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六回【下】
紫萱道:“画美人本就随心,我听我爹說,他去关外征战,北地的游牧民族觉得女子越胖越动人,浑不似咱们這裡,觉得纤腰削背才是美人。”
婉玉坐在绣墩子上道:“我倒知道为何他们都以胖为美。”說完顿了顿,见众人都朝她望来,便轻笑道:“因北方游牧外族放牧为生,自然盼着小羊羔小牛犊越肥美越好,所以也便觉得女子越胖越好看了;而咱们汉人是靠着种地過生活,所见的都是高粱稻子,都是细瘦细瘦的,自然便觉得美人還是瘦的动人。”声音抑扬顿挫,动听非常。
话音刚落,众人都笑了起来。婉玉眼波流转,在杨昊之面上停了一停,又含笑将眼光移开,杨昊之心中不觉一荡,暗道:“婉妹妹這般看我,莫非有什么深意不成?”忍不住朝婉玉一瞧再瞧,谁想婉玉只端坐着喝茶,再不向他看第二眼了,反倒将他的心思勾得有几分痒。
妍玉见柯瑞朝频频朝婉玉望来,不由又酸又怒道:“呸呸!這婉丫头不学好,讲了满口的歪理。”虽是玩笑,但语气中却藏了把软刀子。
杨母却笑道:“這歪理歪得也有几分道理,细细想来還真是這么一回事。”
柯颖鸾一听,忙笑道:“還是老祖宗懂得多。”
此时裡屋帘子微微一掀,露出個小脑袋,忽闪着大眼往外看,瞅见婉玉便咚咚跑了出来,直扑到婉玉腿上道:“抱抱,抱抱。”婉玉一笑,将珍哥儿举起来抱在怀裡。
杨昊之见爱子亲近婉玉,不由愕然,不自觉的朝柯颖思看了一眼。柯颖思心裡不痛快起来,原来她为了日后能嫁入杨家便违着心百般讨好珍哥儿,但這小孩子却不领情,将她送来的吃的玩的一径丢在地上,還拼命嚎哭,几次将她弄個沒脸,再不敢招惹這小魔头。如今见珍哥儿亲近婉玉,心裡头不免气闷,走上前道:“都多大了,還磨人家抱,天气热,過来找我吧。”說完便要把珍哥儿接過来。珍哥儿却不愿,小胳膊死死搂住婉玉的脖子道:“我不要抱!”
柯颖思道:“珍哥儿别使性子淘气,沒看婉姨汗珠子都滚下来了,我抱,若再不下来,我便生气了。”說着掐了一把珍哥儿的脸蛋。
谁想珍哥儿双目一瞪大声道:“是什么东西,凭什么管我?”這一怒,神态与梅莲英像了個十足,一瞬间竟将柯颖思吓了個手足无措,待她回過神,忙瞥了杨昊之一眼,垂着手,做出一副委屈模样。
杨昊之自是不忍心上人受辱,厉声道:“沒大沒小!怎么跟长辈說话呢!”說完又对柯颖思赔笑道:“妹妹见笑了,是我将他宠坏了。”說完又大声呵斥道:“孽障!還不快下来,乖乖跟丫头们回飞凤院!”
珍哥儿与其父素不亲厚,此刻遭训不由吓了一跳,扁着嘴要从婉玉身上滑下来,看了杨母一眼,耷拉着脑袋,眼裡已包了一包泪。杨母心疼,对杨昊之骂道:“作死呢!他還是個三岁大的小儿,再将他吓出病来!今儿下午婉丫头一直跟珍哥儿一块玩,此刻亲近些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怜他這小小年纪的,這当爹的对他不问不睬,這会子倒晓得耍老子威风了!”又百般安慰珍哥儿道:“好孩子,爱跟谁在一处便跟谁在一处,老子若唬,我便捶他。”說完看了柯颖思一眼,心裡头存了不悦。
這一番话将杨昊之說得有几分下不来台。婉玉将珍哥儿抱回来,对杨昊之道:“昊哥哥,珍哥儿又聪明又乖巧,我欢喜得紧,若再对他沒好脸色,别說是老太太,就连我們也不依的。”一边說一边剥了一颗荔枝塞进珍哥儿嘴裡,侧過脸笑道:“思姐姐,說是不是?”语气虽亲和,但目光却阴冷好似毒蛇一般,看得柯颖思登时汗毛倒竖,竟发了一身冷汗,但定睛再瞧,婉玉脸上笑靥如常,对她点头微笑,好像适才的目光只是她看错了眼罢了。
杨蕙菊道:“正是這個理儿,大哥,平日裡也要多疼珍哥儿些才是。”
杨昊之指着珍哥儿笑道:“罢了罢了,如今倒找了几座好靠山。”
大家又說笑了一回,一時間杨母乏了,众人便各自散去。婉玉将珍哥儿抱回飞凤院,将他哄睡了方出来,一出厢房门口,却见杨昊之早已站在院裡的桃花树下,朝她作了個揖,笑道:“辛劳妹妹了,进屋吃杯茶吧。”
婉玉道:“什么辛劳不辛劳的,昊哥哥言重了。”
杨昊之道:“這孩子因老祖宗溺爱,除了他娘,其余人的话一概不听,我說也說不得,打也打不得。可怜他娘又早去……”說着泪已滚下来,长长吸了口气道:“還請妹妹多教导他才是。”
婉玉心中凄然,暗暗摇了摇头,心道:“杨昊之,我好歹夫妻一场,若這泪是真心掉的,当初见我落水又为何不管;若這泪是装出来的,就更恨我当初识人不清,竟将终身托付给這個人面兽心的畜生!”
