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且說他姑妈原给了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裡皆能象宁荣二府的家势?原不用细說。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裡去請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個婆子,坐上车,来家裡走走,瞧瞧嫂子和侄儿。
說起话来,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裡的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和他小姑子說了。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怒从心上起,說道:野這秦钟J杂种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也别太势利了!况且者者故的是什么有脸的事!就是宝玉也不犯向着他到這個田地。等我到东府裡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和秦钟的姐姐說說,叫他评评理!”金荣的母亲听了,急的了不得,忙說道:“這都是我的嘴决,告诉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快另法說罢!另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出来,怎么在那裡站的住?要站不住,家裡不但不会能青先生,還得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說道:野那裡管的那些個?等我說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坐上竟往宁府裡来。
到了宁府,进了东角门,下了车,进去见了尤氏,那裡還有大气儿?殷殷勤勤叙過了寒温,說了些闲话儿,方问道:“今日怎么沒见蓉大奶奶?”尤氏說:野他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经期有两個多月沒有来。叫大夫瞧了,又說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下半日就懒怠动了,话也懒怠說,神也发涅。我叫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竟养养儿罢。就有亲戚来,還有我呢。别的长辈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儿我都嘱咐了,我說:‘你不许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儿的养几天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屋裡来取。倘或他有個好歹,你再要娶這么一個媳、妇儿,這么個模样儿,這么個性格儿,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沒处找去呢!,他這为人行事儿,那個亲戚长辈儿不喜歡他?所以我這两日心裡很烦。偏偏今儿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好,這些事也不当告诉他。就受了万分委曲也不该向着他說。谁知昨日学房裡打架,不知是那裡附学的学生,倒欺负他,裡头還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的,那媳妇虽则见了人有說有笑的,他可心细,不拘听见什么话儿,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才算。這病就是打這用心太過上得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的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狐朋狗友,搬弄是非,调三窝四;气的是为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才弄的学房裡吵闹。他为這件事,索性连早饭還沒吃。我才到他那边解劝了他一会子,又嘱咐了他的兄弟几句,我叫他兄弟到那边府裡又找宝玉儿去。我又瞧着他吃了半钟儿燕窝汤,我才過来了。婶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况且目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病上,我心裡如同针扎的一般。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沒有?”
金氏听了這一番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丢在爪洼国去了。听见尤氏问他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們也沒听见人說什么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這個病来,定不得還是喜呢。嫂子倒别教人混治,倘若治错了,可了不得!”尤氏道:“正是呢。”
說话之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问尤氏道:“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請了安,贾珍向尤氏說:“你让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說着话便向那屋裡去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說秦钟欺负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连驰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甚好,因转怒为喜的,又說了一会子闲话,方家去了。
金氏去后,贾珍方過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又有什么說的?”尤氏答道:“倒沒說什么,一进来脸上倒象有些個恼意似的,及至說了半天话儿,又提起媳妇的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和了。你又叫留他吃饭,他听见媳妇這样的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說了几句话就去了,倒沒有求什么事。如今且說媳妇這病,你那裡寻一個好大夫给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這群大夫,那裡要得!一個個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說,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說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大家商量着立個方儿,吃了也不见效。倒弄的一日三五织衣裳,坐下丝的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道:“可是這孩子也糊涂,何必又脱脱换换的,倘或又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還了得?任凭什么好衣裳,又值什么呢,孩子的身体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心裡烦,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媳妇身子不大爽快,因为不得個好大夫,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沒妨碍,所以我心裡实在着急。冯紫英因說他有一個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精,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這样看来,或者媳、妇的病该在他手裡除灾,也未可定。我已叫人拿我的名帖去請了。今日天晚,或未必来,明日想一定来的。且冯紫英又回家亲替我求他,务必請他来瞧的。等待张先生来瞧了再說罢。”
尤氏听說,心中甚喜,因說:“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個办法?”贾珍說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裡去請安,兼請太爷来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說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你们必定說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些众人的头,你漠如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好好的叫人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還强百倍呢!倘或明日后日這两天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裡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又跟许多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說了,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遥且叫赖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了贾蓉来:“吩咐赖升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裡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個好大夫,已经打发人請去了,想明日必来。你可将他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答应着出去了。正遇着刚才到冯紫英家去請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名帖請那先生去,那先生說是:‘方才這裡大爷也和我說了,但只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须得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他又說:‘医学浅薄,本不敢当雌荐,因冯大爷和府上既已如此說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着实不敢当,還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复转身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赖升,吩咐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赖升答应,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說次日午间,门上人回道:“請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人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日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敬。”那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知识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不敢违命。但毫无实学,倍增汗颜。”贾珍道:“先生不必過谦,就請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說道:野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野正是。請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症說一說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野依小弟意下,竟先看脉,再請教病源为是。我初造尊府,本也不知道什么,但我們冯大爷务必叫小弟過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說得是不是,再将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個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就是了。”贾蓉道:野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請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得以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過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靠着,一面拉着袖口,露出手腕来。這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凝神细诊了半刻工夫。换過左手,亦复如是。诊毕了,說道:野我們外边坐罢。”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边屋裡炕上坐了遥一個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請茶。”茶毕,问道:“先生看這脉息還治得治不得?”先生道:野看得尊夫人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虚而无神者,乃脾土狮干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今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应胁下痛胀,月信過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定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這脉,当有這些症候才对。或以這個的为喜脉,则小弟不敢闻命矣。”
旁边一個贴身伏侍的婆子道:野何尝不是這样呢!真正先生說得如神,倒不用我們說了。如今我們家裡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者杯能說得這样真切。有的說道是喜,有的說道是病;這位說不相干,這位又說怕冬至前后。总沒有個真着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那先生說:野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时候细药治起,只怕此时已痊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這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起来,病倒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這药看,若是夜间睡的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這脉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强聪明不過的人,但聪明太過,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過。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這婆子答道:野可不是!从沒有缩過,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不等,都长過的。”
先生听道:野是了,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以养心调气之药服之,何至于此!這如今明显出一個水亏火旺的症候来。待狮药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贾蓉看了說:野高明的很。還要請教先生: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過了春分,就可望面了。”贾蓉也是個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
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說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道:野从来大夫不象他說的痛快,想必用药不错的。”贾珍笑道:“他原不是那等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們相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的。既有了這個人,媳细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了话,方出来叫人抓药去煎给秦氏吃。
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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