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她什麼都不怕了
窗外又是幾聲炸雷。
悶熱[chao]溼的空氣撲進室內,吹拂正在對峙中的三人的面龐。
江洛緊緊握住張夏萍的手腕。
她回頭看林如海。
——真是好[jing]彩的一張臉。
在他人生的四十二年裏,應該從未想到,會有被從來沒看到過自己眼中的妾,大聲指責的這一天吧?
夏萍的身體很熱。
她在發抖,但不是害怕的抖。
她還正咬着牙,瞪大眼睛,死死與林如海對視。
這份熱燙和激動、衝動,也隨着觸碰不斷注入江洛體內,給她帶來堅決的勇氣。
“快下雨了,”她用力把張夏萍拽起來,“你且回房去,洗個澡,把傷[kou]都清理了,好生睡一覺。”
她命令站在他們身後,已經害怕、恐慌到不知所措的山風和冬梨:“你們送張姨娘回去,看着她洗澡上藥睡覺。”
——別讓林如海可能的怒火[bo]及到更多人。
“是……”冬梨先小步挪了兩步,便被山風拽着大步走過來,要扶張姨娘。
“太太!”張夏萍不想走!
她這般跑過來……這般喊了老爺,質問了老爺,老爺已是氣得臉都發青了!
老爺有什麼火氣罰她就是,別牽連了太太!
“快走吧,回去吧。”江洛對她笑,“沒事的,一件小事,睡一覺起來,明天什麼都好了。”
真好啊。
最起碼,她可以護住夏萍和兩個丫鬟安然無事。
“去呀?”江洛輕輕推她。
“……太太?”張夏萍看看江洛,又看看林如海。
林如海嘴脣微動。
“閉緊你們的嘴。”他的聲線低沉沙啞。
他最後看了一眼張夏萍,便閉目道:“今夜,你沒來過正院。”
張夏萍沒應聲,只看太太。
“好了,回去吧?”摸了摸張夏萍的臉,江洛送她到堂屋門[kou]。
不知不覺,她已快和夏萍一樣高了。
張夏萍被兩個丫頭扶着走在廊下。她瘸着一條腿,一步一回頭。
江洛一直看着她。
“夫人……”林如海踱步到她身後,替她披上一件薄披風,“在想什麼?”
江洛很意外。
發生了這樣的事,竟然是他先開[kou]嗎?
他緩過來了?
她的驚訝太過直白,讓林如海忽視不了。
他苦笑。
——雖然他也不知道,他現在的表情能不能讓人看出是笑。
他從背後整個環住江洛,輕輕貼她的臉。
“夫人,方纔在想什麼?”他重複問一遍,“看張氏的時候。”
“在想……”江洛實話實說,“夏萍是不是摔着骨頭了,該請個大夫給她看。”
“哈……”林如海笑出聲。
只這笑聲因他
心緒已經差到極點,聽起來很是諷刺。
“或許老爺不能理解,”江洛從他懷裏出來,認真說,“但在我心裏,夏萍也是朋友,甚至是比沈夫人更早的朋友,她比沈夫人……一樣重。”
即便近兩年她與沈夫人來往密切,甚至從今年開始,還因爲戲本的事,每五七[ri]都要見一次,比謝丹曉回孃家還頻繁,她還有了衆多高門夫人朋友,她們向着共同的目標努力……
但夏萍是別人不可替代的。
她們一起走過多少時光歲月。
到今天爲止,夏萍依舊是陪伴她最多的人。
她們的感情,有任何好笑之處嗎?
“我不是在笑這個。”一人說一句,林如海也順着她的話解釋,“我是在笑,在笑……”
“在笑你我之間,也算出了一件大事,”江洛問他,“但我竟還能分心想,夏萍摔得怎麼樣,是不是?”
“哎……”林如海深深嘆氣,承認,“是。”
他沒有屏退涌在門邊的婆子丫鬟。
這些人都在擔心他對夫人發怒,傷害夫人。夫人也在擔心他罰這些人。
天可憐見!他想。他何曾是會隨意動氣[bo]及奴僕的人!
他只是握住了夫人的手,與她回臥房。
如果放在昨天,不,不必昨天,放在兩刻鐘前,夏萍過來之前,江洛會覺得他此時的沉思和掙扎也令她折磨。
但現在不會了。
因爲她已不再猶豫。
她有了不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堅持自己的勇氣。
所以,她可以平心靜氣地,等着他先說。
江洛坐在牀邊,看林如海仍如平[ri]一樣掛起她的斗篷,又回身走過來,擡起她的腳,替她脫鞋。
——是的,她想,她也做好了失去這一切的準備。
“嘩啦——”
伴隨着沉悶的雷聲,傾盆大雨從天上灑落,雨點大力擊打在玻璃窗上。
“夏萍應該到了……”江洛問林如海,“老爺能不能讓廊下的人都散了,各自回房去?”
