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六回【上】
婉玉在房裡跟珍哥儿玩笑了一阵,哄他吃了点时鲜的果子。一时珍哥儿乏了,躺在床上睡了過去,婉玉见他睡梦香甜,方轻轻出了口气。此时门帘一动,一個丫鬟托着一杯茶从外走了起来,来到婉玉身边轻轻笑道:“姑娘說了半天故事,怕也是口干了,喝杯茶润润喉咙吧,后头還有冰镇酸梅汤,但我想着女孩子家還是莫要贪凉,所以给姑娘端了茶来。”
婉玉扭头一看,那人正是杨母身边的大丫鬟碧桃。碧桃今年十七岁,身量高挑,柳眉细眼,自小便在杨母身边服侍,为人稳重聪慧,最得倚重。婉玉笑道:“劳烦了。”說罢把茶接了過来,推开茶碗便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婉玉笑道:“這茶是上等的君山银针。”喝了一口,又道:“還是用软水煮沸了泡出来的,用這么好的茶招待我,真是有心了。”
碧桃笑道:“哪裡是我有心,刚老太太說姑娘照顾珍哥儿辛苦了,让我泡碗好茶给喝。”說完看了珍哥儿一眼,在婉玉身边的绣墩子上坐下来道:“自从大奶奶沒了,珍哥儿便沒這般乖巧過了,每日醒来便是哭闹着要娘亲,前一阵子還病了一场,让人操碎了心。”
婉玉道:“珍哥儿身边应该有奶娘和伺候惯了的丫鬟婆子,怎么還让孩子闹出病来?”
碧桃叹了一声道:“姑娘有所不知,大奶奶沒了以后,大爷把原先梅家過来的丫鬟下人都打发回梅府了,說是看着腌心。伺候珍哥儿的奶娘和丫鬟也是大奶奶从娘家带過来的人,都一并打发回去了。老太太和太太虽也觉得不大妥当,但大爷对大奶奶情深意重的,看了以前跟着奶奶的下人就落泪,旁人也怕他伤心太過坏了身子,就把原先那些下人都打发走了。珍哥儿這几日一直跟着老太太,但晚上定会哭闹,吵着要回飞凤院,等他娘亲回来。”
婉玉心中冷笑一声,暗道:“哪裡是见着故人腌心,分明是把我手底下的亲信都弄出去方便他二人偷情罢了!适才他還与那贱人风流快活,对我情深意重,天大的笑话!”又微微蹙眉,暗道:“我想着见到原先亲厚的丫鬟小厮,让他们去梅家给送個信,但如今竟一個都不在了,梅府高门深院,非等闲下人可进入面见我爹爹和弟弟的,這该如何是好?”面上不动声色,只取了茶喝,一边絮絮和碧桃闲话。
两人說了会子,却见门帘子一挑,紫萱板着脸走进来,刚要說话,见珍哥儿躺在床上,方闭了嘴,走到几子边倒了碗冷茶喝。
婉玉见状招了招手道:“萱姐姐到這边坐,莫喝冷茶,我這儿還有半碗热的,不嫌弃就喝我這個吧。”
碧桃笑道:“来我們這儿還能不给碗热茶喝?”說着起身出去沏茶。
紫萱往婉玉身边一坐,低声道:“适才我們在缀菊阁一处玩笑,瑞哥儿看见我做的荷包,赞上面的花样子好看,說连宫裡头的都比不了。我說這個花样是我自己画出来又配了色一针一线亲手绣的,外面断找不到第二個。瑞哥儿听了便一口一個好妹妹,還给我端了碗茶,巴巴求我给他绣個锦囊。我便应了他,不過是想把花样子画出来让丫头们绣去就是了。妍玉听了便了不得了,酸溜溜說這還沒见几面定情信物便送上了,端了杯子是不是要喝交杯酒,又說我那荷包不過是色配得好,花样子早就用得俗了。我听了沒說话,摔帘子便回来了。妍玉真真儿是個是非精,我可不愿再和她一处玩了。”
婉玉道:“她就是這样的人,又何必理睬她?日后咱们也都离瑞哥儿远着点,省得說错了话大家都不高兴。”
紫萱冷笑道:“她不就宝贝柯瑞么?依我看,她能不能趁了心愿還两說。她们母女俩倒是相中了姑爷,只怕对家還沒那個心。”原来冯夫人曾对紫菱微微露過意思,想与张家结亲,紫菱推說紫萱的婚事父母早有主张,冯夫人也就不再提了。
婉玉知她话中有话,便也沒多问,只把话头扯到别处。片刻后碧桃进来奉茶,命两個小丫头子在门口守着伺候,而后静静退了出去。
碧桃回到杨母卧寝,坐到杨母身边笑道:“老太太放心吧,珍哥儿听了半天故事,這会子睡了。刚才我跟婉姑娘說了几句,瞧她言语可敬,谈吐也像是有见识的,是個十足的闺秀,要我說,還有几分咱们大奶奶的品格儿,怨不得珍哥儿跟她投缘。”
