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九章【下】
杨昊之等一听忙站了起来,只见从门口走进来個五十岁上下的高壮男子,生得方脸阔鼻,面色青润,穿一身褐色嵌青纹提花蟒绸直裰,同色腰带,上镶六颗珍珠,甚是华丽。杨家诸子恭敬垂首道:“父亲。”
杨峥淡淡“嗯”一声,在太师椅上坐了,杨蕙菊亲自奉茶。杨峥对柳夫人道:“夫人此番辛苦了,一路劳顿,要好好歇息才是。”
柳夫人道:“刚坐了会子,也不觉得乏,待会子让個小丫头捶捶腿便好了。我在庙裡得了张方子,专治那头疼病的,吃個试试,据說百治百灵。尼姑庵的大士亲自给配的药引子,還送了一瓮大悲水,配着药服下,這都是相当不容易得的。”
杨峥捧起茗碗,扫了端坐的子女一眼,哼一声道:“但凡這几個让我有一丝半毫的省心,我還用得着吃什么大士的药!”
柳夫人忙道:“老爷這說哪的话,這几個孩儿都是聪慧省事的,還都有孝心。”
杨峥冷笑道:“孝心?看看這几個不成器的东西,现如今有哪個能做我的臂膀?老大!我先问问這些天都忙了些什么?曹庄河口的几船货我是交予打理的吧?怎的码头那几個管事的說這一個多月都未见露一面?還有南街上那几爿铺子,這些时日巡查了几遍,嗯?听說還在西水街上的当铺裡支了一百两银子,我且问问,這银两花在何处!”
杨昊之心中连连叫苦,他支那银子自是为了买药材补品给柯颖思小产后滋养身体的,但這见不得人的事打死他也不敢說。心慌间,只听柳夫人道:“老爷,說话那么大声做什么,再唬着這几個孩子。昊哥儿前几日刚死了媳妇,孩子又病了,真真儿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怎還有心情去街上巡铺子查账本?”
這几句话正提醒了杨昊之,他忙挤出几滴泪,作出愁苦之态,哭丧着脸道:“父亲息怒,是儿子不对。儿子是听說岳母大人痛失爱女生了大病,所以特别支银子买些补品送去,也好歹是個孝心。儿子想着這個钱应从自己的份例裡头出,所以就沒动家裡的银子,反在当铺支了,待手头宽裕了必定就還回去了。”
柳夫人一听立刻睁大眼睛对杨峥道:“听听,這是儿子的一片孝心。”說完拭着眼泪对杨昊之道:“我的儿,忒命苦,年纪轻轻就死了媳妇……”杨昊之也止不住抽泣。
杨峥听了心中愈发烦闷,一拍桌子道:“够了!都說是慈母多败儿,昊儿就是宠的,整日裡游手好闲,哪裡像是個能振兴家业的!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這個皮相,靠它找了一房贤惠的媳妇,偏偏他還沒福消受!”
柳夫人一听此话便不愿意了,道:“老爷,当初這门亲我就不同意。是硬逼着昊哥儿娶了個瘸子的,难道還是昊儿捡了大便宜?那梅氏除却娘家背景,哪一点配得上咱们的孩儿?若不是一意孤行,凭昊哥儿的品貌,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杨昊之心中深以为然,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杨景之、杨蕙菊鼻观口,口观心,端坐无言。杨晟之垂着头微勾了勾嘴角,脸上仍是一副呆呆的模样。
杨峥怒道:“闭嘴!妇人之见!若不是与梅家结亲,咱们這几年的生意怎能做得這般顺风顺水?以为我凭什么還能在户部顶個虚职?杨家這几年又怎么延续风光富贵!”
柳夫人见杨峥动了怒,气势自然弱了些许,但口中犟道:“那为了杨家前程也不能就這般亏待昊哥儿,若是当初不答应,昊哥儿就不会娶個瘸子,也不会這么年轻就成了鳏夫。”
杨峥不怒反笑,指着杨昊之道:“這大儿子除了這幅皮囊還有什么拿得出手?但凡他有本事打理家业,我又何必让他娶個残妻!”說完喘了几口气,喝了一大口茶,伸左手去碾压太阳穴。杨蕙菊见状忙向柳夫人使了個眼色,柳夫人便不再多言了,心中却道:“我那昊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金陵城裡都算有名号的才子,怎就拿不出手了?”
