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次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尤氏的母亲已先在這裡,大家见過了,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递了茶,因笑道:“老太太原是個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這样年纪,這個日子,原不敢請他老人家来,但是這时候,天气又凉爽,满园的菊花盛开,請老祖宗過来散散闷,看看众儿孙热热闹闹的,是這個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赏脸。”凤姐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說道:“老太太昨日還說要来呢,因为晚上看见宝兄弟吃桃儿,他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個,五更天时候就一连起来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会能来了,說有好吃的要几样,還要很烂的呢。”贾珍听了笑道:“我說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個缘故。這就是了。”
王夫人說:“前日听见你大妹嫩兑,蓉哥媳妇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尤氏道:“他這個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還跟着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了,又懒怠吃东西,這将近有半個多月。经期又有两個月沒来。”邢夫人接着說道:“不要是喜罢?冶正說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這裡尤氏复說:“从前大夫也有說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幼时从学過的一個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說不是喜,是一個大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晕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大效。”凤姐J儿道:“我說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這样日子,再也不肯不挣扎着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這裡见他的,他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個好的上头,還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听了,眼圈红了一会子,方說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這点年纪,倘或因這病上有個长短,人生在世,還有什么趣儿呢。”
正說着,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請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给太爷送吃食去,并說我父亲在家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爷们,遵太爷话,并不丝。太爷听了甚欢喜,說這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并哥哥们。還說,那《阴骘文》叫他们急急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這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這会子還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刚儿說:“蓉哥儿,你且站着。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皱皱眉儿說道:“不好呢!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于是贾蓉出去了。
這裡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這裡吃饭,還是在园子裡吃去?有小戏儿见在园子裡预备着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這裡很好。”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罢饭来。”门夕卜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时,摆上了饭。尤氏±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者让坐了,他与凤姐儿宝玉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這岂不是我們来過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說:“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這么一說,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职得满屋子裡笑起来。
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了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說要往园子裡去,贾蓉进来向尤氏道:“老爷们并各位叔叔哥哥们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說家裡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的慌,都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被连二叔并蔷大爷都让過去听戏去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寿才来,俱回了我父亲,收在账房裡,礼单都上了档子了,领谢名帖都交给各家的来人了,来人也各照例赏過,都让吃了饭去了。母亲该請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過园子裡去坐着罢。”尤氏道:野這裡也是才吃完了饭,就要過去了。”凤姐儿說道:野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媳妇儿去,我再過去罢。”王夫人道:野很是。我們者隈去瞧瞧,倒怕他嫌我們闹的慌。說我們问他好罢。”尤氏道:野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過园子裡来罢。”宝玉也要跟着凤姐儿去瞧秦氏,王夫人道:野你看看就過来罢,那是侄儿媳妇呢。”于是尤氏請了王夫人邢夫人并他母亲都過会芳园去了。
凤姐儿宝玉方和贾蓉到秦氏這边来。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裡间房内,秦氏见了要站起来,凤姐儿說广快别起来,看头晕。”于是凤姐儿紧行了两步,拉住了秦氏的手說道:野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這样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在对面椅子上坐了。贾蓉叫:野快倒茶来,婶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吃茶呢。”
秦氏拉着凤且儿的手,强笑道:野這都是我沒福,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家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你侄儿虽說年轻,却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沒有红過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不用說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从无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沒有了。公婆面前未得孝顺一天;婶娘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得過年去。”
宝玉正把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鳞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這裡睡晌觉时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在出神,听得秦氏說了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觉流下来了。凤姐儿见了,心中十分难過,但恐病人见了這個样子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他的意思了,因說:“宝玉,你忒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過是這样說,那裡就到這個田地?况且年纪又不大,略病病儿就好了。”又回向秦氏道:野你另胡思乱想,岂不是自己添病了么?”贾蓉道:野他這病也不用另啲,只吃得下些饭食就不怕了。”凤且儿道:野宝兄弟,太太叫你快些過去呢。你倒别在這裡只管這么着,倒招得媳妇也心裡不好過,太太那裡又惦着你。”因向贾蓉說道:“你先同你宝叔叔過去罢,我還略坐坐呢。”贾蓉听說,即同宝玉過会芳园去。
