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嗔顽童茗烟闹学房
這日贾政正在书房中和清客相公们說闲话儿,忽见宝玉进来請安,回說上学去,贾政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学两個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经。看仔细站腌了我這個地,靠腌了我這個门!”众清客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显身成名的,断不似往年仍作小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了,世兄竟快請罢。”說着便有两個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见外面答应了一声,早进来三四個大汉,打千儿請安。贾政看时,是宝玉奶姆的儿子,名唤李贵的。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裡,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东西算账!”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连连答应是,又回說:“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攸攸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說的满坐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掌不住笑了。因說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請学裡太爷的安,就說我說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起来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等他们出来同走。李贵等一面掸衣裳,一面說道:“哥儿可听见了?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個体面;我們這些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請你。”李贵道:“小且宗,谁敢望請,只求听一两句话就有了。”說着又至贾母這边,秦钟早已来了,贾母正和他說话儿呢。于是二人见過,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說上学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是要蟾宫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你宝且姐来呢?”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這义学也离家不远,原系当日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力不能延师者,即人此中读书。凡族中为官者,皆有帮助银两,以为学中膏火之费。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师。如今秦宝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過,读起书来。自此后,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愈加亲密。兼贾母爱惜,也常留下秦钟,一住三五天,和自己重孙一般看待。因见秦钟家中不甚宽裕,又助些衣服等物。不上一两月工夫,秦钟在荣府裡便惯熟了。宝玉终是個不能安分守理的人,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发了癖性,又向秦钟悄說:野咱们两個人,一样的年纪,况又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敢,宝玉不从,只叫他“兄弟”叫他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原来這学中虽都是本族子弟与些亲戚家的子侄,俗语說的好,“一龙九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先红,怯怯羞羞,有女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因他二人又這般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裡你言我语,诟谣诼,布满书房内外。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說来上学,不過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網,白送些束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点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這学内的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穿吃,被他哄上手了,也不消多记。又有两個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姓名,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两個外号,一個叫香怜,一個叫玉爱。另虽都有羡慕之意,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队白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個,也不免缱绻羡爱,亦知系薛蟠相知,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出。每日一人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料偏又有几個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這也非止一日。
可巧這日代儒有事回家,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令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长孙贾瑞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上学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令弄眉挤眼,二人假出小恭,走至后院說话。秦钟先问他:野家裡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见背后咳嗽了一声,二人吓的忙回顾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的。香令本有些性急,便羞怒相激,问他道:野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們說话不成?”金荣笑道:野许你们說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分明說,许你们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還赖什么?先让我抽個头儿,咱们一声不言语,不然大家就翻起来!”秦、香二人就急得飞红的脸,便问道:野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野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說着又拍着手笑嚷道:野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個吃去?”秦钟香令二人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說金荣无故欺负他两個。
原来這贾瑞最是個图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請他;后又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也是当日的好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见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怨薛蟠得新厌故,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跟前提携了。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醋妒他两個。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不自在起来,虽不敢呵叱秦钟,却拿着香令作法,反說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令反讨了沒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头咂嘴的,口内還說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见,两個人隔坐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說:“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個在后院裡亲嘴摸屁股,两個商议定了,一对儿论长道短。”那时只顾得志乱說,却不防還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個人。你道這一個人是谁?
原来這人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跟着贾珍過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得還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共起居,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己立门户過活去了。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敏,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過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为事。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贸蓉匡助,因雌中人谁敢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妯可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且忖度一番:野金荣贾瑞一等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們岂不伤和气呢?欲要不管,這谣言說的大家沒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了口声,又不伤脸面?”想毕,也装出小恭去,走至后面,悄悄把跟宝玉书童茗烟叫至身边,如此這般,调拨他几句。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個得用且又年轻不谙事的,今听贾蔷說:“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你们的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個知道,下次越发狂纵。”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這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什么东西!冶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說:“正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說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败止他,只得随他去了。
這裡茗烟走进来,便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們屁股不,管你相干,横竖沒你的爹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說:“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說。”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刚转出身来,听得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却打了贾蓝贾菌的座上。
這贾蓝贾菌亦系荣府近派的重孙。這贾菌少孤,其母疼爱非常,书房中与贾蓝最好,所以二人同坐。谁知這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他在位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打错了落在自己面前,将個磁砚水壶儿打粉碎,减了一书墨水。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這不都动了手了么!冶骂着,也便抓起砚台来要飞。贾蓝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砚台,忙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见按住砚台,他便两手抱起书箧子来,照這边扔去。终是身小力薄,却扔不到,反扔到宝玉秦钟案上就落下来了。只听豁啷一响,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笔砚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那贾菌即便跳出来,要揪打那飞砚的人。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裡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還不来动手?”宝玉還有几個小厮:一名扫红,一名锄药,一名墨雨,這三個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冶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者堤马鞭子,蜂拥而上。
贾瑞急得拦一回這個,劝一回那個,谁听他的话?肆行大乱。众顽童也有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過一边的,也有立在桌上拍着手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鼎沸起来。夕卜边几個大仆人李贵等听见裡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故,众声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李贵且喝骂了茗烟等四個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去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們被人欺负了,不敢說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派我們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們,還调唆人家打我們。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還在這裡念书么!冶李贵劝道:“哥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這会子为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沒礼似的。依我的主意,那裡的事情那裡了结,何必惊动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家裡,你老人家就是這学裡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妯可等闹到這步田地還不管呢?”贾瑞道:“我吆喝着者杯听。”李贵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這些兄弟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了的。還不决作主意撕掳开了罢!”宝玉道:“撕掳什么?我必要回去的!冶秦钟哭道:“有金荣在這裡,我是要回去的了。”宝玉道:“這是为什么?难道别人家来得,咱们隹睐不得的?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這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說起那一房亲戚,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了。”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裡璜大奶奶的侄儿,什么硬挣仗腰子的,也来吓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妈。你那姑妈又会打旋磨儿,给我們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裡就看不起他那样主子奶奶!”李贵忙喝道:“偏這小狗攮的知道,有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侄儿,我就去向他问问!”兑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进来包书,又得意洋洋的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他,等我去找他,就說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子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啊!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回老爷、太太,就說宝哥儿全是你调唆的。我這裡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了新法儿!你闹了学堂,不說变個法儿压窗、了才是,還往火裡奔!”茗烟听了,方不敢做声。
此时贾瑞也生恐闹不清,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說:“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经不得贾瑞也来逼他权赔個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說:野原来是你起的头儿,你不這样,怎么了局呢?”金荣强不過,只得与秦钟作了個揖,宝玉還不依,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說:野俗语說的,忍得一时忿,终身无恼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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