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二十六回【上】
双生女露酸讽婉玉
過了些时日便到了年关,各家均张罗着過年。梅海泉和吴夫人因爱女死而复生,长子成了亲,媳妇刚過门不久便怀了身孕,小儿子又中了举,家中添了這几桩好事,心中自然欢喜,便要操持着大办。自除夕晚上便命下人在门口摆上粥铺,拿出钱银连着三日来打斋舍粥,待正月初三,又将各房的亲戚請来一处吃年茶。
初三清晨,婉玉正似醒非醒,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說话,便唤了一声,从被窝裡伸出手来将床幔掀了。怡人正在外头跟個小丫头子低声讲些什么,听见动静,回头一瞧,忙走上前道:“刚才大奶奶让人送东西来,把姑娘吵醒了。”
婉玉揉着眼坐起身,怡人忙将衣裳展开,婉玉伸手将衣裳穿上,问道:“什么时候了?”
怡人道:“辰时四刻了。”
婉玉吃一惊道:“都這么晚了怎的不叫我?今儿個各房的亲戚都要来呢,娘病才刚好,嫂子又是双身子,這几日害喜得厉害,這两人可顾不過来。”
怡人道:“是太太吩咐让姑娘多睡会儿的,說姑娘這些日子操劳過了,怕累出病来。亲戚那头有几個管事的婆子和媳妇顾着,再說时候還早,客人才来了三四個呢。”
婉玉点了点头,怡人唤了小丫头子进来,伺候婉玉梳洗。净面之后,又用青盐擦牙。婉玉看身上穿的是一件荔枝红连云荷花刺绣的长袄,奇道:“這衣裳我先前怎的沒瞧见過?”
怡人笑道:“這是大奶奶刚打发人送来的,說是她做姑娘时做的衣裳,還是簇新的沒上身,如今再穿就嫌花色嫩了,上头的花样都是她亲手绣的,要姑娘别嫌弃。”
婉玉笑道:“她的活计比绣娘還好呢,我一直想让她绣個荷包,她是懒惯了,一直拖着,今日送這么件衣裳来,也算她想着我。”說着低头看,见衣服上的刺绣精致鲜亮,不由心生喜爱,摸個不住。
怡人给婉玉梳了头,将梳妆台上的匣子打开道:“今儿個姑娘想戴什么首饰?”
婉玉道:“配這衣裳头上戴鲜花才好,可惜如今沒有。”說着伸手一指道:“就戴那根赤金镶玉的灯笼簪子和那两支堆纱的宫花罢。”又取出一对儿碧玉的耳坠子自己戴上。
怡人一一帮婉玉戴好,往镜中看了看道:“耳坠子若是戴玉,头上也需戴個玉器好。”說完拿起一支道:“不如戴這個,正阳绿的。”
婉玉一看,那簪子正是杨晟之送她的梅英采胜簪,忙道:“這簪子戴不得,快放回去。”說完一边伸出手让怡人给她戴金镯子一边蹙眉道:“這根簪子找個盒子装了单独放起来,妥善收着,日后我有用。”怡人应了一声。
婉玉又道:“采纤呢?今儿個亲戚来得多,让她在咱们這個院儿裡管好了小丫头子们,别瞎胡闹。大過年的也别拘着大家,吃酒做耍的别出了圈子就是了。”
怡人道:“姑娘忘了,昨儿個晚上采纤就過来回,她家裡人接她回家吃年茶,怕是晚上才能回来,姑娘是准了的,還跟她說要是晚了就在家睡,明日一早回来也成。”
婉玉一想确有此事,失笑道:“是我忘了。”又问怡人:“是从外县来的,家裡人应该都在外头,但若是想回家去看看,我便准几日假,或是這儿有什么相熟的亲戚,也可去走动走动。”
怡人摇头道:“哪儿有什么家裡人和相熟的亲戚。我娘沒的早,只留下我一個女儿,爹后来又续弦,娶的這一位是個母夜叉,自她来了我就沒几日好過的。前些年我爹也沒了,她就把我卖出来给人做了丫鬟,什么家不家的,不回也就罢了。”說着眼眶发红,强笑道:“也就跟着姑娘才過了两天舒心日子。”
婉玉听了不由怜悯,口中叹一口气,抬头见怡人一张脸儿圆润了不少,眉眼也比先前长得更开了,更添了两三分稳重出来。想到這個丫鬟自柳家便一直忠心跟着自己,大小事都服侍妥帖,又通眼色,還经常在旁边提点帮衬着,心裡一暖,从匣子裡拿了一对儿金缠银的镯子塞到怡人手中道:“大過年的,伤心做什么。這到年下了,我這儿也沒什么,一直待我如何,我心裡明白得紧。這镯子拿着,喜歡就戴着,不喜歡就拿去融了打别的首饰。服侍我一场,日后我定不会亏待了。沒有爹娘,我就替做主,待到了岁数,我就放的文书,還给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怡人一愣,登时大喜,脸上发红道:“谢谢姑娘!”說着声音便哽咽起来,跪下要磕头。
婉玉扶了她一把,笑道:“不做這些礼了,這是咱们俩的情分。”說完又道:“就是采纤一走,身边倒一時間缺了人手……我這些时日看银锁和心巧都是伶俐的,有心抬举一個升個二等,說這两人哪個好些?”
