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再見到周弘煜，這種感覺很奇妙。
她和周弘煜的結合固然是鬧劇一場。但要說厭憎周弘煜，那倒也不至於。她和周弘煜之間，比之夫妻，倒是更似戰友，終究一同度過了一段相當難熬的歲月，也比任何人都要更瞭解彼此。
只可惜命運弄人，他們都分明早就各自心有所屬，自然即使之後的歲月中再怎麼相互依賴，親密無間，都跨不過去這道坎——至少對於她來說。
他看上去似乎十分不舒服，面色潮紅，額上沁出了汗珠，口裏還喃喃地念着什麼東西。
盧明瑤下意識吩咐道：“取溫水和帕子來。”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屋子裏空空的，只剩下牀榻上的天子，和站在燭影下的自己。
她嘆了一口氣，將醒酒湯放到案上，自己坐到了榻邊。
到了這般境地，她真真切切的是進退兩難。
張太后不喜歡她，她一向知道。
也許在旁人的眼中，徐嬋出生名門，端莊高貴，又難得有時下世家女子多不具備的寬容與和善，但在張太后的眼裏看來，一切都不過是沽名釣譽而已。
張太后善妒、驕橫，儘管因此吃盡了苦頭，但她也只是因此更厭惡那些惺惺作態的女人。
不幸的是，無論徐嬋做什麼，在張太后的眼中，她都是一個同嘉妃一樣只會裝模作樣，曲意奉承尊者的人。
張太后召她入宮，絕不是爲了捧她，更甚至於讓她和盧秀瑤來爭寵。盧秀瑤是她心中最完美的皇后，誰也撼動不了。想來，張太后讓她進宮的目的無非是爲了讓周弘煜解開同盧秀瑤的心結，早日和好而已。
——假如徐嬋就此死去，留在周弘煜心中的便只剩下她陪着他捱過艱難歲月的恩情，這恩情存在周弘煜記憶裏，他便會日日拿來將她和盧秀瑤對比，越發不能原諒盧秀瑤當日背棄婚約的舉動。
但如若有一個和徐嬋相似的女人日夜在身旁呢？大概一日又一日地下去，也就發覺不過如此而已。哪怕周弘煜暫時地將對徐嬋的愧疚轉移到了盧明瑤身上，但只要他肯邁出那一步，不再日夜抱守着對死去的人的懷念和愧疚，便總有走入盧秀瑤的蓬萊殿的時候。
周弘煜的睫毛生得很好看。在燭光下，在眼下映出了兩把小扇子的倒影。不知爲何，方纔他掙扎得那樣劇烈，讓盧明瑤着實擔心了一陣。但盧明瑤一坐過來，他卻又呼吸平穩了起來，像是沉沉睡去，跌入了某個香甜的夢鄉。
簡直像個孩子似的。
盧明瑤不由就又是覺得好笑，又是覺得好氣。
一時間也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叫醒這位尊貴的天子，讓他乖乖地喝了案上的醒酒湯。
如若她此刻還是徐嬋，這樣的問題自然是不用擔心的。
在東宮的歲月讓周弘煜已經習慣了有徐嬋這樣一個任勞任怨的“管家”，徐嬋幾乎不問政事，但在內事上，周弘煜向來對她言聽計從——她只需要瞪他一眼，他就乖乖地將醒酒湯喝下了。
想了一會兒，盧明瑤最終還是放棄了叫醒周弘煜的打算。看他睡得香甜，不忍打擾，也不知道他若是醒來，自己要怎麼面對他。
她替周弘煜壓了壓被角，便轉身離去，心裏還在旁算着要如何能見到她的女兒，卻不放有一隻大手突然伸出來，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袖。
周弘煜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阿嬋，我頭痛。”
話裏還帶着一絲可憐巴巴的意味。
盧明瑤心跳如鼓。
這是醉糊塗了。
她剋制着一種莫名的緊張，伸出手，撫上週弘煜的額頭，秋夜風過，吹來花香，她的手也帶着秋天的涼。
“不燒，妾傳個太醫來。”她說。
然而那個躺在榻上，把被子都踢下了牀的男人緊緊地扣着她的袖子不放，她抽不開身，又看到他把錦被踢下榻，自己歪歪扭扭地叉在榻上，還朝着她傻笑！盧明瑤氣不打一處來，然而她實在是一個不擅長髮火的人，也只能低聲嘆道：“陛下！等下要着涼了！”說罷彎下腰，想幫他抱起被子。卻被周弘煜一拉，整個人跌到了榻上。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他的聲音裏不知不覺帶了哭腔，“不要離開我……怎麼樣都可以。”
盧明瑤愣住了。
她和周弘煜的夫妻情分，說長不長，比之他人執手白頭自然是短的，但說短也不短。在曾經的六年間，他們曾經朝夕相對，在她面前，周弘煜向來總是任性霸道，蠻不講理，他每每喜愛同她擡槓，胡攪蠻纏，惹她生氣，簡直像一個孩子般幼稚。
但卻很少如此直白地流露出孩童般的軟弱。
他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肩上承載的是萬民的期盼，容不得他做一個軟弱的人。
但在今夜，他拉住她，哀求她不要離開。
有一瞬間，她想要撫平他眉間的川字，然而終究沒有伸出手。
這是一種奇怪的情緒。
面對着眼前的男人，她的心像沉在一團迷霧裏，一片混沌。
大概盧明瑤就是一個心腸柔軟的人，看不得他人難過。——但在此刻，大約她還不曾意識到，對着眼前的年輕天子，她總是更心軟幾分。
她嘆着氣，從榻上爬起來，撿回了那牀被周弘煜踢下了牀的被子。“蓋好。”她咬着脣，因爲惱怒，小臉紅撲撲的，剛纔被周弘煜往榻上扯了一下，髮髻有些散開，垂下幾縷髮絲，落到白皙的頸間，顯得又可憐又可愛。
周弘煜於是不由地笑了起來。
他已經很久不發自內心的笑了，內心深處有一個角落似乎被短暫地填滿了。
他知道這只是一個夢。
但這樣甜蜜的夢，在這四年來卻也只不過是第一回。
“我渴了。”他又撒嬌道。
盧明瑤就飛快地轉過身奔到案前端回了那碗醒酒湯，遞給他：“喏，陛下來，喝了這碗湯便不渴了。”
她笑得那般溫柔，明月皎皎，清輝今夜入殿堂，這一刻，哪怕她端給周弘煜的是一碗毒酒，他怕是都會乖乖喝下去。
何況只是一碗醒酒湯。
酸酸甜甜的，喝罷，終於撐不住，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直到他睡熟了，盧明瑤才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周弘煜一直睡到第二日清晨才醒了過來，這些年，他很少睡過這樣安穩的覺了。
昨夜，他似乎夢見了阿嬋。
他夢見她回來了，回到了他的身邊，還哄他喝藥。
夢中有多狂喜，醒來便越發覺得空虛孤寂，乃至於絕望。
他閉上眼，壓下心中難言的心緒，睜開眼，看見了案上那隻沾着褐色的醒酒湯的藥碗。
“昨夜是何人進了朕的屋子！”
他喝道，心也開始隨之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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