經經歷了太多坎坷的緣故吧,現在一切順利,反而讓人有點缺乏真實感。
哥哥。
他輕聲念,小晟。
這次我是真的來帶你走了。
現在我們兩個終於都自由了。
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成爲牽絆和阻礙。
可也許,是他想得太過簡單。
孟鑫瀾是嚥氣了,最大的阻礙是沒有了。但同時時間也已經過去了那麼久。
滄桑陵谷、時過境遷。
程晟醒了。
再次四目相對,那雙灰色的眸子裏沒有分毫的久別重逢的悸動,只有一片陌生而死寂的灰。
他不說話,緊繃着身體。
“程晟”
祁衍靠近他,他像一隻不親人的野生動物一般明顯防備。
祁衍眼中精光閃過,強硬地過去扶住他的肩膀,他當即全盤崩潰,劇烈掙扎。
身上插了幾根輸液的管子全部掙落了,血珠從手背滾滾滑落。
祁衍也急了,用力摁住他聲音澀啞:“程晟,你冷靜點,是我!”
但沒用,程晟卻只咬着牙掙扎得更厲害,喉嚨深處發出很低、很痛苦的聲音。
祁衍一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緊緊抱住他,像是一隻蜘蛛死死抱住落入蛛網的飛蛾。他抱住他,輕聲喃喃:“哥哥,哥哥,哥哥”
可“哥哥”兩個字,卻更像是焦雷雷炸了一樣,程晟開始啞着嗓子不要命地抗拒。
但他實在太虛弱了,沒掙扎幾下就氣喘吁吁。
祁衍力氣那麼大,他實在掙不動了。他喘息,血紅着雙眼。蒼白手指用力地握住被單,蒼白的手背略有青筋鼓起。
祁衍認識他那麼多年,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不要命的掙扎,這麼不加掩飾外放的傷心、憤怒、委屈、絕望。
祁衍的呼吸有點困難,很迷茫。就只能更加用力地箍住懷裏的人,死活也不肯放手。
然後他就被咬了。
是真咬。程晟躲他怎麼都躲不開,氣得發狂,埋頭一口狠狠咬在肩膀上。
祁衍任由他咬。
午後的病房,蟬鳴與梅雨聲惱人。
空氣中瀰漫着陽光下消毒水的味道,點滴一滴一滴地落。
醫院給程晟打了鎮定。
人睡了,祁衍搖搖晃晃的從病房走出來。
他從來沒被別人咬過,且在他的認知裏,程晟一輩子都不可能會咬人。
結果
實在是太新奇了,沒見過,想笑。又有點生不如死的感覺。
他小舅舅可急死了:“哪有這樣的啊?哪有還咬人的!他憑什麼咬人啊?你還好心替他治病、給他到處找人轉院、給他找專家,你看他感恩了嗎?”
“什麼人啊!還講不講道理了,狗才咬人呢!”
黑瞳涼涼看了一眼。他唉嘆一聲,顛顛借酒精去了。
剩下祁衍一個人敞着襯衫靠牆坐着。
這可能,就是他逃走的報應?
也是啊。
一千多個日夜,他又怎麼能指望一切再簡簡單單就回到從前。
或許他們之間早就結束了。
“可是我,沒做錯。”
小舅舅拿着碘伏:“啊?”
祁衍:“我說,我沒做錯。”
小舅舅一臉懵。
祁衍閉上眼睛。
這三年來,他讓老朋友紀南祈他們幫着照看一切。
卻也提前說好了除去生死重病,別的事情都沒必要特意告訴、通知他。
哪怕後來聽說孟鑫瀾在給程晟介紹相親,祁衍也都讓他打住。說我不關心,他就算結婚了也不用特意告訴我。
我統統不想知道。
是很無情。
但是他沒做錯任何事。
酒精在肩膀刺痛,祁衍狠狠攥住手心。因爲,還要他怎麼樣?
他也是人。
程晟有家人,他也一樣有家人!
就算再愛一個人、再沒有尊嚴再沒有底線,他也不可能甘心和程晟一起侍奉殘害自己家人的罪魁禍首。
不然他的媽媽妹妹又算什麼呢?