怡人听了忙掏出帕子在脸抹了两把,细细想着說道:“银锁是個有心人,我听說她原先的名儿叫玉锁,因姑娘来了,重了那個‘玉’字,還沒等太太发话,就說要改名,她有個姐姐金环在二爷房裡当差,她就顺下来改叫了银锁了。因這件事,太太觉得她有眼色,又听說她办事稳重,就拨到姑娘房裡来当差。我冷眼瞧着,也是個不多說话的,凡事心裡有数……至于心巧……”怡人微皱了眉道:“我早就想跟姑娘說,心巧倒是应了她的名儿,事事做得巧,可就是心太巧了些。自从大奶奶有了身孕,她就往大爷那院儿裡去得勤了,姑娘要给大奶奶送什么东西,也都是她抢先去送。有事沒事的也爱去转转……昨儿個听香草跟我說,心巧還跟底下的丫鬟打听過大爷和大奶奶的事儿,香草脸上不大好看。”
婉玉登时脸色一沉,沉吟片刻道:“心巧是从牙子手裡买的,到咱们家不過三年的光景,比不得家生子知道规矩,也不比這样聪明的知道轻重。我原看她有股机灵劲儿,识几個字,還会說话讨人喜歡,這才把她点過来,想不到她存了這個心。”
怡人将手炉取出,从抽屉裡取了两個梅花的香饼儿放进去,盖上盖子塞到婉玉手中道:“這府中上上下下的丫头,但凡有野心的谁不想往上爬呢,在梅家,即便做半個主子,也是一辈子得享富贵了。心巧生得整齐,在府裡的丫鬟裡算是拔尖的了……”
婉玉冷笑道:“只怕是因为自個儿生得好,這才存了這個心!有本性风流就不說了,怕就怕本来好好的爷们,也被勾搭坏了,要纳了妾收房!”
怡人见婉玉脸色不好便再不敢多言,心中奇道:“大爷是朝廷命官,又生得儒雅斯文,日后前程无量,丫鬟们有這個心也不足为奇,不過是各自凭本事罢了,何况大奶奶陪嫁了四個丫鬟,個個都出挑,何况太太身边還有丫鬟呢,也未必轮的上心巧。大户人家的王孙公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姑娘鲜少动怒,怎为這档子事儿动了气性?”她哪裡知道婉玉因经历不同,早已对纳妾之事恨之入骨,尤厌存了心思要给人作妾之辈,故而此刻带了气恼之色出来。
婉玉道:“把心巧叫来。”怡人出门命小丫头子去叫,片刻小丫鬟回来道:“心巧姐姐到罗香馆给大奶奶送东西去了。”
婉玉眉头微挑了挑,也不再问,命人将早饭端来,用了一碗粥、两碟子小菜和三块面点,待饭菜撤下,外头小丫头子才报心巧回来了。過了一阵,心巧进来道:“姑娘,我回来了。”
婉玉扭头,见心巧站在她跟前,留心打量,见她穿了青缎子掐牙的比甲,裡头套枣红色长袄,因外头冷,一张脸冻得白裡透红,反倒更显得好看了,眼睛水汪汪,有一番小家碧玉之姿。
婉玉喝了一口茶问道:“這大早晨的跑哪儿去了?连個人影儿都瞧不见了。”
心巧忙道:“今儿個早晨大奶奶遣人给姑娘送了衣裳過来,又问咱们這儿還有沒有姑娘做的蜜渍乌梅糕,大奶奶一早晨就念叨着想吃。我一时沒找到,便說等找着了送去。刚我看壁橱食盒裡還摆着两块,就亲自给送過去了。”
婉玉淡淡道:“确是個办事伶俐的,连一碟子糕饼也巴巴的端着送過去,回头我问问大奶奶,若是她也相中了,就把拨到她身边伺候,守着她,也守着大爷,省得一趟趟的跑,大冷的天,再冻出什么病。”
心巧心中“咯噔”一沉,抬头一瞧,只见婉玉脸上静静的,怡人站在她身边垂着头端茶伺候,她素来伶俐,听婉玉口气不似以往,脑中一转,忙道:“姑娘是我做错了!今儿個采纤回家,正是院儿裡用人的时候,送点心派小丫头去就是了,我凭姑娘责罚!”說着便跪下来。
婉玉道:“先起来,我有事跟說。”
