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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2)

作者:(清)曹雪芹 高鹗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放呢?我果然是個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們家几两银子留下,也還有的;其实我又不過是個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我从小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良几年,這会子又伏侍了你几年,我們家要来赎我,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不要,就开恩放我去呢。要說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沒了我就使不得的。”宝玉听了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裡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說,我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說,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說和他好說,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說,一個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沒干過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喜歡,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吃亏,就可以行得的;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們骨肉分离,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嗎?”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来說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這样一個人,這样薄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個孤鬼儿!”說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又說:“当日原是你们沒饭吃,就剩了我還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沒有個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這個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如今爹虽沒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還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摸几個钱,也還罢了。其实又不必了。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因此哭了一阵。他母兄见他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人家儿,不過求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還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儿也不哪么尊重,因此他母子两個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两個又是那個光景儿,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别意了。

  且說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宝玉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为酥酪生事,又象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为由,混過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野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见這话头儿活动了,便道:野你說說,我還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說了!”袭人笑道:野咱们两個的好,是不用說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這上头。我另說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野你說,那几件?我者你。好姐姐,好亲働且!另說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一飞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迹,還有知只的,等我化成一月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裡去那裡去就完了。”急的袭人忙屋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這些個。更說的狠了!冶宝玉忙說道:野再不說這话了。”袭人道:野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野改了,再說你就拧嘴。還有什么?”袭人道:野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裡混批,只作出個爱念书的样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說嘴。老爷心裡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裡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個外号儿,叫人家‘禄蠹,曰又說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沒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呢?冶宝玉笑道:野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时候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說的,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么呢?”袭人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還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個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野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說罢。”袭人道:野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者了,就拿八人驰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這裡长远了,不怕沒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野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气,沒有那個道理,纵坐了也沒趣儿。”二人正說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說:野三更天了,面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還扎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犹:野不過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窝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裡间,只见黛玉睡在那裡,忙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還沒歇過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野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兑道:野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野我往那裡去呢,见了另人就怪腻的。’黛玉听了,嗤的一笑道:“你既要在這裡,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說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野你就歪着。”宝玉道:野沒有枕头,咱们在一個枕头上罢。”黛玉道:野放屁!夕卜头不是枕头?拿一個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腌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請枕這一個!冶說着将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個来枕上,二人对着脸划尚下。

  黛玉一回眼,看见宝玉左边思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迹,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道:野這又是谁的指甲划破了?”宝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划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澄胭脂膏子减上了一点儿。”說着便找绢子要擦。黛玉便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咂着嘴儿說道:“你又干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還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怪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裡,大家又该不得心争了。”宝玉总沒听见這些话,只闻见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酥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這时候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那么着,這香是那裡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裡头的香气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儿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3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些。不给你個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說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過气来,口裡說:“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钥”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毅席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他?”宝玉方听出来,因笑道:“方才告饶,如今更說狠了!”說着又要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不难,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說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個不住。黛玉夺了手道:“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要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說话儿。”說着复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绢子盖上脸。

  宝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话,黛玉总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扬州有何古迹,土俗民风如何,黛玉不答。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裡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么?”黛玉见他說的郑重,又且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這就扯谎,自来也沒听见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裡都知道?等我說完了细比评。”黛玉道:“你說。”宝玉又诌道:“林子洞裡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說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者隞腊八粥,如今我們洞裡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個来才子。乃拔令箭一枝,遣了個能干小耗子去打听。小耗子回报:‘各处都打听了,惟有山下庙裡果米最多。’老耗子便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老耗子听了大喜,即时拔了一枝令箭,问:‘谁去偷米?’一個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個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后——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下香芋。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個极小极弱的小耗子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子和众耗见他這样,恐他不谙练,又怯懦无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這一去,管比他们偷的還巧呢!’众耗子亡问:‘怎么比他们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個香芋,滚在香芋堆裡,叫人瞧不出来,却暗暗儿的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嗎?’众耗子听了,都說:‘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变?你先变個我們瞧瞧。’小耗子听了,笑道:‘這個不难,等我变来,說毕,身說变,竟变了一個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子亡笑說:‘错了,错了!原說变果子,怎么变出個小姐来了呢?’小耗子现了形笑道:‘我說你们沒见世面,只认得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冶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這個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派我呢。”說着便拧。宝玉连连央告:“好妹妹,饶了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這個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你還說是故典呢!”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說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還有谁?他饶骂了,還說是故典。”宝钗笑道:“哦,是宝兄弟哟!怪不得他。他肚子裡的故典本来多么!就只是可惜一件,该用故典的时候儿他就偏忘了。有今儿记得的,前儿夜裡的芭蕉诗就该记得呀!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另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這会子偏又有了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還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說到這裡,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吵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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