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不管、不看、不聽、不知道。
他已經給程晟留下了幾乎所有的錢,那些錢不僅足夠程晟帶着他媽過安穩的生活,甚至夠他選擇出路甚至選擇伴侶,他別的管不了了!
他就只有等。
等着孟鑫瀾趕緊死,程晟趕緊自由,到時候他才能重新站在他面前,等着看他的選擇。
終於,他等到了這一天。
結果卻等到了一個把自己糟蹋得一塌糊塗的程晟,等到了一個冰冷防備不想理他的程晟!
是,他知道哥哥喜歡鑽牛角尖,也能猜到他肯定吃了好多苦、壓抑了好多絕望。
可誰又不絕望呢?
他不絕望?這幾年那麼拼命工作賺錢,好不容易等到所有障礙都掃清了,結果程晟像陌生人一樣防着他?
誰來告訴他要怎麼辦?
再也回不去了是嗎?曾經那個滿心滿眼裏都是他的哥哥,永遠沒有了嗎?
小舅舅:“哎,哎,小衍你去哪?”
去哪?
去把程晟的東西全藏起來,去僱人去把回南方的一切安排好。
他這次綁也要把他綁走。
祁衍咬着牙,這幾年帶團隊、做項目,本事也練出來了有的時候,就必須手段強硬、不給人留任何餘地。
哥哥憑什麼怨他?
是哥哥先要分開的,是哥哥先傷害他的,他難道還不能逃走嗎?
他就逃走了又怎麼樣!他也吃了一堆神經兮兮的藥,只是外表看着光鮮難道他就很容易?!
真他媽的難過。
算了。
祁衍搖搖頭,決定打住。
想這些沒用的幹嘛?
反正就算程晟現在討厭他,他也絕對不可能放手了。願意委屈、願意怨他都隨便他吧,反正現在人在他手上!
程晟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懷裏多了一樣東西。
軟乎乎的,毛茸茸。
他愣了愣,呆了半晌灰色的眸中浮上一層薄霧。
他大概已經猜到那是什麼了,低頭一看果然,是那隻小海獺,依舊憨態可掬的。
好久好久不見啊。
他的兩隻手,現在已經又重新掛上了藥水,點滴冰涼,他艱難地動了一下。
指尖輕輕的,戳了幾下小海獺的鼻子。
小衍他,回來了
要不是懷裏抱着這小東西,他都要繼續懷疑。真的回來了嗎?
不會一切都是他心臟病發,死前自欺欺人的美夢吧
他抱緊小海獺,鼻酸難忍,隨即一個激靈,突然又想起睡前的一切
他、他都鬧了些什麼?
他是、是咬了祁衍嗎?可是爲什麼?那真的是他嗎
爲什麼啊?程晟一時間羞慚得渾身滾燙、整個人都微微蜷了起來,呼吸和心跳急促得不像話。
真的,他都幹了什麼?
時隔那麼久,終於再度看到想了那麼久的人,他卻徹底崩潰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大概是一時之間所有的壓抑委屈灰暗苦澀都涌了上來,又太過自慚形穢,不想被看到的緣故。
真的。他那時候就是瘋狂不想被他看到而已。
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現在這種要死不活、憔悴枯槁的樣子。
他不配,都不配被看到。他們曾經那麼好,小衍就記得那個時候的自己就好,再多看一眼會幻滅的。
他只是太急了,拼命想找個什麼地方躲起來消失掉,可又被箍住逃不掉。
結果,結果,都幹了什麼啊
熟悉的腳步聲傳來。
三年過去了,祁衍走路的聲音一點沒變。每一步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在他的心跳上。
程晟渾身僵硬,一秒蜷進被子裏裝睡,手裏抱緊小海獺。
拼命跟自己說,別有情緒,忍住,萬一哭出來就露餡了。
他現在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作者有話要說:確實就算沒有車禍催化,他倆也遲早分開。
就咋在一起?哥哥拋媽,兩人私奔?不私奔,祁衍聖母心侍奉小三?
所以祁衍三年不管他哥是完全合理他哥也沒管他呀。真的是兩邊各有各的無奈,分開是必然。孟阿姨必須死。
捋邏輯的話其實我在第五層
以及兩隻真的好沙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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