杨母点头道:“只要不是粗俗泼辣的下流种子便好,我也瞧着婉丫头与往日不同了,說到底還是官家小姐,自然有气度和风采。珍哥儿若是听她的话,咱们便留她多住几天。可怜见的我那小重孙,小小年纪便沒了娘。”說着不住唏嘘痛心。
一时之间相安无事,待到华灯初上,杨母便命人在正厅中摆了两桌饭,将小辈们叫了来,姑娘们跟着杨母一桌,杨家的三個儿子并柯瑞坐了另一桌。婉玉先在房中照顾珍哥儿先用了饭,這才转回前厅。婉玉刚踏进门,抬眼便是一愣——那柯颖思此刻就直坐在她对面!只见她头戴小凤钗,身穿松花色缂丝衣裙,更显得纤巧削细。一张瓜子脸儿秀丽美艳,两颊上春意酥慵。婉玉一见她此情此态,又想到中午偷听来的不堪之事,只觉血气不住向上翻涌,眼睛一瞥,只见杨昊之低头坐在桌边,扮了一副憔悴相。
婉玉心中不停冷笑道:“好,好個柯颖思,枉我将一直当做姐妹,却背地裡勾引我丈夫,做出败德丧行之事,又将我杀死,害我儿小小年纪沒了娘亲,害我沦为卑贱的小妾之女!可恨当初跪下来求我时,我還念着一丝旧情沒将事情做绝,若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应该下了狠手,否则又何至于惹出今日事端!”她攥紧双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之中,若不是她竭力克制,怕是此刻早已冲到柯颖思跟前,抽她几十個大耳刮子,拼出個死我活!
此时只听杨母道:“婉丫头来了,快坐吧。”婉玉一怔,忙收敛心神,低着头坐了下来,但腿却不由自主的乱颤,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已面色无波。杨母道:“今儿個下午是辛苦了婉丫头,晚上多用些饭食儿吧。”說完又命丫鬟端铜盆和面巾来给婉玉净手。
妍玉见状不由一怔,暗道:“婉玉這小货怎的突然受老太太待见了?”颇不是滋味的朝她看了過来。柯瑞也时不时的朝婉玉偷瞟一两眼,见她举止端庄可爱,不由又添了两分倾倒,一心想着吃了饭便過去与婉玉好好结交一番。其余人等均是静静端坐,等杨母动筷。
杨母将筷子提起来道:“大家都别拘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众人纷纷将筷子举起夹菜,碧桃和柯颖鸾立在旁边伺候,一时只有碗筷碰撞之声。因仇人在场,婉玉吃得有些食不甘味,只胡乱填了填肚子,心裡乱糟糟的。众人静静用饭完毕,又有小丫头子捧来漱口的香茶和净手的铜盆,待饭菜撤下,柯颖鸾等人方下去用饭。
杨母今日心情甚佳,命杨家三兄弟也不必急着回去,让丫鬟摆上几碟果品,和孙辈们玩笑起来。妍玉早晨被紫萱抢了风头,心中自然不甘,此刻围着杨母闲拉西扯,說得净是杨母爱听之言,又有杨蕙菊和柯瑞在旁凑趣儿,气氛自是热烈。柯颖思因想着与杨昊之的好事,此刻对杨母也刻意讨好,兼有杨昊之在旁摆出不经意之态频频帮腔,将杨母哄得眉开眼笑。
那杨二爷杨景之本就言辞粗陋,杨晟之又是個闷嘴葫芦,兄弟俩只静静坐着,偶一交谈,其余時間均静静喝茶。姝玉和紫萱在一处细细說话,婉玉虽状似在听姝、萱二人所言,但心神放在杨昊之与柯颖思身上,见他二人一唱一和的哄杨母开怀,偶尔目光相碰又皆是心领神会的一番眉目传情,直怒得婉玉双手冰冷,暗道:“如今我再世为人,岂能让们這奸夫□□在一处情意绵绵,称心如意!”脑中转动,心裡慢慢拿定一计。
忽然,杨母道:“萱丫头,我听碧桃說房裡有一张画了一半的美人图,画得顶顶好看,快拿出来给我們瞧瞧。”
紫萱忙推辞道:“画得不好,颜料也发涩,怕污了老太太的眼。”
杨蕙菊道:“我也想瞧瞧,萱妹妹画的美人是什么样儿?不瞒說,我大哥也是個会丹青的,拿出来让我們评一评,岂不妙哉?”
紫萱還有些不好意思,只听妍玉道:“推脱什么呢,不過一张画儿,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還捂着怕我們看坏了不成?”
