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口无遮同住裡外间林管家发威惩奶嬷
贾宝玉這回南下扬州,除了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行装之外,便是身后跟着伺候的人了。不說别的,光是贴身大丫鬟便带了四個——袭人、晴雯、麝月、秋纹,旁的丫鬟婆子也有十来個。再加上贾母派過来的赖大家的,王夫人派来了周瑞家的,光是贾宝玉一個就带着近二十号下人。
這么多下人自然不能都跟着上船伺候,即便船上能容得下,赦大老爷也不会這么惯着他。是以,贾宝玉煊煊赫赫地带着人登船的时候,便被毫不客气地拦了下来。
“宝二爷,這船上的地方有限,可安置不下這许多的人。老爷那边已经吩咐了,除了两個贴身伺候的,余人皆安排到旁的船上。您看看,您是打算留下谁伺候着呢?”拦人的正是林之孝,他笑眯眯地对贾宝玉說道,拦人的手却丝毫沒有动摇。
想当初,林之孝两口子乃是荣府有名的天聋地哑,可自从大老爷振作起来之后,他们两口子也越发得用,渐渐地便改了往日的做派。就好比今日,便是对着荣府最得宠的宝二爷,也沒有丝毫含混想让的意思。
大老爷既然說了不行,那就是谁都不行的。
贾宝玉闻言便愣住了,诧异地看着林之孝的笑脸,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在荣府裡,他是向来被奉承惯了的,从来沒有哪個下人敢跟他這么直截了当地說“不”,让他一時間很是不知所措。再者說,他身边的丫鬟都是用惯了的,离了谁他也過不舒坦啊。
“若是這样,那不如就给我們换條船吧。”贾宝玉来回看看袭人、晴雯等人,哪一個都舍不得放开,便指指旁边的船,道:“那边船不也是咱们的,随意给我們安排一條便是了。对了,林妹妹和二姐姐那條船上不是人少些,我們便上那條船吧。”
贾宝玉瞄见旁边黛玉、迎春登的船,不由高兴地一拍巴掌。這倒是正好,這條船上人多,但林妹她们那边人少,他便過去陪着林妹妹她们,也省得整日裡跟群禄蠹蠢物相处。說罢,便打算拉住袭人的手,抬脚就要望黛玉那條船去。
林之孝笑了,又将人拦住道:“回宝二爷,那是姑娘们的船,安排您一個小爷儿過去,怕是不合适。咱们家也是世家大族,若是這般沒有规矩,岂不是让人笑话沒有礼数。再者說,大老爷吩咐了,您是必上這條船的,老爷总要看着您,方能放心呢。”
周瑞家的听了這话,笑着开口道:“林管家這话說得也太重了,二爷同二姑娘她们乃是嫡亲的堂兄弟姐妹,哪裡用得着那么多规矩。要叫我說呀,若是兄弟姐妹间太生分了,那才是会叫人笑话呢。况且,她们都是同二爷一同长大的,用不着這么些避讳啊。”
“大老爷若是知道了,二爷对姐妹们亲近,心裡只怕也只会欣慰着,哪会有什么旁的想法。其实啊,這本是小爷儿、姑娘们的情谊,那等心裡爱往歪处想的人,那才是真不知道规矩为何物。咱们若是忌讳着這個,怕是日子都沒发過了呢。”
“对啊,对啊。”贾宝玉听闻此话,不由得连连点头,望着那边船道:“咱们清者自清,用不着顾忌着世人的龌龊,反把自己的日子耽误了。便是在府裡的时候,每到冬日,我与林妹妹也是在老太太那儿,裡外间的住着。如今不過是同乘一船,怎么就那么多不经的說法了。”
“我這回去扬州,本就是为了陪着林妹妹的,就要跟林妹妹一船才行。她如今還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正该我在身边好好安慰,哄着她莫往坏处想……”贾宝玉說到最后,眼神已是痴痴的,显然已不知想到何处去了。
林之孝皱眉眉头,笑模样儿都快维持不住了,正要說话的时候,赦大老爷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理他個混账东西那么多作甚,去将人绑了扛上来。旁的人都扔到别的船上。若有哪個不满意的,直接给本侯扔到河裡。磨磨蹭蹭的,什么东西!”大老爷可不像林之孝,黑着一张脸喝道,丝毫不给荣府凤凰蛋留一丝体面。
他這一声令下,自然有人抢上前动手,可把贾宝玉并那群丫鬟婆子吓住了。等到人都冲到跟前了,才有丫鬟大声惊叫,然后那惊呼声便此起彼伏了。大老爷听得不耐烦,又吼了一句“都堵上嘴”乱哄哄地码头上才清静下来。
“等等,等等,大老爷不是說,能带着两個上船伺候么,我去,我去伺候二爷。”一個长相十分标致的丫鬟,一边躲闪一边大声嚷道。她這么一說,便也有那机灵的丫鬟,纷纷嚷着要上船伺候宝玉。
赦大老爷此时早已转身回了舱房,唯有林之孝仍站在那儿看场,闻言便看過去。起先說话的那個他认识,是那個名叫晴雯的小丫鬟,他略一思忖,便向着下人们点点头,示意将晴雯带上船。然后又点了袭人,也叫送到船上去。旁的包括那赖、周二人,都撵到旁的船上去。
经過之前几桩事后,贾宝玉看见赦大老爷便怕得厉害。方才沒见着大老爷,他還敢跟林之孝使脾气,非要到黛玉她们的船上。可如今见到赦大老爷出面,不過是一個眼神儿扫過来,他便沒胆地缩了,一声不敢吭地被人带上船。
這個时候,他心裡不是沒有后悔、害怕的,干嘛非要跟着大老爷去扬州,落到他手裡還不知要怎么折腾自己呢,身上的冻疮似乎都又疼了。可他又想到林妹妹来,便又觉得這也沒什么,只要能陪在林妹妹的身边,大老爷的這些不好,他便也不是不能忍的。
贾宝玉闹得這一出,不過片刻便传到了林管家的耳中。他并不在意旁的,唯有那“我与林妹妹裡外间住着”的话,深深地磕在了心上。
他家姑娘已经十岁了啊,怎么竟然還跟個哥儿同住一室么?!
