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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三章 道理之争

作者:章越道
免役法之争,是韩绛,吴充,章越与王安石最大的分歧。另一個时空的歷史上,治平四年时,韩绛对之前行驶的衙前役法提出批评,提出进士李戒所向他倡议的免役法取代衙前役。

  但韩绛被司马光奚落了一番,此事罢了。后来此事得到了吴充的大力支持。

  到了熙宁二年,韩绛为相时,再次将免役法提出,王安石支持下得以通過。

  王安石当时也承认‘今之役法,乃绛本议。’……而這個时空则是章越向韩绛提出免役法,同样遭到司马光反对而罢了。

  后来吴充也上疏赞同。之后韩绛,章越与王安石数度就免役法进行争论。

  韩绛第一次罢相就与王安石改免役法有关。为什么韩绛,章越反对此王安石版免役法?

  因为王安石收了下户免役钱和宽役剩余钱,以熙宁九年而论,收免役钱一千四十一万贯,支六百四十八万,收入近四百万贯。

  而到了明年,如果沒有改元就是熙宁十一年,预计收入达到一千八百万贯。

  韩绛,章越闻之都是瞠目结舌,王安石你還真会玩。他们制定免役法的本意,是免去百姓疾苦,居然被你搞了活生生的敛财工具。

  所以韩绛与王安石的免役法之争,就是利国,還是利民之争?役法之争就是路线之争,也是政治立场之争。

  所以說为何章越要修孟子?首先君轻臣贵,這是王安石和章越之所以都推崇孟子的地方。

  孟子說,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所以孟子见列国君王时,经常不给对方好脸色看。所以王安石以宰相自任,经常不给天子好脸色看。

  王安石杂說裡曾云,有伊尹之志,放其君可也,有汤之仁,则绌其君可也。

  如果有周公的功劳,主持郊礼也沒什么。章越推崇孟子,還有进一步的原因,就是孟子中【民本】的思想。

  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朱元璋不喜歡孟子是有道理的。经济上【制民之产】,要保护老百姓的财富。

  有恒产者有恒心者,孟子主张一定要富民。无论是利国,還是利民,两种路线谁对谁错各执一词?

  但咱们放在孟子這本书裡来解决,那么就是【利民】而不是【利国】。

  說到底,是【国是】的最终解释权。所以王安石修【三经新义】,章越修【中庸】,【孟子】。

  ……章越本想【孟子】修成之后再争這些,先文化后风俗,最后立法度而变之,但問題是沈括這种急于投机行为,完全破坏了自己打算。

  沈括估计還自鸣得意,以为這個时候提出修改免役法,不仅成功巴结到了韩绛和章越,還为自己政治上所有建树。

  如今沈括在殿上大谈特谈免役法之弊,首先便是提出免去下户免役钱。

  沈括說法,当然是章越,韩绛原先的政见,同时苏轼,苏辙也主张免去下户免役钱。

  沈括說如今地方上盗贼如此之多,两淮路,两浙路出现饿死人,人相食的問題,都是役法過苛過重之故。

  此言一出,令之前提出地方盗贼蜂起的安焘都色变了。沈括犹自不觉,他继续道:“臣以为当差雇和力雇并行,使有力无财者,使其出力,有财无力者,皆得雇人!”章越听完沈括一番论述心底也是佩服。

  沈括不愧是吏才,对于免役法的缺点,绝对是一针见血,說得一点错也沒有。

  免役法最大的問題,除了剩役钱外,就是对下户征收。将以往衙前役都不用服役的女户,未成丁户,都要收钱。

  比如女户,就是家裡沒有男丁,孀居之户,這几乎沒有收入来源。還有未成丁户,那就是孤儿寡母那等,丈夫去了,母子相依为命,這等比女户更惨。

  原来這二等户不用服衙前役,到了新法這裡,就成了你们不要想钻国家的空子都要收钱。

  這简直把這些百姓往绝路上逼。好比月入五千以下可以免個税,现在月入零,都要缴钱。

  更不用說朝廷现在還钱荒,吕惠卿铸折三折五钱掠夺民财,都被搞成了善政。

  钱荒势必导致力贱钱贵,原来穷人沒钱但可以卖一身力气抵劳役,现在不行,朝廷不要你的力气,朝廷就要你的钱。

  老百姓为了交钱抵役,不得不卖屋卖田,要不然免役法一千八百万贯哪裡来的,章越在熙河打了五年,也才花了這么多钱。

  为了這一千八百万贯,究竟破了多户人家?又饿死多少百姓?变法到底是为了利国,還是利民?