杨峥稳了稳心神,看向杨景之道:“老二,最近這两三桩差事办得也算中规中矩。不過发去京城的货裡怎又入了柯家的股?且這一入就占了三成,硬生生吞了咱们两成的利润。自己万不敢做這個主的,說,是不是媳妇儿的主意?”
杨景之站起身动了动嘴沒出声,柳夫人想起柯颖鸾不自觉哼了一声,她素不喜這二儿媳,事事处处的卖弄才干,在老太太面前争宠,看架势都想盖過自己一头去。她怜惜自己二儿子成亲几年還沒生养一儿半女,還将自己身边最得意一個大丫鬟赏過去做姨娘,连老大都沒沾這個光呢。谁想那丫鬟沒過多久就不明不白死了,這其中的伎俩又怎逃得過她的法眼?她赏過去的人都敢使手段,那柯颖鸾哪裡還将她這個婆婆放在眼裡了?现如今又开始插手杨家的生意经济,迫不及待给自己娘家捞好处,這样下去還不将杨家搬空了?
柳夫人刚欲开口,便见杨峥上前“啪”一声给了杨景之狠狠一记嘴巴,骂道:“沒出息的种子!怕老婆到如此田地,竟连自己的家业也不知维护了!回去好好振的夫纲,随便寻個由头抽媳妇几個大耳刮子把她赶回娘家住几天去,出了事有为父顶着!”
杨景之听完登时就呆了,结结巴巴道:“這……爹……這個……”眼睛不由自主朝柳夫人望去,隐带乞求之色。
柳夫人虽不太疼宠杨景之,但也不忍亲生儿子受此责难,开口道:“老爷息怒,头疼症复发可就不好了。眼下過不了一個月便是老太太生日了,裡裡外外都是事儿,還暂时离不开二儿媳。今日之事既已如此,再追究也伤了跟柯家的和气,不若我去敲打敲打二儿媳,這回作罢,下不为例。”說完看了杨景之一眼。
杨景之忙点头道:“儿子记住父亲教诲,再不敢犯了!”
杨峥长叹一声,又觉头疼,重重坐了下来。杨蕙菊上前给他按压头上穴位,杨峥闭目坐了一会儿,对杨蕙菊道:“沒事的时候勤打发人去梅家夫人送点精巧的物件,再附信說点子贴心梯己的话儿。素是個伶俐的,爹爹的意思应是明白的。”
杨蕙菊想起自己和梅家的亲事,面上红了一红,道:“明白。”
杨峥睁开眼一挥手道:“好了,都散了吧!”又道:“昊儿别走,去我书房等着!”见杨晟之低着头默默往外走,這才想起自己還有一子,便上前两步问道:“秋闱有些时日就要到了,這次可有把握?”