林管家勉强按耐住心裡地惊怒,待船队起航了,才叫人悄悄将王嬷嬷叫了来。這婆子乃是姑娘奶嬷嬷,老爷送姑娘到外祖家,只命她一個年长的随侍在旁,可见对她的信任。可如今看来,這份信任看重怕是……付诸流水了。
“說,姑娘在贾府過得到底如何,你赶紧实话回了,不然有的你好看。”林管家对着王嬷嬷疾言厉色,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凶狠的眼神儿直让人腿软。
以往每年送年礼的时候,他们林家的人总会问问這婆子的,姑娘過得如何,可有受什么委屈,可曾被谁怠慢……她每每回话都是好得很,姑娘什么都好,贾家对姑娘如何如何。林管家一想起這事来,便对她恨之入骨。
王嬷嬷被那眼神看得心虚,腿果然就软了,面條一样跪在地上,嘴上却還是勉强辩道:“老、老太太对姑娘很好,疼爱得紧,舍不得放在远处,就养在自己院子裡呢。除了、除了宝二爷,最疼的就是咱们姑娘,贾家的几位姑娘都要靠后呢……”所以,她沒說谎啊。
“哼,那那位宝二爷呢,是不是也养在贾家老太太的院子裡?王嬷嬷,姑娘年纪小不明白,难道你也不知道?姑娘家最重的便是‘清誉’二字,便是同嫡亲的哥哥,该有的避讳也是要守的,更何况是個表哥了。”林管家冷笑一声,指着王嬷嬷的鼻子道。
“如今,怕是整個贾家的人都知道,咱们家的姑娘是同他家宝二爷一同长大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更是同处一室,裡外间的住着。若是姑娘刚去时也罢了,不過六七岁的年纪,可如今呢?姑娘都已经十岁了啊。這话若是传开了,姑娘的清誉何在?!”
林管家的脸都已经涨红了,愤怒之下一脚踹在王嬷嬷身上,低喝道:“這几年,每年我們都会问你,为什么从不曾听你提起過這個?便是你自己沒分量,不敢同贾老太太明言,难道不能禀报给老爷么?你說說,你到底是何居心,竟敢如此耽误姑娘?”
“我、我、我……”王嬷嬷被踹地惨呼一声,歪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口中只我我着,却什么也說不出来。她自然知道那样不好,可她在荣府安逸惯了,又贪图省事,更不愿意多生是非,只盼着日后姑娘就嫁进荣府裡,好让她安享余生。
“来人,把她堵上嘴捆了,扔到個沒人的地方,先饿上几天吧。等回了老爷,再另行处置。”林管家冷冷地盯着王嬷嬷惊恐的神情,伸手理了理衣襟吩咐道。他這会儿還有别的事忙,得去好好打听打听,他家姑娘在荣府到底過得如何,日后也好跟老爷交代。
赦大老爷并不知道林管家发了威,正坐在舱房裡,对着面前一排小不点儿发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们都是在学裡练過的,日后在船上的起居都要自己打理,仍是两個人一间舱室,相互之间要彼此照应。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再来跟我說。”
四個小不点儿整齐地背着手站成一排,此时闻言便齐齐点头。他们都在族学裡读书快一年了,已经十分适应這种不用人伺候的日子了。
“每日早晨的锻炼不可中断,在船上不宜跑步,便改成打拳吧。旁的時間可以自行安排,但一定要注意安全。”大老爷又交代道,再次得到了排排站的点头。這几個实在是讨人喜歡,大老爷便沒忍住,挨個儿拽到怀裡揉了揉。
其实,娃多了也挺好的!
当然,除了那個凤凰蛋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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