一時間二人无话,杨昊之见婉玉面带怅然之色,忙将泪拭了,笑道:“怨我,反倒招了妹妹不痛快,照看珍哥儿该记一大功,這人情我欠下了,日后妹妹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說。”
婉玉笑道:“听說昊哥儿是個大大的才子,我羡慕得紧,若肯教我吟诗作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杨昊之听闻婉玉赞自己是個才子,不由喜不自胜,忙道:“這哪是什么大事,妹妹想学便随时来找我。”
婉玉一笑,福了一福转身离开,杨昊之忙命两個婆子在后头挑灯笼相送,见佳人缓缓走远還立在原地久久凝望。忽听身边传来一声咳嗽,紧接着有人道:“是不是魂儿也跟着過去了?若心裡念想着,還不赶紧的追過去!”
杨昊之一扭头,见柯颖思满面妒意的站在他身背后,不由皱眉道:“這么晚還過来做什么?让人见着不干不净的,赶紧回去,明儿個咱们在二门外头见上一见。”
柯颖思怒道:“见我就是不干不净,见她就清清白白了?今儿晚上见着她神魂都丢了,又作揖又赔笑……我……我……”說着泪便要滚下来,又急忙咬唇忍住,半晌道:“我看那柳婉玉不大对,還是远着些吧!”
杨昊之只道她是拈酸吃醋,心中虽有几分不耐,但少不了低声哄道:“多想些什么,她照看珍哥儿,我客气些也理所应当,何况两家又是亲戚,横竖咱们俩今后是在一处的,别胡思乱想。”說罢又压低嗓音道:“堕胎的药我已给坠儿了,今晚就喝了,我自会找妥帖的人前去照顾,托病歇息几日,待老太太摆寿宴的时候也应是好得差不多了。”
柯颖思只咬着唇垂头不语。杨昊之又款款說了几句,催柯颖思方离了飞凤院。
婉玉一径回了含兰轩,怡人见婉玉回来,忙迎上前道:“姑娘回来了。”忙送上绿豆汤。婉玉接過来喝了一口。怡人道:“姑娘,眼下有件棘手的事。”說着向四周看一眼,又压低嗓音道:“刚有個小厮给了我一包东西,說是孙少爷送给姑娘的,說上次是无意间冒犯,送点薄礼给姑娘赔罪,让我亲手交给姑娘。”說完拿出個小布包。
婉玉一愣,奇道:“孙少爷?什么孙少爷?”将布包接了過来,打开一看,见其中包着一支鸭青点翠凤头步摇,一個嵌玛瑙金项圈,两朵碎玉珠花并一块上好的宫绢,显是价值不菲。婉玉略一沉思便想到了這“孙少爷”的来历,不由皱起眉头。
怡人道:“姑娘,這孙家的少爷不是什么好货,成天裡浪荡成性,如今還未娶亲,房裡就有了三房小妾和好几個通房丫头,听說還送首饰金银给下人的媳妇,带入府中胡搞,是個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混账东西,偏生家裡头還宠着。如今他给姑娘巴巴的送东西来,显是沒安好心!姑娘怎么跟他熟识了?”
婉玉便将孙志浩调戏她的事故与怡人讲了,怡人骂道:“呸!不要脸的东西!如今又私赠這些东西来,传出去不是故意毁姑娘的声誉么!癞□□想吃天鹅肉!”又道:“姑娘,我明儿個回去便把這布包交给太太吧。”
婉玉只觉手中的小布包有千斤沉,道:“這事情不好办,太太怎么对我是知道的,把东西交给她不知又惹出什么事端,吹到爹的耳朵裡也不干净。”
怡人道:“要不,我将這东西直接给老爷?”