心巧惴惴不安,只得站了起来。婉玉道:“我昨天听娘說,家裡一房远亲,早些年对老爷有恩的,如今他妻子身子骨不大健朗,伺候的下人只有個年老的婆子和一個不经事的小丫头,娘看着心酸,要我派個丫鬟過去帮衬伺候几日。我想来想去,我身边這些人儿裡,就属最机灵,也最妥帖,便让去。那户人家就住隔着两條街的胡同,也是個殷实人家。待会子收拾收拾,坐了马车去罢。”
心巧听了,只觉头上打了一個焦雷一般,立刻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哭道:“姑娘我错了!我……我万万沒有那個心离开姑娘……姑娘打我骂我,万万不要赶我走……”
婉玉道:“哭什么呢?要去是因为最会办事,只不過去几個月,待病人好了,再回来也不迟。”說着对怡人道:“快拉她起来,地上凉。我记得我還有一件半新的缎子棉袄,待会儿收拾出来给心巧穿了去。”
怡人应了,忙上前去拉心巧。心巧死活不肯起,跪在地上痛哭,暗道:“适才她点我那几句,怕是知道我的心思了,索性也不瞒着,好好央告,姑娘心软,也就不让我走了。”一咬牙,哭道:“姑娘,是我不对,我不该存了那個心到大奶奶院子裡去……饶了我罢!”
婉玉面露惊奇之色道:“這是說的什么话?放心去罢,的月钱還是府裡给发,短不了的。”說完站起身对怡人道:“跟我去太太屋裡,各房的亲戚应是都来了。”
怡人忙取了斗篷来,婉玉披上便往外走,心巧在后苦苦哀求,怡人拦了她的去路道:“姑娘既這么安排了,心裡也清楚是怎么档子事儿,再求也无益,不如收拾好了赶紧走,過個十天半個月的,我再替求求情,姑娘便把接回来了,安安生生的当差就是了。”
心巧冷笑道:“在這儿又充什么好人?這事儿指不定是谁挑唆离间做的!”
怡人冷冷道:“我敲打過三四回,都当耳旁风,今次被姑娘装個正着,自己做的事又怨得了谁?”
心巧满腔怨恨,但转念想到怡人是婉玉身边第一得意的人儿,只得强压下愤懑,对怡人百般央告道:“好姐姐,我适才是气迷心了,别跟我一般见识,替我好好求求姑娘,若姑娘不赶我走,我定重重的报答!”此时只听婉玉在前头唤道:“這么久忙什么呢?”怡人方才舍了心巧走上前来。
婉玉道:“她刚跟說了什么?”
怡人道:“不過是央求姑娘别赶她出去。”說着抬起眼看着婉玉的脸色道,“姑娘真打算赶她走?她……她也未犯什么大错。”
婉玉道:“其实心巧去的那户人家虽然小门小户的,家道却不单薄。男的三十二三岁,论起来该叫我一声姑姑,他媳妇病在床上已经一年了,說话也就這几個月的光景好活,家中已经悄悄的准备后事。他娘来咱们家串门子,跟娘提起想讨咱们家個丫鬟去做填房,娘如今是大小事一概不管,让我看着办,只說要我物色個体面些的丫鬟。我一直也沒個拿捏,恰好又有了心巧這桩。我先让她去,若是她也有這個心了,等她回来,人家上门一求,刚好把她打发出去,两其美。若她沒這個心,淡她一两個月,她再回来也就知道轻重了,她不胡闹,我就留在身边让她当几年差,等年岁大了再让她体面的嫁户人家。她若還是冥顽不灵,我就拉她去配個小厮。”
主仆二人一路走一路說,不久便到了吴夫人院中,婉玉进屋一瞧,只见屋中已坐了十几個女眷,见婉玉进来纷纷站了起来。
吴夫人满面春风,指着婉玉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刚說到了,好孩子快過来,外头冷,先喝個热汤暖暖。”
婉玉便坐到吴夫人身边,展眼一瞧,只见屋中人当中還有七八個跟她年纪相仿的少女,细一看,有些竟是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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