這裡凤姐儿又劝解了一番,又低低說许多衷肠话儿。尤氏打发人来两三遍,凤姐才向秦氏說道:野你好生养着,我再来看你罢。合该你這病要好了,所以前日遇着這個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野任凭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這病不過是挨日子的。”凤姐說道:“你只管這么想,這那裡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揽况且听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也难說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别說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养着罢,我就過园子裡去了。”秦氏又道:野婶子,恕我不能跟過去了。闲了的时候還求過来瞧瞧我呢,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說几句闲话儿。”刚儿听了,不觉的眼圈儿又红了,說道:野我得了闲必常来看你。”于是带着跟来的婆子媳妇们,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裡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只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犹听莺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座,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看着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正赞赏时,猛然从假山石后走出一個人来,向前对凤姐說道:野請嫂子安。”凤姐猛吃一惊,将身往后一退,說道:野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說道:野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道:野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想不到是大爷在這裡。”贾瑞道:野也是合织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裡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這不是有缘么?”一面說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厅顺。
凤姐是個聪明人,见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野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說你好。
今日见了,听你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個聪明和气的人了。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边去呢,不得合你說话,等闲了再会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裡去請安,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說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這话,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发难堪了遥凤姐儿說道:“你决去人席去罢。看他们拿住了,罚你的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走着,一面回過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放迟了,见他去远了,心裡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样禽兽的人?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刚儿方移步前来。将转過了一重山坡儿,见两三個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见刚儿,笑道:“我們奶奶见二奶奶不来,急的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請奶奶来了。”刚儿說:“你们奶奶就题样急脚鬼似的。”刚儿慢慢的走着,问:“戏文唱了几出了?”那婆子回道:“唱了八九出了。”說话之间,已到天香楼后门,见宝玉和一群丫头小子们那裡玩呢,刚儿說:“宝兄弟,别忒淘气了。”一個丫头說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請奶奶就从這边上去罢。”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尤氏笑道:“你们娘儿两個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他同住罢。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钟。”于是刚儿至邢夫人王夫人前告坐。尤氏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說:“太太们在這裡,我怎么敢点。”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和亲家太太点了好几出了。你点几出好的我們听。”凤姐立起身来答应了,接過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叶還魂》,一出《弹词》,递過戏单来,說:“现在唱的這《双官诰》完了,再唱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
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心裡又不静。”尤氏道:“太太们又不是常来的,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天气還早呢。”凤姐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說:“爷们都往那裡去了?”傍边一個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十番那裡吃酒去了。”刚儿道:“在這裡不便宜,背地裡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裡都象你這么正经人呢!”于是說說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人媳妇们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在车旁侍立,都等候着,见了邢王二夫人,兑道:“二位婶子明日還過来逛逛。”王夫人道:“罢了,我們今儿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也要歇歇。”于是都上车去了。贾瑞犹不住拿眼看着凤姐儿。贾珍进去后,李贵才拉過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這裡贾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過饭,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說。此后凤姐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歹些。贾珍、尤氏、贾蓉甚是焦心。
且說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值凤姐儿往宁府去了。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說:“這几日沒见添病,也沒见大好。”王夫人向贾母說:“這個症候遇着這样节气,不添病就有指望了。”贾母說:“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有個长短,岂不叫人疼死。”說着,一阵心酸,向凤姐儿說道:“你们娘儿们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過了明日,你再看看他去。你细细的瞧瞧他的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告诉我。那孩子素日爱吃什么,你也常叫人送些给他。”凤姐儿——答应了。
到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裡,看见秦氏光景,虽未添什么病,低那脸上身上的肉者蠖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闲话,又将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番。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過了冬至,又沒怎么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那阵泥馅的山药糕,我吃了两块,倒象克化的动的似的。”凤姐道:“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裡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請老太太、太太的安罢。”
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說道:“這個就沒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给他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且慢慢的办着呢。”于是凤姐儿喝了茶,說了一会子话儿,說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慢慢儿的說,别吓着老人家。”刚儿道:“我知道。”
于是凤姐起身,回到家中,见了贾母說:“蓉哥媳妇請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說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他再略好些,還给老太太磕头請安来呢。”贾母道:“你瞧他是怎么样?”凤姐儿說:“暂且无妨,精神還好呢。”
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說:野你换换衣裳歇歇去罢。”凤姐儿答应着出来见過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衣服合刚儿换上了。刚儿坐下,因问:野家中有什么事沒有?”平儿方端了茶来递過去,說道:野沒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两银子的利银,旺儿嫂子送进来,我收了。還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沒有,他要来請安說话。”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說道:“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回道:野這瑞大爷是为什么,只管来?”凤姐遂将九月裡在宁府园子裡遇见他的光景,他說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說道: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沒人伦的混账东西,起這样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冶凤姐:“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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