杨晟之垂着头恭恭敬敬道:“日日夜夜做文章,不敢怠慢。”
杨峥想勉力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說起。這几個孩儿裡,唯有杨晟之与他长得最像,且有個稳重的性子,小时候颇聪慧喜人的,但越长大反而越痴呆,聪明灵气不见了,连秀才也是考了两次才中。杨峥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去吧,我让账房给支五十两银子做考试的资费。大哥不喜科举,說那是沽名钓誉的行当,二哥天资驽钝些,這代杨家是否能重入官场,便看的了。”
杨晟之忙拱手道:“不敢辜负爹爹殷勤期盼。”
杨峥见他說個话還一板一眼,暗道杨晟之果是读书读傻了脑子,日后需找点差事让他历练历练,通些人情世故才是。摆摆手便让他退下了。杨峥站起身对柳夫人道:“好好歇着罢,這几天往梅家去一趟,多送些滋补的吃食和药材。”
柳夫人道:“我晓得,我還特地請了妙显大法师加持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玫瑰紫晶佛珠,上面還刻了心经和大悲咒,戴在身上最是静心辟邪,金陵就只有這一條呢,赶明儿個我就亲自送去。”
杨峥点了点头道:“亲家母信佛,送這個最妙不過。”又见杨昊之垂着头站在旁边,瞪了他一眼道:“在這裡杵着干什么,還不快去书房!”說完便往外走。
杨昊之见其父面色不善,早就唬得一阵阵胆寒,一边跟在杨峥身后往外走着一边回過头忙不迭给柳夫人打眼色。柳夫人使眼色安慰,见那父子出了门便急忙唤来两個老嬷嬷,命好好在后头跟着,守在书房门口,若是老爷万一动怒便赶紧回来通报。
待进了书房,只见已在房中坐着的人均齐刷刷站了起来,弯腰恭敬道:“老爷。”杨昊之微微抬眼一瞄,见那四人均是杨家有头脸的管事,心中暗道不好。杨昊之本是個爱吟风弄月的性子,对科考仕途、生意经济一概兴趣无,故而其父让他管理家业,也不過三天打鱼两天晒網,自然不很用心,出了纰漏也是手下人帮着遮掩弥补。今日书房裡一连来了四個管事显是事情出得不小,已到了瞒不住的地步,杨昊之又做過不少偷手,一時間心如擂鼓,冷汗都从额上滚了下来。
杨峥走到书案钱拿了一本蓝色的账簿,“啪”一声丢在杨昊之脚下,厉声道:“自己翻翻看!”
杨昊之捡起来一瞧,知那账簿是码头往来出货的支出,他翻看了两页,实在瞧不出什么端倪,偷看了一眼杨峥,只见自己的爹爹正黑着脸瞪着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儿子……儿子請父亲指教。”
杨峥道:“前两天那批丝绸是从那管的河口出的货,往来钱银也均由经手。到底赚了多少可知道?”
杨昊之道:“账簿上写得清清楚楚,曹庄河口五船货,共一万两千两银子,除去一路吃喝花销和船只损耗,以及上京打点等,最后应有八千两银子的纯利。”
杨峥怒道:“放屁!那批丝绸均是上等的雪缎,除却孝敬宫裡头各位主子的,剩下的货至少有两万两的进项,怕是今年咱们做的最大一笔买卖了!個败家子,转眼便将钱抹了一半!說!是不是又在外头闯了什么祸,贪了公中的银子打点?”
管事们忙道:“老爷息怒,大爷怕是有隐情禀报。”
杨昊之登时一呆,而后连连叫屈道:“這是陈管事向我禀报的,儿子才记录在案,若是贪了一分一厘,我便撞死在爹爹面前!爹要不信便拿陈三德前来对质!”
杨峥气得差点背過气去,前几日他害了头疼病,故而沒有亲力亲为,也想着让杨昊之历练历练,便放了手,可谁知這样一笔买卖,杨昊之竟沒有亲手打理,反而让個管事的回禀几句完事!杨峥本就是個霹雳火般的性子,此刻更是怒发冲冠,上前便狠狠抽了杨昊之一记大耳刮子,咆哮道:“畜生!還等我拿他对质,陈三德早已便跑沒了影了!我问了几個管事,听闻這人是找来抬举做了河口大管事的。說!是不是跟他裡应外合贪了那一万两银子去花天酒地了?待银子使净便找他做了替罪羊,自己脱了干系?個不孝的孽障!”杨峥說着身子止不住乱颤,一脚将杨昊之踹倒在地,举着手又打下来。
管事们急忙上前拦住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老爷病才刚好,万万不得动气!”
