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认错
严裕霍地站起来,厉声道:“来人!”
丫鬟着急忙慌地跑进来,见他面色不豫,還当自己犯了什么错,惶惶不安地跪在他跟前:“殿下有何吩咐?”
他问道:“皇子妃呢?她在哪儿?”
丫鬟壮着胆子往床榻看一眼,见谢蓁不在裡面,顿时恍悟過来怎么回事,心有余悸道:“回殿下,娘娘說您回来得晚,她夜裡浅眠,便先在侧室歇下了。”
谢蓁今天太過疲乏,沒等多久便先睡了,然而心裡憋着一口气,便沒打算跟他同床共枕。反正他们提前商量過的,婚后分床睡,谁睡侧室都一样。
严裕知道后,脸色缓和许多,对丫鬟道:“你下去吧。”
丫鬟应一声是,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屋裡只剩下一盏灯,烛光闪烁,估计撑不了多久。严裕得知谢蓁在内室后,心裡平静许多,他坐在床榻上,沒多久忽然站起来,想去敲响侧室的门,然而手還沒抬起就放了下去。如此重复三四次,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
她就在裡面,他为什么不敢进去?
他们不是成亲了么,不是应该理所当然地睡一张床?
可是成亲前,他亲口答应過不碰她的。
严裕挣扎许久,躺回床榻上,望着头顶的大红绣金帷幔,想起這是他的新婚之夜,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点悲凉。他一跃而起,再也顾不得什么约定,大步来到侧室与内室想通的门前,抬手轻轻一推。
门沒开。
他蹙眉,又推了一下,還是沒开。
他不是让管事沒装门闩么?
管事确实沒装门闩,但是谢蓁进屋的时候,发现這道门沒法上锁,于是为了提防某些心怀不轨的人,她特意吩咐双鱼双雁搬来桌子,抵在门口。是以這一时半会,严裕還真推不开。
他气急败坏地骂了声小混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甘地叫:“谢蓁?”
屋裡沒回应,谢蓁早睡下了。
他既然下了决心,便是不会轻易放弃的,重振旗鼓又重重一推,菱花门被推开一條宽缝。
桌子腿在地上摩擦出沉闷的声音,吵醒了床上的谢蓁,她迷迷糊糊地问床边坐在杌子上的双鱼:“什么声音?”
双鱼目瞪口呆地盯着从门缝裡钻进来的严裕,结结巴巴道:“是,是……”
严裕睨她一眼,她立即不敢說下去了。
谢蓁以为沒什么大事,翻身继续睡去,睡着前還不忘叮嘱:“记得看好桌子……”
她說這话时,严裕已经走到床边。
秋天夜裡清凉,她穿着散花绫长衫,又盖了一條薄褥子。大抵是睡相不老实,领口微敞,露出裡面胭脂色的绣玉兰纹肚兜,窗外皎洁的月光洒进来,落在她身上,更加显得她肤白胜雪,细腻柔软。
严裕看着看着,俯身撑在她身体两侧,把她圈在自己怀中。
双鱼在一旁看呆了,小声叫道:“殿下……”
严裕偏头,冷声道:“出去。”
主子的命令不能违抗,然而双鱼又担心他对谢蓁不利,一時間踟蹰不定,“我家姑娘睡了……”
严裕好像沒听到:“我叫你出去。”语气不容置喙。
双鱼愁眉苦脸地退出侧室,在心裡求了无数遍观音菩萨,希望菩萨保佑姑娘与殿下相处和睦,不要出事。
双鱼走后,屋裡只剩下严裕和谢蓁两人。
谢蓁睡得不安稳,是以严裕只敢撑在她上方,沒再做出什么過分的举动。
他静静地端详她的脸,睡着之后,倒跟小时候更像了。眉眼鼻子如出一辙,還是那么小巧玲珑,就连這身板儿,也沒长大多少。
他的目光往下,落在一处,似乎又不全沒长大……
他想跟她說话,但是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就這么一直看着,看了足足半個时辰。末了谢蓁翻身唔了一声,不甚压到他的手背,他才轻轻地抽出来,站在床边刮了刮她秀挺的鼻子,這才离开。
這次他躺回内室床榻上,虽然有些遗憾,但心裡比方才踏实多了。
他闭上眼,一觉睡到天明。
再睁开眼时,神智比昨晚清醒多了。他坐起来,只觉得喉咙干渴得有如火烧,正欲开口唤丫鬟端茶,一眼却瞥见谢蓁坐在梳妆镜前,手裡举着一個烛台,烛台那头是蜡烛燃尽后露出的金刺,她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要往手腕刺去!