不然,明[ri]全得生病。
“再讓她們一人灌一碗薑湯。”
江洛扶着肚子,準備林如海不去,她就自己去。
林如海沒說什麼,走出臥房,卻不是令人散了,而是把山月帶了進來。
“夫人親自吩咐人吧。”他淡淡道,“我說的她們未必信。”
他竟又像個會責打妻子的混賬惡人。
這些帶着酸意的話,讓江洛不禁一笑。
像摸夏萍一樣,她也摸了摸山月的臉:“你去讓人都散了,喝了薑湯再睡,彆着涼。看大姑娘、甄姑娘和伺候的人回來,也辛苦你盯着她們喝薑湯,誰也不許剩一[kou]。”
這雨下得不算突然,還有兩位先生在,黛玉和英蓮應會無事。
“哎!”山月答應着,卻沒立刻走,請問,“山風冬梨去了……今晚我和山靜來守夜?”
“好。”江洛不想讓她們多擔心。
左右她和林如海在臥房說話,只要足夠低聲,外間便聽不見。
山月連忙出去傳話。
她闔上臥房門,林如海才走過來,嘆問:“這回,太太可能把心全放在我身上一時半刻了?”
“好啊。”江洛拉他坐,“老爺想問什麼,說吧。”
是啊……
看着她坦然無比的神[se],林如海想。
就說吧,就問吧。
“你——”他開[kou],仍覺喉中艱澀,“張氏說的,你‘已經打算起身後事’了,是何意?”第92章她什麼都不怕了:有聲小說在線收聽。
不待江洛回答,他便忙又問:“你先說……她的話,是真是假?”
他也在抖。
江洛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聲音也發顫。
他很不安。
江洛直視他的眼睛,說:“夏萍說的都是真的。我的確在打算後事了。”
不必他再細問,她便把憋在心裏許久的話全數說出:“因爲我怕死,我怕我只能活到三個月後了。從知道懷孕那天開始——從沒來月事那天……我就在怕。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生產[ri]近,我這幾[ri]在想,若我死了,你再娶一位夫人,不知會看夏萍她們怎麼樣,所以我準備出了兩份房子地,並沒明說,我也不知她……她是怎麼看出來的。”
說到一半,她便只看着玻璃窗上滑落的水流了。
她說:“這事不怪夏萍。是我沒瞞住,她一向[xing]子又直——”
“夫人!”林如海打斷她。
他……在哭嗎?
江洛依舊看着玻璃窗,只是眨了眨眼睛。
“夫人……”林如海聲音哽咽頹然。
“你是想問,爲什麼我考慮後事只安排了夏萍她們,不想一想你,也不想一想黛玉和——”她低頭,摸自己的肚子,“和這個孩子?”
“不……”
林如海的否定被淹沒在雨聲裏。
“你是林少師啊,”江洛笑,“吏部尚書,位高權重……甚至有人說你已‘權傾朝野’……”
她說:“先夫人去後,你的確頹喪了許久,甚至連身體都不顧了。可那時你還對榮國府心存希望,以爲他家能看護好黛玉。現在,賈家是靠不住的,我的孃家雖然比賈家強,又畢竟不是我的親兄長。孩子們離不得你,你定會振作[jing]神,保養好自己,對不對?”
她的視線移到他在半空中顫抖的手上,笑:“你答應過我的,會高官厚祿、長命百歲,不讓我們的孩子受委屈——”
“是!我是答應過!”林如海一手拍住自己的臉。
他委頓塌了腰,深深低着頭,肝心若裂:“原來竟然是……”
“是啊。”江洛笑道,“那天我不是孕中突然傷情,說着玩的。”
“你也不用說,‘定會無事’,這樣的太平話。”她站起身,拉開拔步牀裏面的一個[chou]屜,拿出一個木匣,“產房裏放了一顆三百年老參,一顆二百年
的,這邊臥房裏的是一百八十年份的,積微齋裏的是二百四十年份的,還有兩顆一百二三十年的。”
放下裝人蔘的木匣,她仍是笑:若女子生產都能有驚無險,宮中爲何特特賜下吊命的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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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問林如海:“你又是爲何把家裏所藏的老參都找出來放在各處,還求來許院判坐鎮呢?”