杨昊之腿一软跪在地上哭道:“父亲若這么說,儿子再无立足之地!若是儿子贪了一分一厘,便叫我手上生個大疮烂疮,让天雷打了不得好死!還望父亲明鉴!還儿子清白!”說完脑袋“砰砰”磕在地上,仿佛小鸡啄米一般。
杨峥听杨昊之這么一說“唉”的长叹一声,身子晃了两晃,任管事们扶着瘫坐在椅上,他的儿子他自是心中有数,想杨昊之只不過风流自赏游手好闲,并无胆子贪這么一大笔钱银,但此番出了這等事,若不将其严加管教,一来不能让杨昊之长了教训,二来亦不能服众,三来想起飞了的银子又是肉疼,遂疲惫道:“不管是不是贪了银两,這总是的過失,不动用家法严加管教,让我怎对得起列祖列宗。”
杨昊之听闻要动家法,唬得魂魄飞了一半,跪着蹭到跟前,抱着杨峥的大腿,痛哭流涕道:“父亲饶了我罢!我真沒贪公中的银子!是那陈三德,定是他将钱银卷包会逃了,他才是吃裡爬外的卑鄙小人!”
杨峥踢了杨昊之一脚道:“沒出息的孽障!”說完高喝道:“搭春凳,請鞭子来!”
管事们劝道:“老爷,前些时日大爷死了媳妇儿,公事上未免不能进心,消消气,網开一面罢。”
杨峥冷笑一声,暗道媳妇儿死了,這畜生高兴還来不及,怎可能心酸神伤。口中道:“今日谁都甭想拦着!再多說一句就叉出去罢!”
管事们自是知道杨峥脾性,瞧我我瞧,均不敢开口了。此时外头的小厮已将春凳搭了进来,又有個年轻力壮的长随进屋,手裡捧着鞭子。杨峥缓了口气,指着杨昊之道:“把這個孽子给我按在凳上,狠狠的打!”
五六個小厮上前将杨昊之压在凳上,那长随将鞭子抡起来“啪”一声便抽在杨昊之臀部。這抽鞭子是极有学问的,若有心治人,抽两三下便能伤筋动骨;若只是做样子,抽在身上虽啪啪直响,但所受痛楚极小。那长随怎敢打伤杨家的大爷,只将鞭子挥得虎虎生风,但落在杨昊之身上却无什么力道。饶是如此,杨昊之仍“哎哟”一声大叫,浑身不住扭动,疼得俊脸泛白。
正此时,只听有人在门口道:“住手,莫要再打他了!”說着柳夫人已冲进来,直扑到杨昊之跟前,杨昊之一见,不由泪如雨下,道:“娘......”再說不出话。
柳夫人心中大恸,流着泪对杨峥道:“老爷,您莫要气坏了自己。昊儿犯了天大的错,您也不能赔上自己的身子。”說着暗地裡拧了拧杨昊之的胳膊。
杨昊之呜咽道:“父亲,您打我罢……是儿子错了,是儿子对不起爹爹,对不起列祖列宗……”說着不由嚎啕大哭。
杨峥见杨昊之有悔過之意,怒气也歇了两分,但面上冷笑道:“给我狠狠打,打了這孽子方能出我心头恶气,若不打他,反倒让我憋闷!”
此时管事中有一叫刘坤的,凑上前道:“老爷,這般一闹,惊动了老太太便不好了。我看不如這样,就叫大爷立功赎罪,亲自办事,将那陈三德抓回来。即便抓不回来,也让大爷這些时日出去多历练,将亏了的银子尽力赚回来便是。”
柳夫人忙道:“正是這個理儿。老爷,如今昊哥儿已知道错了,打坏了他可怎么好,不若让他出去办差,将功赎罪。”
众人纷纷劝說,杨峥斜眼一瞧杨昊之,看他脸色蜡黄,唇色发白,心裡头暗叹一声:“若是這不长进的东西真知道了教训便好了。”想到自己的三個儿子裡,唯有這老大還是有几分聪慧可以造就的,心裡软了几分,挥手道:“罢了,沒打的鞭子便暂时寄存在這儿,让他将功赎罪,或将陈三德抓回来,或在三個月内将亏了的银子赚回,否则家法照旧!”
杨昊之一听此话脸上又是一白,但不敢辩解,任人搭着出了书房。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