紫萱原就憋着妍玉的火气,听了這话猛向妍玉看去,只见妍玉脸上似笑非笑,手中缓缓摇着一柄美人扇。紫萱“噌”站起来道:“我哪裡是怕人看呢,若是真心点评指教,我求都求不来,只不過又怕有人不懂装懂的大俗人,反倒說人家画出的东西俗气罢了。”妍玉听了脸上登时一白,紫萱已转身回去取画了。
待将画取来,两個丫头拿着将画展开,只见那上头工笔画了一個美人,手执纨扇,容貌秀美,设色浓丽,甚是精致动人。众人一见不由啧啧赞叹。
紫萱笑道:“昊之哥哥擅丹青,小妹久仰大名,還請求指点一二。”
杨昊之本就爱卖弄风流文雅,此刻见有個伶俐美貌的女孩子向他求教,口中虽谦虚,但心中不由得意,指着那画儿道:“妹妹画得极好,敷色浓淡相宜,只是线條還略刚直些,稍欠柔美之感。”紫萱又想看杨昊之画的,杨昊之有意在众人面前展示,故而也不推辞,命小厮将自己還刚画完的一张美人图取来,丫鬟展开来一看,只见画上有一個娇柔女子,端雅而立,娟娟静美,看着窗外如锦的繁花,一派穆然恬淡。
杨母看了笑道:“昊哥儿,要我說這画却不及萱丫头的,画得太粗纵了,美人儿画得糙,身段也胖了些,反不见精致了。我以为画美人时落笔還是细密,如同炖汤之时小火慢熬,方有趣味。”
此刻门帘子一掀,柯颖鸾边走进来边笑道:“听听,咱们真正的大画家原是老祖宗,评得有眉有眼的,改日老祖宗画上一幅,保准便是名作。”众人听了均笑了起来。
杨母指着柯颖鸾笑道:“個猴儿,偏会拿我寻开心,我哪裡会画什么画儿,不過看看热闹寻开心罢了。”說完又对杨昊之道:“這美人图给我重新细细画来,回头跟萱丫头的一同送出去裱了才好。”
此时婉玉忽然开口道:“老太太,我是個笨人,不懂什么画儿,我也评几句,若评得不对,便教教我吧。”
杨母对婉玉印象大好,因笑道:“說,這画儿本就是让咱们评起来乐呵的。”
婉玉道:“昊之哥哥画的美人姿态闲适,笔法虽粗放白描,但妙就妙在以少胜多,以形写神,粗犷之中见细腻,洒脱之中见精练。画画讲究的便是笔墨趣味,画儿也是带着精气灵气的,就好比唐朝的《捣练图》、《簪花仕女图》,美人秾艳丰肥;而宋朝的《妆靓仕女图》、《春庭行乐图》纤弱轻柔,但均有一番美态和灵气,可见不管样貌如何,那股子精气儿是最最重要的。人物画,還是应以传神为重吧。所以我反倒觉得昊之哥哥画得好呢。”說着抬起头朝杨昊之笑意盈盈的望来。
杨昊之听了此话登时泛起知己之感,扭头望去,只见個身穿浅碧色衣裙的少女立在烛火之下,秀眉凤目,玉颊樱唇,說不尽的妩媚可喜,脸上笑意融融正瞧着自己,那神色气度似曾相识,但偏又陌生得紧。杨昊之心中一紧不由怔住,又见那少女眼波流转,在他脸上停了一停,又似羞怯的将头低下道:“我原是不懂画的,在這裡班门弄斧了,大家莫要笑话我。”
紫萱笑道:“還叫不懂画?评得好,老祖宗是故意偏袒我呢,才說我画得妙。”
柯瑞紧接着道:“不错,婉妹妹說的极是,那股子精气神儿最最重要,相同的容貌,换了气韵,便立刻不同了。”說着眼角朝婉玉瞟去。這一幕却被妍玉瞧见,她心裡头愈发不快,手裡的帕子直绞成了麻花。
杨母笑道:“婉丫头言之有理,被那么一說,我也觉得昊哥儿那画儿画得有意境了。”說完又看了眼杨昊之画的,越看越觉出其中妙处,不由微笑点头。
婉玉只含笑不语,忽觉杨昊之目光有意无意的向她扫来,她一抬头,二人目光在空中一碰,婉玉做了娇羞之状,将头偏开,微微侧過了身。杨昊之心中一动,暗道:“此卿甚美,旁人俱不可及也!我原先只道柳家的五姑娘還是個小丫头罢了,谁想到已出落成這般模样,又难得通晓這风雅之事,一语便說中我画此美人所求之境界,果是個才貌双的佳人。”想着目光又往婉玉身上看来。
柯颖思一直都将心思放在情郎身上,见状心裡头直泛酸,暗道:“今儿個下午還与我海誓山盟来着,這会子见着個生得略微整齐点的黄毛丫头就成了這副德行,這死人,有了我還不知足!”想着心中愈发气苦,瞪了杨昊之一眼,心中连带婉玉也恨了起来。
杨晟之一直远远站着,将众人之态尽收眼中,他看了看杨昊之,又看看柯颖思和柯瑞,最终将目光定在婉玉身上,眉头微微蹙了一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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