严裕以为她要寻短见,连鞋都顾不得穿,快速上前一把夺過烛台,喘得厉害:“你干什么?”
因为着急,声音带着几分严厉。
谢蓁也是刚起床,乌发披在身后,遮住大半张脸,益发显得她的脸只有巴掌那么大。她仰头看他,水汪汪的大眼裡满是平静:“阿娘說新婚第一天要拿带血的帕子入宫,我沒有流血,所以想用這個割破手腕,滴两滴血。”
她很怕疼,還沒想好要在哪個地方下手,他就疯子一样冲了過来。
昨晚她想了很多,既然他不喜歡她,那他们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就行了。她不对他抱有任何期望,以后才不会让自己陷入难堪。
所以割手腕這回事,她沒有想過指望他。
严裕脸色由黑转青,再由青转白,总算从刚才的惊吓中缓過神来,面色恢复正常。他拿起烛台,面无表情地往自己手臂上一划,顿时有血珠冒出来。他另一手夺過谢蓁手裡的绢帕,盖在手臂上,胡乱抹了两下,再把绢帕递回给她:“這样行了么?”
谁知道谢蓁根本不搭理他,站起来往裡面走,“一会還要入宫,你自己交给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吧。”
严裕站在原地,手裡握着绢帕,轻轻蹙了下眉。
不知为何,似乎有哪裡不对劲。
成亲第一天要入宫向帝后請安,因为考虑到他们新婚燕尔,元徽帝特准他们晚一個时辰去。
谢蓁换上粉色对衿衫儿和白罗绣彩色花鸟纹裙襕马面裙,今日太阳正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容易使人心旷神怡。
她坐在缠枝葡萄镜前,双鱼在身后替她梳头,她看着镜子裡的自己,余光一扫,便看到严裕站在窗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后背。谢蓁粉唇微抿,移开目光,理都沒理他。
直到双鱼为她梳好百合髻,戴一副金丝翠叶头面,额头坠了一颗水滴状红宝石眉心坠,端是芙蓉玉面,娇丽无双。她起身走出内室,也不问严裕收拾好沒,开口让丫鬟带她去门外马车裡等候。
严裕跟上她,总算忍不了了:“你沒看到我么?”
谢蓁走在廊下,轻轻点下头:“看到了。”然后便再无话。
严裕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憋得难受,却又不知从何处发泄。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竟然沒有等他的意思,他下巴紧绷,默默无声地看着她的背影,竟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贴身侍从吴泽从前院走来,停在他面前恭谨道:“殿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出发么?”
他抿着唇,举步往外走,“出发。”
吴泽又问:“您是骑马還是坐马车?”
一般时候,严裕出入宫廷都习惯骑马,是以吴泽才会体贴地问一句。
严裕想不都想,“坐马车。”
說话间已经来到门口,门外停着一辆黄杨木马车,周围沒人,谢蓁想必已经坐上马车了。他大步上前,踩上车辕,一掀帘子对立面的丫鬟道:“入宫面圣无需下人陪同,你们都下去。”
双鱼双雁面面相觑,看看严裕,再看看谢蓁。
他们小夫妻闹别扭,她们這些丫鬟夹在中间真是难做人啊。
末了两人欠了欠身,对谢蓁道:“姑娘,婢子下去了……”
谢蓁坐在裡面,不动声色地看一眼严裕,然后收回视线,轻轻道:“下去吧。”
丫鬟下去后,严裕从外面走上来。
他哪裡都不做,偏偏要坐在谢蓁旁边。马车本来不小,但是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硬生生占去不少地方,显得她這边有点拥挤。
谢蓁往旁边挪一挪,他也跟着挪一挪。
最后谢蓁被逼到角落,一边是车壁,一边是他。她偏头看他,黑黢黢的眸子古井无波,粉唇轻启,“你跟着我干什么?”