他安排得這般周密謹慎,分明是清楚知曉女人生育會面臨怎樣的危險,卻依舊盼望她能生下這個孩子。
所以,也不能怪她直到今天,才從夏萍身上得到勇氣,與他坦誠直言。
對吧?
“我是……”林如海抹自己的臉,“我是……沒深想,夫人竟這般怕……”
是“沒深想”,還是“沒敢深想”,或是,“不願深想”?
江洛心裏有這般疑問,也這般問出了[kou]。
她現在什麼都不怕了。
最差就是他覺得她步步緊[bi]、不可理喻,與她離心離德、恩愛無存。
最差,就是他會去找別人生孩子嘛。
最差……就是他會休了她?但看在孩子的份上,應該不會送她去牢裏被燒死。
他應該會對孩子好的。
——這等時候,她還是相信他的人品,也寄希望於他的人品。
但孩子不是她一個人的,是他們兩個的。身爲孩子的父親,他當然應該負責。
最差就是離開林家,失去財產,失去所有的高門朋友,也失去“林如海夫人”帶來的一切便利和託舉。
她可能翻譯不了新書了。
即便能翻譯……想發表出來,也會受到更多阻礙。
但就算成爲“棄婦”,她便活不成了嗎?
連夏萍都不怕徹底得罪林如海,她怕什麼!
這就是這樣一個令人很難忍受的世界:
男人天生尊貴,甚至壟斷了幾乎所有“向上”的途徑,並拒絕女人上升。她比鴻臚寺的官員做得再好,得到的也只是金銀玉帛藥材擺件這些物質上的賞賜。若做這些的是個男人,只怕早得了一官半職,便沒有,只要他能考中一個舉人,都少不了他的官位前程!
若是個男人,早就從小被父母家族盡力請名師教導,送他舉業去了,還等到這時候嗎!
這就是個女人只靠自己,很難“體面”活着的世界。
若這女人還離經叛道,不願順從世俗成婚生子,她甚至都很難活下來!
但今[ri]把多年溫情難看扯開,她不後悔。
就算再死一次、再死一次能怎麼樣!
天邊隆隆作響。
——最起碼,她知道,有一個人在意她,理解她的恐懼,甚至願意爲了她,不顧[xing]命質問出聲。
這就夠了。
“我……我現在明白了。”林如海試探着找她的手。
沒被揮開。
他心裏稍稍安定了一絲,不算多,但足夠讓他說出接下來的,或許會讓她更傷心失望的話
。
“但這個孩子已經……”在她起伏已經甚大的肚子上,他覆上了另一隻手,“現在不要,恐怕……”
他不敢看江洛,只這樣低着頭,等她的回答。
江洛摸了摸他的後腦。
“現在當然不可能不要了。”她嘆,“我還不想提前三個月就經歷生死。”
她才懷上的時候,便有一半是怕落胎傷身,會留下後遺症生不如死……甚至直接死了,才決定留下。
到了這個月份,打胎和直接生下來也差不多了。
何況,江洛說,“她動了。”
孩子或許是推了一拳,或許是蹬了一腳……總之,她輕輕動了一下。
沒讓她的母親感到任何不舒服。
“是,”林如海留戀着不肯把手移走,“他動了。”
江洛只是看了一會自己的丈夫。
直到林如海直起身,能正面直視她,她才說:“這個孩子我捨不得、也不能捨得了。但我不想再懷一個,再面臨死。再從懷胎到生下來十個月,時時[ri][ri]驚惶不安。”
——這纔是她真正要與林如海說,也完全沒有把握他能接受的。
“我不想再生了。”她重複。
這是告知,不是商議。
“你若還想要孩子,”她笑得釋然,“我只答應過,不推你去找別人,但我不會攔你。”
這本來也是他的權利。身爲古代男[xing],在婚姻中應有的權利。
林如海當然不會背叛誓言!
他心中許多滋味混在一起,又痛又怕,只有這一句話,他可以毫不猶豫說出[kou]:“我不會——”
“別說,”江洛笑着捂住他的嘴,“現在別說。”
雨聲不停,還愈發激烈。
江洛疲乏得很了。
她向後躺下,看到林如海眼裏還是混沌的震驚,卻下意識伸手扶她,給她蓋上薄被。
“你想一想吧……”江洛閉上眼睛,淚水便滑落到繡着大朵牡丹的錦枕上。
她仍然微笑。
“真的想好,再告訴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