  所以韩绛,章越,以及三司使沈括都想劝官家缓一缓,停一停,将新法改良一下,多往【民本】的路线上走一走。

  但通過郑侠之事试探,令韩绛,章越都试探出官家根本不想改。章越也不知說什么,半個月前在殿上奏对之后,官家手指着西夏的地圖,拉着自己的手道:“朕要集全国精兵猛将灭了此贼,卿当助朕,耐個三年之苦,就算背负骂名,也要完成此夙愿。”

  “章卿,朕不是好大喜功之主,更不是要图什么身后虚名,而是令我子孙后代再无此忧,不受此苦!”章越当时感动得說不出话来。

  你又如何叫他在這时候泼官家的冷水。到底是利国,還是利民?到底哪一個道理是对的呢?

  问這個問題的人,政治上都不成熟。此刻听着沈括此辞,官家脸上已是很难看了。

  沈括却沒有发觉道:“陛下,臣身为三司使,掌天下之司计,若不减役钱明年将岁入一千八百万贯。”沈括今日說话居然极度流利,竟然也不结巴了。

  這也沈括上奏发挥最好一次,他的观点得到了不少官员的认同。沈括话音落下,一旁蔡确上前道:“陛下,臣弹劾沈括有三罪!”早就一肚子气的官家看了一眼出班言事的蔡确道:“奏来!”蔡确看了一眼沈括,仿佛看着一具尸体一般。

  蔡确道:“免役法乃司农寺之定,沈括身为三司使却越职言事,居心叵测,此为罪一!”

  “陛……陛下,臣……臣沒有……臣是实话实說。”沈括脸上露出心虚之状。

  章越对蔡确出来捅沈括一刀毫不意外。蔡确最善于窥人主之意。官家都說了郑侠永不量移,還处罚了王子韶,已是表明了态度。

  而沈括尽管說得全对,但‘拉屎竟然不看风向’,最后道理說得越对,错的也就越多。

  你以为官家不知道你沈括說的事实嗎?官家人家一清二楚的啊!要不然官家那日不会与他說‘耐三年之苦’,‘负一身骂名’的话。

  沈括辩解沒起半点作用,他這人章越是清楚,胸中是有千言的,不過临场反应就比较慢,說白了就是嘴巴笨。

  反而是蔡确反应极快,从沈括陈词到找出破绽,只是片刻的功夫。三司是执行层面,免役法是司农寺为之,你沈括逾越了自己身份言事。

  “陛下,之前王安石在相位言免役法时,沈括再三赞之,称此为万世不易之良法,但今日反而言免役法之弊,实是反复无端!”蔡确此言一出,殿中原先觉得沈括是出自公心的官员一片恍然。

  蔡确說的沒错,你沈括是有‘前科’的人啊。谁在相位上,你沈括就巴结谁,一而再再而三。

  這修改免役法,不正是韩绛,章越二人的主张嗎?沈括此刻百口莫辩,急得人都脸涨得通红。

  “沈括依附宰臣,此罪三!”蔡确這最后一句话最短也最简练,但杀伤力也是最大!

  中书,枢密院,三司三衙分立,再辅以御史台监督,是宋朝基本国策,为的就是抑制宰相权力。

  邓绾之前依附王安石,所以走了,如今换上了官家指定的邓润甫,重新行使监督中书之职。

  如今轮到你沈括了。沈括道:“陛……下,臣……臣无依附任何人,只……只是秉直直言啊!”官家不說话,面无表情地看着這一切。

  眼见此刻邓润甫道:“沈括,你言沒有依附,那么你今日上疏之前,难道沒有将改免役法与哪位宰臣商议過嗎?”沈括闻言神色一变,說话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章越见此一幕,几乎以袖掩面,真是令人难为情至极。见沈括不答,官家看了一眼阶下的韩绛,章越,然后声如寒冰般刺骨地道:“沈卿,据实禀朕,你事先与哪位宰臣商议了?”沈括還是沉默,章越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沒料到,你沈括居然還是挺讲‘义气’的嗎?

  沈括道:“回禀陛下,臣事先与韩绛商量過。”邓润甫,蔡确此刻都笑了。

  這时候官家道:“除了韩绛,沒有他人嗎?”

  “沒有第二人了,臣不敢欺君。”沈括急忙道。众官员闻言看向章越心道,对方逃過一劫。

  這时候韩绛上前道:“陛下,一個月前,沈括确实登门?他言熙宁五年时,陛下当时更免役法之事!”官家闻言一愣,沒错,自己当年确实說過這话。

  熙宁五年时,天子对王安石建议,以浙江试行的经验,免去当地五等户役钱如何?

  朕竟然忘了此事,差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韩绛一句话扳回了局面。

  ps:明日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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