婉玉摇摇头道:“這也不好,我原先那些名声也知晓,也怕老爷知道了多想,更怕他听了挑唆,万一把我跟孙家定了亲,這就更难办了。”婉玉沉吟片刻,忽地笑了起来,道:“我想到一個人,让他帮着把东西還回去,怕是沒有這么再合适的了,今儿個晚了,我明日一早便去找他。”說完让怡人打水卸妆净面,躺下歇息了。
一宿无话,第二日早晨,婉玉吃了早点便带了怡人往园子东北走,通過两條小路,越了一座石桥,又穿過一片杏林,方走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只见院子四周都是矮矮的篱笆,期间翠竹环绕,有三间房屋,两明一暗,地方虽狭小,但别有情致,门上方悬着一块匾,上书“抱竹馆”三個大字。
有個小厮正在扫院子,见婉玉和怡人进来,忙向裡头召唤一声道:“有客来了!”帘子一掀,从裡头走出個丫鬟,生得白净俏丽,见婉玉笑道:“是柳家来的姑娘吧?快請进来,三爷在屋裡头读书呢。”
婉玉含笑致意,提了裙子走上台阶,待进了屋,只见四壁满满当当摞得都是书,房中摆设极简单,不见古董香炉等物,墙上也无字画,窗纱家具也均是旧的,乍一入内,仿佛走入個文人寒士的居所,倒不像是大家公子的房间。
那丫鬟忙让婉玉和怡人坐,笑道:“不知姑娘是柳家的哪位姑娘?”
怡人道:“是五姑娘婉玉。”
丫鬟道:“原来是婉姑娘,我叫翠蕊,姑娘要什么只管吩咐便是。”說完又殷勤奉茶。
婉玉点了点头,又悄悄四处打量。她原先虽嫁入杨家四年的光景,但因腿脚不便,又与杨晟之接触甚少,反倒沒来過他的住处。眼睛一扫所用的杯子,发觉竟是普通的白胎瓷器,不由暗自摇头,如今她做了庶女才知庶出的难处,粗一打量屋中陈设,也知杨晟之在府中的光景也比自己强不到哪裡去。她原先在杨府管家,每月不過按时发下例银罢了,谁想到杨晟之所住所用竟這般寒酸,心裡不由升起一丝愧疚。
此时杨晟之从屋中走了出来,一见婉玉不由一愣,眼中浮出诧异之色,但嘴角上隐挂了笑意道:“原来是婉妹妹。”
婉玉道:“打扰苦读了,对不住。”
杨晟之道:“离秋闱時間還远。”說着从翠蕊手中接過茶,目光在婉玉脸上转了转道:“妹妹找我有事?”见婉玉面带难色,心下明白了□□分,扭头对翠蕊道:“到后头做些茶点過来,就那個菱粉糕吧,前两天我吃着香甜。”翠蕊答应了一声便撩开帘子出了门。
婉玉心中不由诧异,心說:“想不到這老三竟是個有眼色的,那這事情便好办了。”道:“還真无事不登三宝殿,眼下有件顶顶头疼的事,還請晟哥儿帮帮我。”說着将布包取出来交给杨晟之,又低低的把前因后果說了。
杨晟之眉头微皱道:“若是赔礼道歉,送個寻常的物件也就罢了,送了如此贵重的首饰倒显出几分居心叵测来。我只是有耳闻這孙志浩不是好货,想不到竟把下作手段用在婉妹妹身上,将官家的小姐都当成什么人了!”
婉玉求道:“還請晟哥儿力相帮,替我把這东西亲手交了孙志浩,万不要生出事端才好。”
杨晟之微微点头道:“妹妹放心吧。”
怡人笑道:“昨個儿晚上姑娘愁了半天,忽的想到個救星,這才睡了個安稳觉。今日一瞧,三爷果然是個仗义的人。”
杨晟之笑道:“這忙我帮了,也不用拿好话哄我。今儿個下午我便出门找孙志浩一趟,最好让他绝了心思,再不会扰到婉妹妹头上。”
婉玉听罢亲自捧了一杯茶送上来,杨晟之抬头一见她明眸皓齿,双颊艳丽,走近身边還隐隐有暗香浮动,不由想到当日与婉玉同挤在山洞中的情形,心中微一荡,赶紧轻咳一声,将目光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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