不是這样的。
她对他不是這样的。
以前她面对他时,总是天真又娇俏,带着甜甜的笑,還有软绵绵的嗓音。而不是现在這样冷淡平静。昨天之前還好好,为什么今天忽然不一样了?
他有些不安,想问她怎么回事,但是說出口的话却成了:“入宫以后随时有人看着,坐得近才不会引人怀疑。”
谢蓁居然信了,哦一声便沒再理他。
她低头摆弄裙襕上的花鸟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能看得這么入神?
严裕低头看着她的侧脸,腻白的皮肤,精致的眉眼,粉嫩的唇瓣,每一样都很诱人。她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眨得他心裡发痒,他想伸手碰碰,但是手在膝盖上紧了又紧,還是沒伸出去。他靠在车壁上,挫败地闭上眼:“你昨晚睡得好么?”
谢蓁嗯一声,“好啊。”
他又问:“昨晚等了多久?”
她說:“沒多久。”
“……你想何时回定国公府?”
她想了一下,“明天好么?”
严裕顿了下:“好。”
然后又是沉默。
過了许久,马车辘辘走远,他问:“你沒什么话跟我說么?”
她說:“沒有。”
“……”
严裕脸一黑,闭上眼睛睡觉,不再吭声。
马车很快来到宫门口,马车不停,一直驶入昭阳殿前才停下。殿外有宫婢迎接,将他俩請下马车,便带着往殿内走去。
走上长长的丹陛,皇后早已在殿内等候他二人多时。
皇后气虚,等了一会便有些疲乏,见两人来了,强打起精神笑着道:“可算来了,快坐。”
严裕的生母早逝,谢蓁敬的茶也是由她承受。
两人终究沒坐,不多时宫婢奉上一碗热茶,谢蓁接過,上前递给王皇后:“娘娘請用茶。”
王皇后接過去,抿了一口,便让人把她给谢蓁准备的礼物拿上来。宫婢呈上一個紫檀雕花纹盒子,打开送到谢蓁手中,裡面是一对红玉镯子,通透晶莹,无一丝瑕疵。谢蓁跪下行谢礼,到底是国公府的金枝玉叶,端起姿态宠辱不惊,又做得恰到好处,让人心裡舒服。
王皇后让她起来,留下两人說了一会儿话。
然而到底身体不适,沒多久皇后便有些吃力,无奈只得让两人先退下,她回屋休息一会。
严裕和谢蓁一前一后走出昭阳殿,谁都沒有搭理谁。沒走多久,前面便出现一個人,身穿绛紫柿蒂纹锦袍,高首阔步,气质不俗。他身后跟着两個侍从,正往這边走来。
谢蓁察觉严裕微微僵了一下。
等人走到跟前,他叫一声“二哥”,她才知道眼前的人是太子。
她心中一紧,面上却波澜不惊,垂眸不再多看一眼,规规矩矩地跟着叫:“二哥。”
严韬听說王皇后情况不好,這才一大早就赶了過来,目下遇见他们两個,仍旧能端出一副翩翩风度:“你们来跟母后奉茶?”
严裕站直身体,把谢蓁挡在身后,“是。”
严韬微微一笑,看向他身后只露出一個脑袋顶的姑娘,沒多言语,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错身而過:“我去看望母后。”
太子走后,严裕索性直接牵住谢蓁的手,大步往御书房走去:“你走得太慢了,跟着我。”
谢蓁猝不及防被他一拽,踉跄了下,想甩开:“我不用你拉着。”
他握紧她的手,說什么都不松开,“用。”
她說:“不用。”
前头的宫婢听到他俩对话,還当這是他们小打小闹的情趣,禁不住弯起嘴角,偷偷地笑。
严裕憋了很久,心中有一团浊气,语气古怪地說:“小时候你不是很想牵我的手么?”
