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周弘煜面色陰沉地掃過面前一張張低垂的面龐，目光停留在了爲首的趙光身上。趙光撲通一聲跪下，以頭觸地，流着汗道：“奴婢侍奉不周，求陛下饒恕。”
“是誰。”天子沉默良久，問道。他的聲音中有微微的顫抖，幾不可辨。有什麼東西被壓抑着，仿若一觸即發。
這一日，朝臣意外地得到了皇帝偶然微恙，輟朝一日的消息。天子自登基以來，勤於政事，不到病得下不了牀的地步，很少有輟朝的事情發生。內監傳旨罷，百官一時和同僚交換着眼色，無不都現出困惑來。
傳盧明瑤覲見的旨意很快從含元殿中發出。
在她來之前，趙光小心翼翼地告知周弘煜，他的母親，國朝太后張氏，在昨晚，又爲他徵聘了一位世家淑女，位居九嬪之首，聘書已經在今早送到了英國公府中。
周弘煜聽罷，沉默不語。
阿嬋離去後的這幾年來，母親一直存了讓他和盧秀瑤重歸於好的意思。他不喜愛盧秀瑤，但也不曾反駁過母親的意思——母親願意讓她入宮便入宮吧，若是天恩不至，蓬萊殿和上陽宮又有什麼區別呢？
但母親這幾年來卻一日日地對盧秀瑤也可見地不滿意了。他對盧秀瑤的冷遇，和盧秀瑤本人的狂妄，到底消磨掉了母親對這個外甥女最後的耐心。
母親會送新的人入宮，並不是多麼稀奇的事。
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忘記阿嬋，像一個真正的君王，後宮佳麗，雨露均沾。人死不能復生，他怎麼不懂。他們總是勸他要向前看，往事便隨他去吧，可他們不是他，又怎麼懂得他的悲和痛？又有什麼立場來勸他看開。
儘管盧明瑤曾做過一段時間麗正殿的主人，但她對含元殿其實並不算太熟悉。
周弘煜剛登基那會兒，仁宗皇帝執政後期怠於政事留下來的一堆爛攤子每每讓他焦頭爛額，許多個夜晚裏，周弘煜通宵達旦地處理政事，她也不太好意思自己就寢，只得拿着喫食，點着宮燈，跑來含元殿，陪着周弘煜熬夜。
後來，周弘煜就不在含元殿處理政事了，直接把奏章都搬到了麗正殿裏，她也就很少再來含元殿。
看着寢殿門檻上微微凹下去的那個小坑，還有鼻尖嗅到的熟悉的龍涎香，盧明瑤不禁生出一種錯覺，彷彿她不曾重生，這中間消失了的四年也不曾存在，昨日種種只是黃粱一夢。在這虛無的錯覺裏，她不由地要放鬆，一陣秋風掠過，冷得她醒了過來，纔有剋制着了幾乎要掉出來的眼淚，跟在小宮人的身後，走進了大殿。
冬天要來了。
盧明瑤握着手裏的鎏金繡球小香囊，默默想道。
周弘煜背對着她，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殿上有一幅“仁者愛山”的狂草，是仁宗時，聞名天下的書僧一行贈給仁宗的。仁宗極爲喜愛這幅字，不僅將它懸掛在了含元殿的寢殿內，甚至在死前，還拉着當時守在榻前的宰相之一，中書令姜別，哀聲懇求道：“朕二十有五行登大位，數年來戰戰兢兢，不敢有負皇考之命，天下衆生，死後可否諡‘仁’？”
她提裙行禮，緩緩下拜：“臣女盧明瑤拜見陛下，陛下安康。”
周弘煜緩緩轉過身來，她頭貼着地，只能看見他腳上燙金邊的玄青色長靴。
“太后已冊汝爲昭儀，何以不自稱妾身？”沉默半晌，他突然發問，聲音似古井無波，不見絲毫情緒。盧明瑤也不做太多爭辯，更不敢逞口舌之快，當下從善如流，應道：“妾身初入宮闈，不擅內儀，謝陛下賜教。”
“擡起頭來說話。”他說。
盧秀瑤緩緩地擡起了頭。
在一瞬間，周弘煜彷彿觸雷一般，立在了原地，整顆心都被一隻無形的手攢住了，不止於此，這隻手還在他的心上狠狠地捏了一把，一時間他覺得五臟六腑之間有種要炸開來的痛楚。
他忽然地抽出了腰間的佩劍，電光石火之間，那鋒利的劍尖已經迫近了盧秀瑤白皙的脖頸前。
“你到底是誰？”他眯着眼睛，沉聲問道，像一隻薄怒的雄師，即將亮出撕咬人的獠牙。
盧明瑤面不改色，仍不卑不亢地答道：“臣女盧明瑤，見過陛下，陛下安康。”
趙光撲到殿中，汗涔涔地看着那銳利的劍尖，只要天子再近一寸，一個無雙美人就要香消玉殞了。在這一刻，徐嬋往日的恩惠都浮上心頭，縱然知道再世之說只是一種妄談，但對着一張酷似徐嬋的臉，他怎樣也不能無動於衷。
他磕着頭，流淚勸道：“陛下，盧昭儀大病初癒，又日日侍奉在盧太夫人身邊，這才於禮儀處略有疏忽，陛下便寬恕了她這一回吧！”
然而周弘煜聽罷他的求情，卻更爲暴怒，將劍尖對準了他，喝道：“滾！她是何人？憑什麼能讓你求情？！”
“陛下……”趙光哀哀喚道，擡頭看了一眼天子額頭暴起的青筋，心中默默有了決議，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寢殿。
殿中又只剩下她和周弘煜了。
在這樣的生死關頭，盧明瑤卻忍不住想笑出來。
旁人都因爲盧明瑤和徐嬋生得肖似而忍不住移情於盧明瑤，唯有她這位九五之尊的丈夫，奇怪的很，竟然一時間氣恨到要拔劍相向的地步。
陛下，我就在你面前，可你能認出我麼？
她擡起頭，微笑地看着周弘煜。
周弘煜看着她的如花笑顏，如出一轍的眉眼，便連脣角的笑渦也一毫不差，還有通身沉靜而溫柔的氣息。母親爲了宗室後嗣真是費了不少心思。
然而再相似，也不是她
周弘煜慢慢地放下了手裏的長劍，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平復胸腔內涌動的心潮。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久到盧明瑤以爲他可能是啞了，卻聽周弘煜冷冷道：“你也給朕滾。朕即刻就下旨命你還家，不必再來了。”
他話音甫落，外殿傳來一陣騷動聲。
方纔周弘煜盛怒之下，宮人們都避出去了，門虛掩着，也沒有人把守，晉陽公主就在這個時候撲了進來，急衝衝地喊道：“阿爹，我阿孃回來了嗎？”
盧明瑤跪在一旁，看着小小的女童飛奔過來，粉雕玉琢的面龐上帶着天真無邪的笑，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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