谢蓁看疯子一样看他,大概觉得他脑子有病,“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我不想跟你牵手。”
他薄唇抿成一條线,直视前方:“为什么?”
她挣了两下,鼓起腮帮子,“沒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說着成功脱离他的掌控,继续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
手心蓦然空了,严裕握成拳头,心想女人真是太奇怪了,是不是每個人都跟谢蓁一样善变?
就這么来到御书房,元徽帝正在裡头批奏折,俞公公进去通传以后,便让他们进去。
圣上以前沒见過谢蓁,今天是第一次见面,见到之后,好像知道两個儿子为何争她了。
确实是难得一遇的美人。
整個京城裡,估计都找不出跟她一样标致的。
谢蓁给他奉茶,他露出满意的笑:“好好,真是乖顺。”
大抵是心情好,元徽帝多赏赐了她几样东西,其中還有一颗手掌大的夜明珠。谢蓁显然对這個东西很有兴趣,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摆弄它,一会捂在手裡看看是不是真会发光,一会拿到太阳底下端详,更加沒有工夫理会严裕了。
是以回去的路上,严裕的脸简直阴云密布。
他问:“有這么好玩么?我再给你弄几個?”
她說不用,“我有一個就好了。”
马车一直驶回北宁街六皇子府,刚停稳,谢蓁便牵着裙子走了下去,沒有等他。双鱼双雁早已等候在门口,她上前,跟着她们走回府裡。
严裕一人被抛在门外,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赵管事吩咐车夫把马车停到后院,转到前面,看到小两口這一幕,忍不住提醒:“殿下,您和娘娘路上是不是闹了矛盾?怎么娘娘好像生气了?”
严裕转头看他,顿悟:“你說她生气了?”
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管事有些无力,“娘娘似乎一整天都沒笑過,您沒发现?”
他像忽然被人点醒了一般,扔下管事,大步便往府裡走。他腿长步阔,谢蓁又走得慢,是以沒多久,便追上了廊庑下的她。
他气喘吁吁地抓住她的手腕,对上她疑惑的眼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你……生气了?”
谢蓁静静地看他,不回答。
他又问:“为什么生气?”
她用另一只手掰开他的手,孩子气地說:“不要碰我,你說過不碰我的。”
他一噎,无法反驳。
谢蓁转身继续往前走,他气急败坏地站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谢蓁,跟我說话!”
身后丫鬟都惊呆了,還沒见過六皇子這么着急的时候。
谢蓁歪着脑袋,黝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把你一個人留在马车裡,你生气嗎?”
他目光闪烁,不置可否。
她问:“早上出门,我先走了,把你一個人留在屋裡,你生气嗎?”
他终于点了一下头。
确实生气,当然生气,她当他不存在么?
谢蓁看着他,又问:“那你昨晚把我一個人留在新房,我为什么不能生气?”
說完,不等他有反应,绕過他往前走。
严裕大彻大悟,心口砰砰跳個不停。他总算知道她为何忽视他,为何不对他笑了,他总算知道自己错在哪裡。
其实昨晚他不是故意扔下她的,当时那么多人看着,她又那么美,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做出什么失态的事。他抱着逃避的心态,转身就走了,却沒考虑過她的感受。
当时那么多人在,她是不是受了委屈?
如此一想,顿时抛下面子尊严,想继续追上她,跟她好好解释。可是廊下空空,她早就走远了。
他一路追到正院,向下人打听她的去处,知道她在屋裡,三两步便走了进去。
谢蓁正坐在梳妆台前,摆放皇后和圣上送的东西,她一样样归置整齐。正要站起来,抬头从铜镜裡看到身后的严裕。
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见她发现了,一开口,才知道自己嗓子又哑又沉:“你别生气。”
谢蓁眨眨眼,“为什么要听你的?”
他别开头,看向窗户外树叶枯黄的桐树,不习惯跟人认错,语气生涩:“昨晚,是我……”
說到一半,半天都沒再开口。
谢蓁抿唇。
眼看着她又要走,他着急了,挡在她跟前,直视她的眼睛——
“是我不好。”
话說完,自己脸红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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